---大地上是紛紛落葉,秋天快要完結,還有一些心愿未了。
1
往年的秋天是會見到霧的,每次秋霧像山一樣散開,村里四處不見山,到處平平坦坦。迷迷茫茫的人常在霧里而不在霧外。
“露露—— 露露——”永荷站在池塘這邊,露露家在池塘那邊。
“好了嘞——好了嘞——”露露和她書包里的文具盒一起哐當哐當地跑過來。
“走——。”永荷挽起露露軟軟綿綿的手一起去幼兒園。
“小荷,小荷,嘻嘻!”
“嘻嘻!”
多年后永荷已記不得“嘻嘻”之前、之后,還有哪些像清晨小鳥歡叫一樣的句子。只是知道,露露身上有香香的味道,區別于泥濘的池塘、無邊的田野的那種輕輕、細細的味道。露露的手不像自己,矮小短瘦的指甲、深刻粗糙的手掌,露露的手和糯米粥一樣,白白的、溫潤潤、軟乎乎的。
2
露露的家建在村里最高的地方,寬敞、方正的院子,院子北邊是青磚七架梁,南邊是水泥高平房,西邊有樓梯可以通到平房頂上去,平房頂上真好看,看得見全村的紅磚房子和泥巴坯子,還有紅磚路上來來走走的人;院子東邊是露露家老太太住的地方,老太太圓圓的臉,滿頭白發,一身青布衫,拄著木頭拐杖。
每次永荷來,老太太就樂呵呵地喊:乖乖啊,人家小荷來找你咯,乖乖啊。永荷家沒有老太太,老太太在永荷媽媽結婚前一天就去世了。永荷的媽媽說,老太太家沒有錢,有九毛都要湊成一塊,放在腌咸菜的壇子里,人走了錢也沒帶走。
白茫茫的路上,露露走左邊,永荷走右邊。永荷的村子和隔壁村的邊界,是一條橫切路面的深深凹縫,跨過那條凹縫就真正來到別人的村了。去幼兒園一定要經過鄰村,鄰村的路上,南邊兒是一排高高地松樹,一直長到了天上去;北邊是一戶戶人家,一直延伸到很遠的盡頭。鄰村人家的狗多,露露怕狗,經過鄰村的時候,都要往永荷身邊緊靠一點。
“小荷,狗子,我怕狗子。”
“不怕!”
若是對面有只黃狗突然站起來,眼睛瞪著走過來,露露便慌了,拽著永荷的胳膊直往后縮。
“狗子是來咬我嗎?”
“不、不是的。”
黃狗真的逼近了,嗅來嗅去,突然咧開牙齒“汪!汪!汪!”叫得兇猛。
露露和永荷“啊”一聲抱了起來,嚇得直往后退,不能退了,再退身后就是水塘。
“要死嘞!認不得人啦!小孩兒別怕。”狗主人認得兩個小孩兒,呵斥他的狗。
露露和永荷逃過一劫,愣愣地繞過黃狗一步步挪開。
“那兩個兒誰家噠?”
“南邊的是昆站長家的,北邊是三兒家的。”
“倆丫頭長得可真像哩。”
“是呢,都好看哩。”
露露和永荷對視一笑,瞧瞧對方的臉蛋,美滋滋地跑向前去。
有時候,大霧里不會遇到白狗,反而遇到一些新鮮的玩意。
露露撿到了一本高年級的音樂書。永菏伸長了脖子湊過去瞧,書沒有封面,第一張褶皺的書頁上, 印著兩個大大的“音樂”黑體字,露露白白的小手撣去音樂書脊上的松樹葉。
“小荷,這個書你喜歡嗎,給你。”
永荷接過書,翻了翻,書頁翻來覆去的聲音,很像樹葉在風里。1,2,4,5,6,7,還有許多橫線筆直地穿過了小蝌蚪們的身體。
后來,很多次有霧沒霧的日子,露露都會時常提起這件事。
“小荷,有次幼兒園的路上,撿到一本音樂書送你的,啊記得吶?”
“嗯,記得。”
“那時候我也想要這本書,但是你也想要,就給你了,記得吶?”
“記得。”
“我們要做永遠的好朋友呢,對嗎?”
“對的!”
如果永荷現在二十歲,這段對話在永荷腦海里至少循環過二十遍。只是永荷記不得,翻開的那一頁上是《小白船》還是《雪絨花》,也不太記得那本音樂書最后放到了哪里。
3
“嘿! 露露,你看我,快看我!”
永荷紅撲撲的臉跳躍在教室后的玻璃窗外,可是玻璃窗比永荷的頭頂還高,她是怎么爬上去的。 露露在教室里笑著,永荷總是像是一個男孩子,有著彎彎月亮的睫毛,圓圓洋娃娃的大眼睛的男孩子。玻璃窗外,是男孩子永荷的世界。
幼兒園是一排六間的紅磚老房子,東邊三間,只有一間留作教室用,其他兩間放滿了干草,那些干草曾經翠綠在稻田,它們把熟透的稻穗抖落給人們,然后太累了,一直睡在了幼兒園里。西邊三間,被一扇鐵門鎖著,從沒開過,永荷說里面住著一位脾氣古怪的老頭,他不喜歡小孩,永荷叮囑露露千萬不要一個人過去。中間有一條泥路通向戶戶人家,泥路兩邊種著青菜或者蘿卜,如果趟過青菜地,就可以到達教室的后窗。
盡管永荷很小心,還是不注意踩到一兩棵青菜上,青菜心碎地倒在地上。永荷不喜歡吃青菜,因為青菜有股泥土里澀澀的味道,還因為露露也不喜歡吃。作為好朋友,露露喜歡的東西,永荷也喜歡,露露不喜歡的東西,永荷也不喜歡。好朋友就是一樣的人,是一齊走的人。
永荷踩著菜地邊上,貼著紅磚頭墻,彎著腰輕手輕腳地前進。其實窗戶遠遠高過永荷的頭頂,其實永荷的腳步聲早就淹沒在下課的嘈雜里,而世界總是有一處在不經意間變得寧靜。
“咦!”永荷一下子蹦得超過窗臺!
“咦,露露,你看我,快看我!”如果露露的視線移到窗臺變成一條地平線的話,那么永荷紅撲撲的臉蛋就像光芒之前蹦跳的太陽。永荷不是太陽,是太陽之前的太陽。
“永……荷……你后面……”
“露露,露露,快看,快看我!”
“老師……老師……”
“什么老師!”
“老師在你后面。”
之后的事情,幾乎成了永荷每次男孩一樣奔跑在菜地里無法篡改的宿命。永荷和幾位調皮的男孩子面向大家站到黑板下,年輕女老師細細的條子,輕輕落到黑板下不聽話的小人兒頭發上,小人兒們站了整整一節課。
不知道為什么,永荷受到“細條子”的教訓之后,眼睛又立刻回到窗外。永荷的眼睛在黑板下,盛滿了太陽之前的太陽,明天又照樣升起。
4.
在十多歲的記憶里,那條幼兒園奔向村子,太陽追向月亮的黃昏小路上,露露給自己起過無數個名字,永荷琢磨過無數次偷蘿卜干的計劃。
“荷,我的名字啊是很難聽啊?”
“我們去這家看看。”
“我準備改個名字。”
“露露。”
“會有人被發現呢,走吧。”
“沒人在家,怕什么,沒有人的。”
“我換了個叫睡美人。”
“被毒死,會有王子來救你嗎?”
“是沒人在家呢!”
“萬一有人回來咋辦?”
“你會救我嗎?”
“會的,你嘗嘗。”
“我奶奶奶奶說要炒一下才吃。”
“生的才好吃。”
永荷又捻起一個蘿卜干,這個蘿卜干是竹篾子上最好看的一個,大小正好,顏色淡黃得均勻。永荷的爺爺說,腌蘿卜干,一定要選不空心的好蘿卜,蘿卜和蘿卜間空檔要均勻。好的蘿卜干是嫩黃黃、軟綿綿的,咬在牙齒里是嘎嘣脆的。永荷把好看的蘿卜干遞給露露,蘿卜干溫溫的,這是傍晚的溫度。
“好吃嗎?”
“好吃。”
“下次我們再來吧。”
“你也起個小名字吧,叫蘿卜干。”
“你才蘿卜干呢!”
“我想好了,我叫烏螺殼。”
“哈哈,烏螺殼。”
“我認真的,我喜歡吃烏螺,以后要叫我烏螺殼。”
“你是個烏螺殼子,哈哈哈。”
“你是個蘿卜干兒,哈哈哈。”
轉眼,太陽已經落到田野以下,也可能落到小河深深的底里。露露和永荷在池塘邊說了“我走咯,你在這里,不要送”,過了池塘,露露轉身又喊了一句“以后要叫我烏螺殼哦”,永荷也喊“知道咯”。永荷家在露露家西邊,要經過一個大池塘,一條小河,再走到下一個很小的池塘才能到。很小的池塘就是永荷家的,池塘里長滿蘆葦和水花生,還有烏螺。
永荷家的池塘倒映過無數張永荷和露露的臉蛋,露露家的大池塘也無數次保存過露露和永荷的喊。風拂過水面,整個村子的池塘都波瀾蕩漾起來。
只是不知道很久之后,所有的池塘都被掩埋,砌上了高高的房子,鋪上了平平的水泥路。那些此起彼伏的波瀾,除了孤零零流淌的小河,還有誰在蕩漾記憶。也不知道,露露是否還愛吃烏螺,永荷是否還喜歡蘿卜干。
5.
死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除非“死”和“爺爺”放在一起。永荷去見露露的時候,露露并沒有哭,露露說很久之前一直想想給爺爺買個榨汁機榨蘋果汁給他喝,終于前幾天榨汁機買回來了,可是爺爺已經喝不下去了。永荷不敢看露露的眼睛,只看見露露的腳上穿著新白鞋子,白鞋子上有許多處奔跑、摩擦留下來的臟痕跡,身上套著一件灰色的棉襖,那是她以前四年級年級穿的,露露的每件衣服永荷都記得,有各種顏色,總是那樣好看,可是露露現在初中三年級生了。
這么多年是怎么匆匆過去的,永荷并沒有立即反應過來。直到永荷拿出媽媽囑咐買的一道黃紙,放到燃燒的火盆旁時,露露干白的雙手遞過一袋方便面和兩個壽碗,請求地看了露露一眼:“拿著吧,聽說吃了是可以幫忙消災的。”永荷知道露露真的長大了。在昆生爺爺的棺材前,永荷和露露一直站在那兒,不知道再說些什么,但也不尷尬,其實是有好多話想說的。比如,永荷可以說一句“節哀吧”,或者說一句“有我在呢”,甚至可以擁抱露露一下,但是都沒有。因為“人死不能復生”,誰也不能代替露露的爺爺。
昆生走了,也帶走了很多東西,帶走了露露的笑容和一整個院子的光芒。那些敞亮的屋子、開闊的院子,都是露露爺爺的心血建的。昆生是鎮上建筑站的站長,昆生騎著自行車知道鎮上哪里有最好的磚窯,哪里可以批發到最好的小青瓦。在那個全村幾乎都是紅磚、泥巴墻的年代,是沒有人能像昆生一樣,砌一座青磚小瓦大院子的。一個人走了,便帶走生前事物一半的靈魂。
露露沒多久便去了鎮上念初中,每個周末永荷路過露露家門口,都會問老太太句“露露回來沒”,老太太笑呵呵地回“沒有”,然后摸了很久永荷的臉蛋,乖乖肉疙瘩啊,等我家露露回來了,讓她去找你玩。偶爾露露周末回來,永荷就到露露家聊一下午的天,那么多的聊天內容了很少提起“爺爺”。
永荷也在露露面前也盡量繞開“爺爺”二字。永荷的三兒爺爺還在,只是頭發漸漸褪成銀白色的。三兒每天蹬著三輪車,裝著洋鍬、魚網還有永荷,在田野里和魚塘邊“吱嘎、吱嘎”地往返,永荷盯著三兒越來越少的頭發,默默在祈禱,風輕一點,不要那么快把爺爺的頭發吹走,畢竟,誰也不能代替爺爺。
6.
過年是一個不得不喜慶的日子,三十晚上貼好的紅對聯、紅畫片在皚皚的雪地之上,映照成一條斷斷續續的紅河。
? 大年初一,村里的人們“高升”之后,穿上嶄新的衣服、鞋子,互相恭喜,“新年好哇”、“身體健康”、“恭喜發財”。吉利的話都聽了去,來年能不能實現就靠運氣了。今年露露家的運氣不太好,露露的爸爸生了大病,不能出門聽到吉利的話。露露發來QQ消息說:永荷,新年快樂,祝你越長越漂亮。永荷回道:露露新年快樂,祝你也越長越漂亮。
永荷今天是不作興說“我去露露家玩”的,露露和永荷的年齡一樣大,按輩分,露露卻比永荷小一輩,露露應該給永荷來拜年。永荷和家里的人一起去村子里給長輩拜年了,大舅爺、二舅爺、大伯伯家的院墻上都貼著一張紅畫片,寫著: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永荷想,明年也要買一張這樣的畫片貼在自己家院墻上,貼到院門外的柱子上,一直貼到露露家門外的電線桿上,然后,讓露露在家里也貼一張。
永荷發了信息給露露:下午我們去街上玩吧。永荷家的拜年是在太忙了,午飯晚了一步。露露發來信息說,家里來了親戚,已經上街了,下次有空再玩。
大年初八的晚上,露露站在永荷家的院子外敲門,門頭上掛著的兩盞大紅燈籠,燈籠的光頂照在琉璃瓦上,漆黑的夜晚里閃著亮亮的光。露露覺得好像很多年沒有來過了,也覺得自己家的大門似乎小了些。永荷家在鎮上買了新房子,收到露露QQ信息時,是正在去新房子的汽車里,永荷說,等我下次回來玩吧。過了初八,下次就是明年,大家平日里都忙。
7
路可以往回走,可時間卻不愿意回頭。
露露和永荷花已經是大學城里的大姑娘了,露露在A城,永荷在B城。每年過節的時候,都會互相微信寒暄。城市里實在太熱鬧,不像村里總是那些單調的顏色,黑色的樹枝林,土黃的田野,青白的河流,雖然有時天空下也有幾抹驚艷的色彩,陽光里一排排閃閃的琉璃瓦紅,田野之上垂直的一片片瓷磚墻彩,還有就是遍布村莊之間的水泥路銀。可是,這些終也無法比得上城里一夜夜不滅的燈光。
除了村子以外,每座城市也都一樣,一幢幢大廈延插到天上去,一條條水泥路伸向遠方,一列列地鐵快速行駛在漆黑里,偶爾在明亮的站臺休息片刻。還有那些一樣風塵仆仆的汽車,那些一群不沾泥土的人們。
“露露,我在A城。”
“你怎么不早說呢?”
“沒事,我只是恰巧路過。”
“晚上我忙完了,你留下來吃飯吧。”
“不了,沒事,你忙吧。”
“留下來多待幾天,明天走吧。”
“明天還有事,我們下次。”
此刻已是黃昏,如果永荷再早一點告訴露露要來A城,露露也許會把所有的事情排到明天,露露會穿一件小碎花裙子,一大早便在車站等候,永荷一出站臺,露露會用纖長白嫩的手一下挽住永荷的胳膊,然后“永荷、永荷”發神經似地喊個不停。
露露會告訴永荷,這幢高樓是百貨商場,這條路是通向大學城,這列地鐵下來去那邊吃飯,飯館里有永荷最喜歡吃的火腿和雞翅。還會和永荷穿過大街小巷,告訴永荷在這座城市的酸甜苦辣。等到夜景燈亮起,露露和永荷在床頭關去屋里的等,輕輕地回想村里的小路。
在無數條小路上,露露曾經問過很多次永荷:
“如果我和你同時喜歡上一個男生怎么辦?”
“那我就讓給你。”
“那我也不要。”
“嗯!”
“一言為定。”
“拉兒mu,拉兒mu……”拉鉤鉤一定要哼唱出的誓言,只是已經記不得后面是什么,總之是類似于“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壯烈并且一去不復返的句子。
8.
“我走咯,你在這兒,不要送我。” 毫不在意離別的話時,說明還能相逢,如果某天突然開始念念不忘,說明不必相送。
穿過村莊那條小河總是能記住露露和永荷之間重復過二十遍以上的句子,小河覺得這些本該爛熟于心的記憶,一定要有東西幫忙儲存著,可是小河太老了,一年比一年淺。因為露露和永荷想起這些句子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她們太忙了。
露露上次夢到,幼兒園那扇緊閉的門打開了,里面和藹的老爺爺從大缸里給她一舀子清澈的河水,露露接過去喝了一口,甜甜的、涼涼的,一會兒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但是露露并沒有死,只是倒在地上,沉沉地睡去了。所有的一切都不動了,沉沉地睡去。露露也不知道會不會有王子過來吻醒她。
永荷也經常做夢,會夢到村里的路,村里的小河,村里的土地廟,但是這幾年幾乎夢不見露露。那天,永荷夢里發現自己不是永荷,因為按輩分,永荷是“永”字輩,而永荷是女娃,怎么會有“永”字。
如今,小河依然在四季里流淌,偶爾在路口會遇到薄霧里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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