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惡需務盡,公孫止,該你了。”
公孫止咬牙硬擠出一絲冷笑。
見識過青龍會的手段,眼前一幕雖說慘怖,倒并非承受不起。不像那些自詡俠義實則齷齪的白道中人,枉為男人,枉稱英雄,竟連一絲膽量也無。明眼看他們是被那明王殺死的,不如說是被那明王嚇死的確切,真是可笑可悲的緊。
“一招錯,嘿嘿……還是低估了會主的實力啊。”
公孫止長吁短嘆,卻又不甘坦認失敗。
江湖向來無情,不是生就是死,之前妄想種種,心頭激奮的隙間不是沒有掠起過那么一絲失敗的亂流,但自己從來不屑一顧。不拼到底,誰知道最后的勝負如何。若活著,便登臨天下,若死了,若死了……哼!
公孫止從懷中取出一物,伸手一扯,向天高舉。
“嗖”!!!
一道沖天焰起,“嗵”地在夜空中爆炸出一朵巨大的絢爛煙花。
公孫止叫囂道:“青龍會十有其九已歸屬于我,會中高手今夜也傾巢而出,俱在山下埋伏。原還不想動用到他們,可沒想到這些白道上的赫赫人物竟如此垃圾,看來也只有行此一招了。他們來此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殺了你這位無能的會主,好讓青龍會登頂武林巔峰。在暗中潛隱久了,是時候出來見見太陽了。光明,可不只屬于帶著虛偽假面的正道,和那些無知的凡夫俗子。”
“光明無正無邪,它屬于世上所有的人,但莫要以為有膽站在陽光下,你便不是惡!”
那明王愴然道:“青龍會四十年,風光也風光得夠了,今夜月色正美,正好做它的大葬之期。”滯了一滯,他才又道:“都來吧!叫我也再見一眼老相識們!!”
“嗵……!”
夜幕之上又綻出一朵煙花,卻是一面紅的像血一樣的旗幟。
“紅旗老幺?他怎么……”
那明王驚呼,心中隨即大慰,“想不到還有人記著我,好啊……”
“公孫總管……”
一聲驚懼的呼喊,緊隨著一道身影沿山路迫近山頂。
公孫止心中一震,急急回轉頭往山下望去。身影來勢極速,竟比那一聲呼喊慢不了多少,片刻間已到了山巔。
“是你!”
公孫止神色大變。
“這人是……”
岳西窗卻是不識來人。
“他是四大殺手之一,黃蜂。”
適才那明王使出大業火功引致山石飛濺之時,赤蝎已不覺與岳西窗匯作一處崖邊,甚至還以自己的身軀擋下了不少差點砸在何九身上的碎石。這時聽到岳西窗心有疑問,便道出來人的身份。
“殺手黃蜂,詭計多端,向來少在江湖展示真容,難怪我不認識了。”岳西窗微微一笑。停在赤蝎身上的目光里多了幾分與二人距離相等的親近。
公孫止預感不妙,再無狠勇,一把揪過黃蜂,“怎么就你一個,其他人呢?”
“他們,啊……”
黃蜂還沒來及回答,臉上的表情突然一變,身子一硬,隨即又是一軟,竟是死了。
“喂,這……?”
公孫止一驚收手。
黃蜂癱倒在地。這時才見他背上插著一把短小精悍的匕首。
“是誰?!”
公孫止嘶喊道。
一個柔軟像云一樣的聲音悠悠蕩蕩仿佛在繁華世間繞了一遭沾染遍身的紅塵,這才傳進幾人的耳中。
“賤妾蒲柳弱姿,恐難抵總管一怒。”
低頭一禮,溫柔如斯,婉轉的語調正如主人的嬌羞不勝,一位女子出現在山頂。
公孫止一愕,
那明王一靜,
赤蝎一凜,
岳西窗一笑……
“紫蝶!為何是你?”
公孫止起事之時,曾想拉這位四大殺手之一入伙,卻遍尋不得。怎的今夜卻會在此遇上?黃蜂背后的匕首不正是她的兵器雙飛翼其中的一支嗎?
“夤夜上山,路險難攀,可為了夫君的事,賤妾也顧不得什么了。”
“夫君?你竟還有夫君?是誰?”
公孫止回頭打量起現在山頂上的幾人。
紫蝶眾目睽睽之下婀娜行至岳西窗身前。還未問候,先瞧見了岳西窗懷中抱著的人,嚇得花容失色,“他是誰?怎么身上都是血?夫君可曾受了傷?”
赤蝎的下巴險些掉在地上。
公孫止更像是看到了天下間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岳西窗明里是人人敬仰的劍俠,暗地里執掌黑惡青龍會一事已屬機密,青龍會分壇乃至江湖之中都極少有人知曉,沒想到他竟然跟殺手紫蝶還是一對,這可真是天方夜譚,滑天下之大稽。那明王卻似乎早就知道此事,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
岳西窗接過紫蝶遞來的養元丹,塞入何九口中,繼而問道:“你怎么上來了?”
紫蝶笑意盈盈,眼神如水一般溫柔。
“不過是殺了幾個該殺之人,江湖人便捧我在四大殺手里占了一席。只可惜一直與其他三位緣慳一面,相知卻不相識,早有心想會一會他們,所以剛才在山下混戰時見黃蜂裝死避過眾人偷偷上山,就緊著也追上來了。”說著一吐舌頭,“夫君可不要怪人家哦。”嬌頑情態,宛若少女似的天真。
赤蝎心中暗忖:這便是紫蝶嗎?傳聞中她可也是位殺人不眨眼的角色,美色之名更是遠播,江湖上不少人便是因此送命,今夜一見果然脫俗。可這哪里還有半點殺手的樣子。卻不知她怎么會跟岳西窗走到了一起。
公孫止卻從紫蝶的話中嗅出些危險的味道。
山腳預伏的高手怎么還不見上山,難道……
驀地,心中猛然生出的一絲絕望霎時鋪天蓋地似的漫過了理智,“山下究竟發生了何事?我青龍會中高手何在?”
他問的是紫蝶,回答他的卻另有其人。
又有兩個身影并肩走上山頂。
一人朗聲道:“青龍會山下兇孽已被盡剿。”這一聲擊潰了公孫止的心防。他回頭望去,一男一女攜手而立。
怎么這等眼熟?
只聽那男人繼續道:“山下一戰大勝,兇人盡誅,眾位參戰英雄大呼疲累,已然身退,留我夫婦二人上山來知會一聲。西窗,你可欠我一頓酒啊。哈哈哈……”
“怎的又要飲酒?”
同行的女子柳眉一顰。螓首一低看見地上幾步開外鮮血淋漓的尸身,心中一惡,掩住口鼻嗤道:“都是武林中成名成腕的人物,沒想到最后會是這種下場。”
公孫止眼中只剩無望。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自己算計千遍,枉自聰明地以為勝券在握,卻不知已愚蠢至極地一腳踏進別人為自己織就的網羅之中。全體覆沒,大勢已去,這一回算是徹徹底底地栽了。
這一男一女,便是與岳西窗在武林中齊名的趙東床尚青芳伉儷。
那明王見到紫蝶以及趙東床夫婦二人的出現,便將目光落在岳西窗的身上。這時,只見岳西窗站起身,赤蝎下意識地從他手中扶過仍舊昏迷的何九。
岳西窗信步走到那明王身前,隨手拍打過衣服上的褶皺,道一聲“會主大人”,突然閃電般雙手連點,封住那明王全身數十大穴。
在場幾人都是一驚,不知他此舉有何用意。
卻見那明王身形一痙,一口鮮血仰天噴出,慘道:“已經遲了。”話音一落,那銅鍛鐵打的身子便如山岳傾頹般仰面而倒。岳西窗一步趨上穩穩將之抱緊,注目懷中,心中不禁驚嘆萬分。
那明王渾身虬健的肌肉竟在以極快的速度萎縮,皮膚一時滿布褶皺,竟與一截干枯的老樹殘枝一般無二。
“會主大人……!”
岳西窗切切聲喚。
那明王大口呼吸著,留戀般的氣息久久方才趨于平穩。好容易從口中擠出句完整的句子,“強行催動的業火之力雖有倍升功力之效,但已將我體內的臟器血脈盡皆焚毀,此次已是回天無力了。”
突然,就聽紫蝶一聲尖叫。
“小心!!”
岳西窗一昂頭,竟是公孫止兩手如爪攻向他們。
好一招白骨手必殺“扼蟒”!
雖則敗北,卻沒料到那明王突然力盡而衰。看來那大業火功雖是不世之技,卻對使用者有著致命的危險。公孫止暗道天賜良機!苦心經營久年的大計一夜破碎,圍殺不成,反將自己陷入絕地。
“即便今夜我不能活著下這華山,也要拉你二人墊背。哈哈哈哈……”
瘋笑聲中,雙手伸張如萁,近在咫尺的岳西窗和他懷中扶著的那明王已盡在公孫止利爪之下。
“地獄之中,會有我三人席位的!”
眼見二人性命將危,就聽“嗖”地一聲,一物破空而來。公孫止沒來及躲閃,眼前寒芒一剎,那物從手背劃過,帶出一絲血痕。
竟是紫蝶匆忙之中擲出自己的匕首。
“休想阻我。”
公孫止獰笑道。
紫蝶身在十步開外,利爪卻已懸頭頂尺余,救援已然不及。
趙東床見勢大吼,“西窗,接著!”
反手抽出自己的兵刃,揮臂一扔。弧刀形如鉤月,旋轉如輪,竟在空中詭異地畫出一道弧線,閃過公孫止的舉臂攔劫,穩穩落入岳西窗手中。
公孫止略微一滯,復又攻上,立心拿自己一命也要換岳西窗那明王二人斃于爪下。
雖然岳西窗手中多出一把刀,公孫止卻并未瞧在眼中。自己的白骨手修煉已臻化境,強硬如鐵,哪里會怕什么兵刃。一手撩撥,一手凌厲依舊往岳西窗頭頂抓去。岳西窗竟也不怯,一刀問天直指。
公孫止大驚。
這一招絕非岳西窗修習的雷神劍法。
看似拙樸隨意,卻以攻代守將自己的攻勢盡封。情急之下他心生懼意,匆忙抽手,腳下連踩,退出幾尺。
“這是什么劍法?!”
先是那明王的無明拳和大業火功,又有岳西窗使出的劍法,怎的江湖中竟還有這等從不曾聽人講起過的厲害武功,難道自己混跡江湖數十載全活到狗肚子里了嗎?公孫止心中的驚詫無以復加。
“有些事,若真不想叫人知道,那一輩子江湖上也不會有人知道。這個江湖,大了……”
那明王虛弱的聲音掩不住眼中的光彩。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臨死時還能看到西窗使出這道藏一劍,真是不亦快哉。過癮,咳咳……痛快!”
“道藏一劍……?”
公孫止已然癲狂。自認盡知盡解的兩人身上,卻還藏著未知之隱秘。這無疑令他多年自為得意的精心謀劃更加顯得可笑。無知,無知,果然無畏……
“嗬哈……”獸哮,公孫止復身又上。出手招式已顯凌亂,身上露出的多處破綻竟也不管不顧,直如潑婦的撕斗。
岳西窗一手攬著那明王,又是一刀刺出。
公孫止就覺得面前一晃,刀尖星芒拖弋,一道白光映襯明月,閃爍之間盛如夏花,綻放千萬道白芒,流光溢彩,將其全身籠罩無間。
“萬物生!好劍法!!”
趙東床豪氣陡升,拊掌喝彩。
喝彩聲中,公孫止身上衣裂肉綻,躲避不及,已被卷入刀芒之中。
岳西窗使的是劍法,但以弧刀為器,劍氣借助刀勢更加變的凜冽,有如驚濤拍岸,刀芒如雪,天地為之一白。
公孫止仿佛墮入冰窟,心力一泄,又被劍氣趁勢侵入奇經八脈。蟲蟻噬食般的劇痛傳來,他口中不禁慘呼,卻見眼前千萬寒芒抖擻,忽的束作一個光點,爆然刺出,霹靂也似直擊自己的胸膛,對穿而過。
鮮血依從著弧形的軌跡劃出一撇妖冶,卻帶著不甘不愿,跌落塵埃。
轉動漸已僵化的脖頸,公孫止低頭望向胸前。弧刀沾血,殺氣尤盛,刀身刺透心肺,森森冷意侵蝕肆虐。抬起頭卻正迎上岳西窗比刀鋒還要冷冽的眼神。
“好叫你知道,”
岳西窗道:“江湖不是誰的江湖,天下也不是誰的天下。想憑一己之力掌權江湖,得到的只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你視天下為囊中物,卻不知天下視你為笑柄。”
“笑柄?”
公孫止嘴角溢血,兀自叫囂,“今夜若然功成,世上又有誰敢笑我?”
“既如此,你便到地獄做你的春秋美夢去吧。”
岳西窗緩緩抽出弧刀。公孫止的身體沒了支撐,腳下踉蹌著,一眼瞥見虛弱的那明王,忽狂笑桀桀,“那我就先行一步,在陰曹地府里等著你了,會主大人,哈哈哈哈……可莫要令我久候啊!”
一言已畢,轟然倒地死去。
岳西窗將刀拋還趙東床,扶著那明王被暴走真氣摧毀殆盡的羸弱身軀,斜躺在自己臂中,另一手催使真氣便往他當胸按去。卻被那明王一阻,“徒勞,徒勞罷了。”
“會主……”
那明王苦苦一笑。“你我二人五年里不知暗斗了多少回,到得后來,表面上雖仍僵持,但借由袁花匠與卜求仁之口彼此心意相通相知,而老夫更是將你視為忘年之交。西窗,我卻有一事問你,”
“會主但問無妨,我必言無不盡。”
那明王道:“我今夜已抱必死之心,才將自己的生平過往都說與你知,算是對后世有個交代,也不枉江湖上活這一回。不過我的一身武藝江湖之中除了少林寺里當家的幾位大和尚,從無有他人知曉,你卻是從何處得知的?”
岳西窗道:“兩年前,洛陽城外,從龍門窟藥王洞一位百歲老僧口中得知。”
“老僧……”
那明王神情幽幽,“舍離諸邪見,乃應菩薩行。沒想到最后還是遁入了空門。他……可還好?”
岳西窗想說又不愿說,不說卻又恐拂了他的意,沉吟著講起,“那位老僧,他……圓寂了。”
“師傅……”
那明王失聲哽咽。
“還有一件事,西窗,”
忽然之間,那明王仿佛恢復了氣力,掙扎著硬直起身子好盡量貼近岳西窗的耳邊,盡力壓低了聲音道:“蛾娘跟小英子被我安排在了……,她們以后還有勞你多多看顧。”
“會主放心。”
“有你這一句,我便無甚憾事了。”
囑托過最要緊的事后,那明王精神一泄,重又狠狠倒在岳西窗懷里,眼神已有些渙散,“青龍會,我將之視若己出,從來……也沒想到過它會變成今天這般強大和可怕,可怕到……我竟不敢奢望再去擁有它,再去講什么善與惡,是與非,黑與白……我被它嫌棄了,被它拋棄了,哈,咳咳……”
“會主……!”
“別攔著我,聽……聽我說下去,”
此刻的那明王有如一枝風中的燈燭,幾近搖滅,“直到,知道我六,六年前遇見了……我一老朽之身,想不到還能有這樣的福氣……蛾娘,她,她當時才一十九歲,一十九歲……咳咳……賣身葬父是個老掉牙的橋段了。不過,她卻是這個世上絕無僅有的好女孩……她有心,她有愛,她善良,她年輕,她,她,在知道了我的身份之后竟異想天開地勸我為了天下著想,重出江湖,鏟除青龍會,鏟除……青龍會……究竟是她傻,還是我傻呢?哈哈哈……江湖,天下……天下,江湖……”
聲音愈低,漸至無聲……
一世江湖傳奇,就此啞然而止……
白云逐月,疏寥星斗以幾不可察的移轉詮釋著亙古以來的滄桑……
不知過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