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純屬虛構,文中所有皆不可考。
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題記
01
冠絕西京城,在斜街松竹館里連上八年榜的那個名角,名字叫柳娘。
柳娘從不關心誰上榜誰花魁,更不上心接恩客。多少青樓女子求不得的艷名,對柳娘來說,實是無趣至極。
柳娘不施妝粉,不畫蛾眉,不點絳唇,不貼花鈿,不涂額黃,不照花鏡,不佩金玉,不著綾羅,命途多舛的柳娘,不求名偏揚名四方,不求財偏滾滾而來。
02
柳娘的父親曾隨軍至西洲。一次帳中歌舞,偶遇柳娘母親,驚為天人,在熱瓦甫與柳琴的歡樂頌里,一眼千年,不顧回鶻大唐之別,不管回漢溝通艱難,違了軍令,私逃高飛,從此兩情相悅,不負天地不負卿。
說來唏噓,雖然柳娘的父母恩愛無比,一年生一個孩子,但邊塞缺醫少糧的困苦生活,使夫妻倆最終只養活了柳娘。
柳娘六歲上,母親也因病撒手西去。母親一走,父親終日抑郁。三年之后,父親拉著柳娘,背著熱瓦甫和柳琴,重返西京,投奔至一個戰場上有著生死之交的故人門下。
又三年,故人因得罪朝中權貴,殺的殺、逃的逃,父親受牽累下了死牢。混亂之際,抱著柳琴的柳娘竟被人賣至松竹館。
03
松竹館里。十二歲的柳娘倔強地站在媽媽面前。
抱著琵琶,能不能彈一曲?
不是琵琶,這是柳琴。
好,就彈一曲《琵琶行》吧?
這是柳琴,不是琵琶。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無語。兩只黑漆如星辰的眼眸中點點閃光。
媽媽乜斜倦眼,眼前眉眼清秀的小丫頭倒是棵好苗子。
好吧,那就叫你柳娘吧。
靜坐流月池邊,柳娘想起初入松竹館的情景,十年光景倏然而逝,而心底擊鼓坎坎,卻愈來愈疾。
04
竹聽南北音,松聞往來風。
教習堂上,柳娘脫口而出的對子,鑲裱在松竹館,更嵌頓在那些久求而不得的一干恩客心上。
柳娘天資聰慧,琴棋書畫,詩詞歌舞一點就透,何況生得皓齒明眸,眉眼間的西域之風,尤讓人過目難忘。
十三歲那年冬天的午后,媽媽安排為柳娘開妝,聽說,晚上大人要過來。
柳娘面前的妝奩里,珠翠琳瑯。柳娘獨挑了那把銀簪子。
柳娘起身,攥著簪子走向火爐,蔥蔥玉指猛然插向火中,抓起火炭即投入口,同時將手中銀簪子刺向粉頸。
媽媽大駭。不再管她。
許是爹娘保佑,柳娘休養至來年春天,除了下巴上留下一顆燙傷的紅豆般的痣外,竟痊愈了。
05
柳娘每天清水洗臉,素面朝天,卻自是天生麗質的好顏色。
一頭黑瀑,要么隨手一方帕兒攏起,要么一把銀簪,隨意揪出一顆丸子髻,卻自有一幅自然庸懶的俊俏樣。
身上永遠是自己親手縫制的棉麻縷,素緇兩色,素色腰間配緇色瓔珞,緇色腰間配白色瓔珞。
身在青樓妓館,她好像比好人家的女子更加愛惜自己的自尊和名聲。
她與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她唱歌,歌聲清奇,她也跳舞,舞姿夢幻,一切都仿若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姐姐。
松竹館里鶯歌燕舞,在花團錦簇的姐妹中間,看似普通的柳娘竟是如此出挑。她那尖下頜子一抬,人間好似不在她眼里,一顆紅豆閃閃亮,日日排榜首。
愈是這樣,愈引得一幫閑極無聊的公子哥們,天天往松竹館里跑。
06
宛轉蛾眉能幾時?
須臾鶴發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
唯有黃昏鳥雀悲!
柳娘撫琴低唱,略一揚手,眼絲如扣。
臺下的恩客們一片叫好。
柳娘也會彈唱些姐妹們慣來的曲子:
勸君莫惜金縷衣,
勸君惜取少年時,
花開堪折直須折,
莫待無花空折枝,
……
蓮葉深處誰家女,
隔水笑拋一枝蓮,
……
和姐妹們不同的是,柳娘歌彈時從不看人,兩道黛眉,煙水清冷,她的目光好像永遠落在公子們的頭頂。
除此之外,她唱得更多的,是自彈自唱的即興曲子:
鴻飛天宇外,
唯戀山水寬。
融暖一片雪,
遺失一瞬間,
……
山山水水流夢好,
彎彎轉轉難賦情,
……
這些即興的曲子,不知所起,不知所終,今天和柳琴,明天對古箏,沒有固定的調兒,沒有逢場的笑,柳娘清冷的目光刺破虛空,落入更大的虛空。
一雙蔥白樣的玉手,撫出漾漾心曲,揚起絲絲風情;黑森森的眼睫毛掃過來,再掃過去,西京城里的公子哥們,心里癢得發了狂。
07
柳娘瘦骨嶙峋,體態輕盈,行若弱柳扶風,舞似凌虛蹈空。
驚鴻照水、鳳凰于飛、孔雀飛雪……這些西京城里的流行舞,最讓人著迷的還數松竹館里的柳娘版。
柳娘的美,在她挺立的玉頸和高揚的下巴上,在素緇兩色的舞衣上,在她秀麗端凝的面容上。
她就這樣緩緩地轉過去,再繞過來,公子哥們的眼珠子就斗起雞來。
舞著舞著,柳娘記起兒時和父母親在蝴蝶谷嬉戲玩耍的日子,便在棉麻縷的上襟下擺繡上幾只蝴蝶來。
依舊是素色衣上繡緇色底的蝶兒,緇色衣上繡素色底的蝶兒。
她伸展開裙擺,蝴蝶兒活靈活現,好似在花間翩然飛舞;柳腰身柔軟曼妙,素色舞衣飄飄,清新淡雅,緇色舞衣旋起,優美神秘。
她的每一支手指尖,每一絲眉毛絲、每一根頭發梢,仿佛都灌滿脫塵出世的感覺。
只是那一雙單鳳眼透露出太過明顯的敏感高傲,她的孤傲在黑眼珠上,冰冷在白眼珠上。
一年四季,她好像頭頂雪腳踏冰,冷冷的情調迷得公子哥們滿心作痛,“鈿頭云篦擊節碎”的盛況自是逢歌舞必上演。
08
柳娘的規矩很多。十八歲之前,沒有人能走進她的臥房。
若有恩客來訪,進門來,得褪了鞋襪,摘了帽子,先洗臉泡腳之后,才進得客廳;入了客廳,再以柳娘自已調制的西域香料,進行周身沐浴,換下柳娘親手縫制的素色或緇色起居服。
接下來,要聽琴讀心,多是即興彈唱,能和上三曲的,才能開口交談。
不過即使真的和上曲的,也要看柳娘心情,大多時侯,柳娘會派個小丫環出來,“娘子今天身上不爽,請公子自便。”
越是這樣,越是引得一幫公子哥們費盡周章,盼望那天能夠拉下柳娘的小手,即如中了頭彩一般,可以和狐朋狗友們吹噓一番。
09
公子晟踏進松竹館的那一刻,周圍的空氣仿佛停滯了。
只見他迎著燈光進門,一身月白長衫,劍眉星眸,隆準方頜,能將英氣逼人,高貴安祥,儒雅瀟灑集一身的,實不多見。
樂聲響起,柳娘的蝴蝶如升騰的云霧,彌漫滿山滿谷。
在一群抻著脖子,如等著喂食的呆鵝中,公子晟的沉靜與自矜,分外顯眼。
柳娘眼里的羞澀與孤傲,和公子晟嘴角的輕侮與憐憫,互相頂撞,互相糾纏。
公子晟在第一百天的黃昏,終于第一個踏進柳娘的臥房。
10
那天晚上,兩人如何交談,無人知曉。
那天晚上,整個松竹館無人入眠。
和著柳琴聲,曲子斷斷續續彈了一整晚:
質本潔來還潔去,
強于污濁陷渠溝,
……
雪盡人踏踐,
花落水自流,
……
聽得丫環透露,公子晟進得臥房前,洗了三次澡,直洗到東方泛白。
東方泛白之際,公子晟離開了松竹館。
“煙花別院,青樓妓館,可是你出入的道場?這就是你的磨而不磷,涅而不緇?”公子晟的父親聞知兒子所為,大為震怒。
公子晟再未踏進松竹館。
11
柳娘如常彈唱歌舞,如常上榜,松竹館里,抻著脖子等待喂食的俗物天天絡繹不絕。
柳娘的面色越來越透明,如瓷人兒一般光潔。
有人說,柳娘一直在用“了了貼”。
至于什么是“了了貼”,無人說得清。只知道是柳娘自己按照西域古方配制的美體的方子。
冬去春來,柳娘二十二歲了。
在姐妹們爭當紅顏美顏,花魁花吟的熱鬧中,柳娘好像聞到了腐敗的氣息。
柳娘不急著從良,不急著接恩客,不急著斂財寶,日子悠悠地來了又去。
柳娘怎么能忍受這種腐敗的氣味,她不愿看到自己老去,她根本看不到自己走過二十二歲。
12
在一個秋雨嚶嚶垂淚的夜晚,柳娘不見了。
在自己的臥房里消失了。
紅了八年的柳娘,像人間蒸發一樣,遍尋不著。
有人說,她是被貶謫的仙女,終是還要回去的。
有人說,她的“了了貼”就是“隱身貼”,貼的時間長了,就自動隱身了。
13
飲盡人世苦茗,冷對虛幻浮華,纏縛之后的解脫,終以飄零作歸宿。
多年后,公子晟在鳳雛山的蝴蝶谷里,建起了一座玉蝶軒。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