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黃昏
西京喜歡在黃昏的時候一個人坐在墻頭看落日,三年了,除了下雨和迎敵,他每天都會來。
營中的那些老兵都說他是在想家中的小嬌娘,每天這個時候抱著一把苗刀,誰都不讓碰,坐在那,像個落拓的窮酸文人。這些在漠北守疆的兵覺得對面的野蠻子都比窮酸腐儒來的爽快。但看他殺蠻子的那股勁也就默認了黃昏時這樣的一個存在。
西京的父親是個仵作,一次案件中,縣城首富商人誤殺了命官的兒子,西京的父親檢查后確認是誤殺。這結果可不是命官想看到的,他覺得只有賠上商人的所有財產才能撫平自己的喪子之痛,于是逼著西京的父親斷定他殺。
商人也買通了不少官員為自己擔保,雙方在西京的父親這糾扯了好幾回,最后鬧了個把月,命官的兒子不得安葬,天天運來冰塊保持著尸身不腐。
一方要命,一方即要命又要財,一開始的利誘發展到最后的威逼。
在一個知了歇斯底里不停嘶鳴的夜晚,商人送來一幅失傳很久的族鬼博弈圖和一把大夏龍雀。恰巧被命官安排在商人身邊的臥底發現并告知,于是后來的事便順風順水,比起商人誤殺公子的事可是少了不少時間。結果商人被殺,而西京的父親也應為貪贓枉法,徇私舞弊被關進大牢,值得一提的是當晚商人送來兩件物品,西京的父親也知道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不是自己一個縣城的小仵作所能左右的,但又想為商人爭取些什么,豈料商人竟然送了兩件至寶,這可是把他往火坑里推,仵作死活不接受,商人情急賣力的討好與勸說。這時被年少的西京看到了那把絕美無比的大夏龍雀,于是偷偷地拿去玩,最后命官沒找到那把大夏龍雀,一怒之下殺了商人身邊的臥底。
西京的父親早年是個舉人,因多年科舉未中,便也斷了念頭,娶妻生子,在縣城謀了個仵作的職位。索性自己一生未了的心愿就寄托在了獨子西京的身上。西京倒也不負父親所望,十二歲成了秀才,十四歲中舉。
西京的父親雖沒高進廟堂,但卻襲了文人骨子里的那股清高勁。當事人已死,他就算坐穿大牢也斷然翻不了案,于是在第二年的春天吊死在獄中的窗戶旁。
窗外春意盎然,一片勃勃生機,窗外漫無邊際的綠草望見牢里的死人,生的越發張牙舞爪,像是一場盛宴,在告別或是在歡迎。
只是到了地下,這位仵作不知能否提得動刀子去追那商人為自己和家人討回點什么。
是追商人么?還是該提刀等著命官?
這件案子以春日獄中疫情多發,仵作暴斃而亡而終。西京宦途已斷,被分配到了漠北,這說好聽點叫做棄文從武。
三年了,按照軍功,西京殺的蠻子都能堆出個武騎尉,可現在他還是個十夫長。對于官職西京并沒有多大欲望,他厭惡為官者,甚至說厭惡這個世界。這是他每日坐在城墻頭望著落日的原因,他覺得落日的后面應該有另一個世界,那里人人都一樣,沒有那些丑陋的面孔,雖然他正在殺人,刀正在滴著血,雖然這邊的人殺不完,但他還是希望能望一望那邊。
這天西京和往日一樣坐在城墻頭,左手杵著大夏龍雀,這把刀并不是害死父親的原罪,但還是堅持帶在身上,用這刀殺人更有快感,也能讓他能忘掉點什么,至于具體是什么他說不清楚。半個時辰后,身體有些發麻,西京動了動身子,低頭的一下,他看到一個穿著破破爛爛的小孩,渾身臟兮兮的,也正靠著墻角看著落日。
西京撿起了一個小石子,丟到小孩旁,墻角的小孩抬起頭,看到一個消瘦的少年正看著自己,眼神呆滯,沒有一絲生氣。
“你是誰?”城墻頭傳來問話。
“孤兒?!甭曇羟謇渎牪怀鋈魏胃星?。
“你住哪?”西京又問了問。
“陌城往北五里地?!?/p>
“那里不被蠻子發現嗎?”
小孩抬起頭,“我就是蠻子。”
西京尷尬的笑了笑,小孩確定他笑得很難看。
“我不信,如果是蠻子,你也是個文明的蠻子。”
小孩有些不解,“你們殺不文明的蠻子嗎?”
“不是我要殺,是這刀子要殺。”
小孩還是不明白為什么阿爹阿娘和自己過得好好的為什么要被殺,自己一家人可從來沒做過壞事。小孩沒能力去仇恨,只能這么活著,即便活,也是艱難的。
小孩又抬起了頭,“我好餓,你有東西吃嗎?”
“你等著!”說完,西京便下了城樓,不一會兒,用一捆繩子吊著幾個大餅和一袋水下來。
“你以前怎么過的?”西京有些好奇的問道。
小孩大口的吃著,有些含糊不清的說:“每次你們打完仗,清理完戰場的時候,我就去撿些剩下的破鐵,不要的貼身衣物拿到城里換點食物。不過今年的戰事不多,換不了多少?!?/p>
西京有些驚訝,“城里離這很遠啊,你得走半天路程吧!”
小孩沒覺得什么,喝完袋子里的水,打了個嗝,“沒辦法,要不然就得餓死。”
西京臉上一頓糾結,像是做了什么莫大的決定,咬了咬牙,說道:“要不你以后每天這個時候來吧,我給你吃的?!?/p>
小孩皺著眉,問道:“為什么?”
西京臉色有些發紅,不知如何回答,“不為什么?!?/p>
小孩的眉毛舒展開來,“那我接受,以后如果蠻子有何情況我要是知道就告訴你?!?/p>
小孩并不覺得買賣這些情報有何不對的地方,她只知道要活下去。
“好啊,不過要是太危險你就不用去了?!?/p>
一個低下頭,一個抬起頭,相視一笑。
“我叫西京,你叫什么?”
“我...我好像沒有名字,阿娘教我囡囡?!毙『⒙冻鰸嵃椎难例X,看著西京笑道。
西京有些驚訝,原來是個女孩,望了望平野,摸著光滑的下巴,說道:“前人說呦呦鹿鳴,食野之蘋。要不你就叫鹿野吧!”
“好哇!”小女孩又笑了,低聲喃喃道:“西京鹿野,鹿野西京。”
“鹿野不識字,不知西京可以將你我的名字寫給我看嗎?”鹿野抬頭有些希冀的看著城墻頭說道。
西京懶得跑回去,抽出大夏龍雀,割下一片衣角,濺起細碎的棉毛。又割破了手指,慢慢的寫了鹿野西京四個字,包好用繩子放了下去。
鹿野接過布料攤開,笑瞇瞇的看著,嘴里又念叨了幾遍,收進了懷里,說道:“我記住了,不會忘的?!?/p>
兩人道別后,相約再見。
鹿野以前總是想著戰事要是多一點該多好,自己就可以多撿些,多換點吃的,或者有些富余的話再換個簪子帶帶,可如今她倒是希望戰事少些,再少些,這樣她就可以經??吹轿骶黄鹂绰淙眨奶?,或者什么都不做,只要墻頭有那個人就好。
如此春去秋來,已悄然又過了三年。
西京已經成了弱冠青年,眼中再也沒有之前的呆滯,更多的是一種靜謐,鹿野也到了豆蔻之際。西京感到高興的是他終于有了一匹自己的馬,雖然殺的人更多了,但還是個十夫長。
又到了黃昏,這是個夏天的黃昏,鹿野早早的來到了城墻角,赤色的太陽還未顯出黃昏時應有的橘紅色,遠遠望去有些刺眼,鹿野轉過頭,看到西京從城里出來,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金黃的陽光灑在西京的身上,馬身上的配件叮當響,格外好聽,西京溫柔地看著她,徑直騎馬過來,沒有說話,一把將她拉上了馬。
西京將鹿野摟入懷中,一掌拍在馬的臀上,馬搖頭低聲吐了口氣,飛快的奔馳,西京在鹿野耳邊說道:“還有四年,四年后我就不用在軍中呆著了,到時候我把攢下來的錢買個小院,鹿野陪我一起看落日?!蔽骶⑹掷锏腻X袋給了鹿野。
“能加個條件嗎?”
“什么條件?”
“生一堆孩子?!?/p>
風追著棗色的馬與兩人的談話聲,一起飛向橘紅色的落日。
三天之后,農歷六月初三,漠北新政,換了個王,新王大赦天下,又在此一個月之后集兵大舉南下,一路摧枯拉朽,先遣部隊,五萬大軍已到達陌城二十里之外,這些日子鹿野每日黃昏都來城墻下,但一次都沒見到熟悉的身影。
大戰降臨,城內外都人心惶惶,包括鹿野在內,這是她第一次急切的希望戰爭停歇。
最終一個月后,陌城守住了漠北大軍先遣部隊的進攻,這日她看到清理戰場的人,她在臉上抹了抹灰,走到城門前,在城門口看到吊著的西京,全身血肉模糊,血都成了黑色,看不清楚臉,但鹿野知道這是他。
她就看了一眼掛著的人。
她走到旁邊的士兵邊,“這個人怎么死的?”
缺牙的士兵操著一口陌城口音,說道:“誰知道呢,聽說是勾結蠻子,有人看到他經常和城外的一個蠻子來往密切,打死都不認,最后就打死了。哎我聽說他老爹也是因為貪贓枉法,徇私舞弊被抓咧。”
她說了一句:“真該死!”
缺牙的士兵雙手比劃著說:“可不是嘛,平常手里一直拿著一把刀,誰都不給看,昨天將軍說這是傳說中的大夏...大夏啥的,反正是一把很名貴的刀,是以前他爹收人家賄賂拿的嘛,全家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我就最恨這種人,嘛事不干,專干這種喪盡天良的事,真該死!”
第二天鹿野跑到城里買了一套衣服,大紅大紅的衣服,還有一套首飾。
晚上翻過城墻,偷出了那把大夏龍雀和棗紅色的馬,開開城門,迎著月光頭也不回的騎著馬狂奔而去,叮當作響。
慘白的月光下,地上除了馬的影子什么都沒有。
二、血夜
甘棠拿著手中的羊皮卷,按照城北門口萬事通說的方向走著,心里罵了半天了,奶奶個腿,找個殺手這么麻煩,萬事通這個破鳥人竟然要了自己兩個金珠,這不操蛋嘛,自己接這個任務,賞金十個金珠加一把刀,這雇主也不說這是啥刀,他娘的這要是隨便哪個打鐵的打把破刀給自己,那不虧大發了嗎?
越想越氣,自己從‘暗幕’那里接下這一單,又他娘被人暗算服了‘茴香豆’,這破玩意竟然讓自己三年無法運內力,眼看著兩年過去了。
這日子過的,任務沒完成,提前把賞金花了,你說氣不氣,本來就沒錢,現在倒好,自己賠進去了,任務沒完成 ,錢他娘也沒掙著,關鍵完不成到時候‘暗幕’的人一來,這可是要掉腦袋的呀。
氣不打一處來,一腳踢飛了街旁的小石子,轉過彎,看到一個小院。
正值八月,微風有一陣無一陣的吹著,一股桂花香撲面而來,頓時一肚子氣也消散了不少,甘棠敲了敲門,沒人應,又敲了一下。
“有什么事就在那里說吧!”聲音很清冷,倒不像這季節,甘棠聽出了是個女人的聲音。
正準備喊一聲姑娘,但見對方無甚好意,還是頓了頓身子,說道:“不知閣下可還‘揭羊’?”
揭羊是殺手們的術語,一般的單子都是羊皮寫的。
“你走吧!”又是同樣的語氣。
原本有些消散的怒火,又燃了起來,奶奶的,要不是老子現在無法動武,非砍死你不可,一個小娘們有什么本事。
甘棠壓了壓涌上來的憤怒,“姑娘,羊可是一把刀?!?/p>
“哦?刀,什么刀?”聲音有些耐人尋味。
甘棠暗道:嘿嘿,我就不信你不來。
提了提嗓子,“一把絕世寶刀?!?/p>
“進來吧。”
甘棠推開門,院內空氣中彌漫的桂花香味更濃,屋門開了,從里面走出一個紅衣女子,大紅大紅的衣服,看起來有些年月了,洗濯的有些發白,頭上帶著斗篷,烏黑烏黑的斗篷。甘棠看不清她的樣子,但這并不重要,只要她能殺人就行。
甘棠將羊皮卷扔給她,“衛安國,帝國太尉,五十歲,十六年前獨子被殺,至今膝下無子,不過有一女兒?!?/p>
“哦?你沒殺成?”女子看著甘棠手腕有個紅色色血印,有些挑釁道。
甘棠拉下袖子遮了遮手腕,有些生氣,但又有求于人,壓下心頭火,咧嘴嘿嘿笑著,“姑娘說的是,在下……在下確實沒殺成……手腕燙傷的。”
“那再殺難度不就更高了嗎?而且這可是太尉,驚弓之鳥,你覺得我再去,你當初那點報酬,夠嗎?”
甘棠的臉已經成了豬肝色,囁嚅道:“不知姑娘還需要什么?”
紅衣女子走回屋,扔下一句話,“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明日啟程。”
甘棠想生氣,卻又生不出來,他望著老舊的小院,滿院的桂花香。他看到這里生機一片,他也看到這里死氣沉沉,滿院氤氳的桂花好似胸中漫出的哀情,壓的人喘不過氣,這種壓抑的氣息,除了讓他感到悲傷外生不出其他情感,像是自己的老婆死了一般。
甘棠捂住嘴,一股惡心的沖動涌上喉頭,趴在院外一陣干嘔,這是第一次他被人用情緒感染到這種程度,沒多逗留,匆忙的走了。
第二天早上,甘棠吃完早飯,想了想,又買了一份,站在院外,上去敲門,又止住了手,在院外來回踱步,最終還是把那份早飯也吃了,打了個嗝,用力的敲了兩下門,沒人應,又敲了兩下還是沒人,轉過身看到一個大紅衣服的女子如同鬼魅一樣站在身后。
甘棠嚇了一跳,定睛一看雖然看不到臉,但在早晨的初陽下,女子洗舊的衣服上一個個毛茸清晰可見。
甘棠原本尷尬漲紅的臉一舒,朝著紅衣女子笑了笑,接著又打了個嗝……
“走吧!”紅衣女子的聲音不似這溫暖的陽光。
這一路上甘棠像吃了屎一樣難受,這女的除了有關衛安國的事,其他一句都不說,自己像帶著個會走路的尸體,滿腔的情緒無處宣泄啊。
他這般的一個話嘮,怎么能承受這種寂寥,于是最后他把所有的話都插在有關行刺的計劃中,只要紅衣女子不搭腔,他就轉到衛安國身上。
“姑娘,我之前雖沒行刺成功,但調查過衛安國,此人愛舞姬,每月初八必在泊楓亭觀舞,身邊有四影衛,春夏秋冬,我想姑娘最好的方式還是扮成舞姬,以此接近他。”甘棠抿嘴看著黑色斗篷下隱約的面龐說道。
見紅衣女子并不說話,甘棠挑了挑眉,嘴巴咧到后耳根,搓著雙手笑道:“嘿嘿,哎呀,這個……這個不知姑娘善不善舞啊,要是姑娘是個舞姿妙曼的美女,那殺他可就容易一點啦,哈哈哈?!?/p>
突然一陣殺意,一把劍已經架在甘棠脖子上,冰涼的劍刃貼在頸動脈,令他渾身陣陣機靈,紅衣女子冷冷道:“不會可以么?”
甘棠感到身體有些發麻,生平從未被人如此恫嚇過,奈何內力全無,吸了一口氣,沒心沒肺的笑著,手指在桌下捏的格格直響,“哎呀,姑娘說哪里的話,姑娘不會的話,可以學,錢我出,嘿嘿?!?/p>
紅衣女子沒有應。
甘棠嚴肅說道:“僅此一條路,別無他法,衛安國陰狠狡詐,身邊護衛重重,不怕姑娘笑話,我之前因為身體原因,內力盡失,想必姑娘也能看出來,所以我找過很多殺手,不乏許多高手,可連衛安國的身子都沒近到就死了,所以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
“可以?!?/p>
“在下甘棠,總覺得姑娘姑娘的叫甚是不妥,冒昧問一下姑娘如何稱呼?!?/p>
“鹿野?!?/p>
“鹿野?”甘棠摸著下巴上的胡茬,一陣思索,嘴邊隨意冒出了一句,“呦呦鹿鳴,食野之蘋么?”
“別瞎猜,你見過殺手只有一個名字?”
這是甘棠第一次見鹿野如此急促的回應。
半年的時間,鹿野把刀架在甘棠脖子上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
三月初八,正值仲春,帝都各大教坊這一天格外熱鬧,進進出出的人特別多。雖然有時的一場雨還是能夠帶來點寒意,但在這天,泊楓亭外各色女子卻一個個身著纖薄春衫,紅紅綠綠,如百花齊放,爭妍斗艷,像一只只小鳥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不時還能聽見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好不悅耳。
泊楓亭的對面是溧陽湖,此湖不大,但在湖中央設了一個露天琉璃臺,供舞姬專用,距泊楓亭十來丈,湖水珀綠,時有水鳥往來。湖兩旁是柳樹,這個時段,柳樹正拼命抽著嫩芽,惹來成群的鶯歌燕舞。
鹿野讓甘棠在帝都城外等候。雖然到這有了好幾年,但這是鹿野第一次明晃晃的站在如畫的春天里。她想,如若這是個太平的天下,她也許會像那些嘰嘰喳喳的小鳥一樣,如若那個人沒死,她也許會像那些臥在青年男子懷里的小婦人一樣。她沒想去恨誰,也不知道去恨誰,也許這是命,世間多悲苦,只有那些不幸的事,才讓這些幸福的事看起來更加快樂與鮮艷。
想到這,眼前的明晃恍惚,也變得清晰安定下來,心中不也有一處似這般一樣的地方么,雖然沒山沒水,只有無盡赤紅色的天,與漫天的黃沙,但那里好像比這些人臉上蕩漾出來的氤氳更為溫暖。
遠處的人群安靜了下來,各自教坊的名姬簇擁在一起,這是個變鳳凰的好日子,誰都不想錯過。
鹿野四個月前加入霖音坊,為了練舞,吃的苦頭可不比當年練武的少,幸虧有些練武的功底。哎呀,甘棠一想到這女的當初動不動就把刀架在脖子上,現在走路腰都有點帶扭的,真他娘的爽啊。
甘棠挪了挪屁股,坐在溧陽湖對面,瞇著個眼睛,看著來來往往盈盈一握的柳腰,怎么坐都不舒服。
湖中妙曼的舞姿漸起,微風裊裊,蓮步如水上蜻蜓,待止欲行。
輪到鹿野上去了,甘棠坐直了身子,伸著頸脖。
今天鹿野倒是穿著與其他人差不多的薄春衫,香腮染赤。
鹿野抬步上臺,云袖輕舞,蓮步輕搖,似龍游九曲,月射寒江,仿佛春梅乍放,又如行至水窮之處,卻見柳暗花明,影迂長廊,其神似驚羽,剎那芳華,又若九天懸河,奔流不息。
泊楓亭上,一中年人滿頭白發,手里拿著一把扇子,忽而敲打著手掌,忽而磨磋著下巴,搖頭晃腦。
中年人瞪著雙眼看著跳得正興的鹿野,待鹿野一支舞畢,招呼了一個青年親衛過來,低語了幾句,又搭著眼皮看著。
鹿野走下琉璃臺,突然走過來一隊身著青鱗軟甲的衛隊,將她帶走。
甘棠一口吐掉口中的狗尾巴草,往太尉府走去。
白天晴朗的帝都到了晚上開始陰沉泛寒,下起小雨,烏黑的太尉府像一個匍匐的兇猛巨獸,在淅瀝的春雨中讓路過之人更添寒意,直打哆嗦。
甘棠在太尉府對面街上頭的小酒樓叫了一壺酒,本來心就提在嗓子眼,再加上這倒春寒的雨,甘棠的身子都有些發冷打顫,特意叫了個一樓門口的位置,看著太尉府烏黑的大門,兩旁的獅子面目猙獰,雨水沿著差互的獠牙直往下流,有如汩汩涎水,甘棠悶了一口酒,身子稍有暖意。
一壺下肚,甘棠有些焦慮,手指不停地敲打著桌子,越敲越快,越快心里越急。
突然烏黑的大門砰的一聲,乍然迸裂,鹿野提著一把劍飛快的掠出來,甘棠立即跑出來,鹿野眼睛一瞟,拉著甘棠飛快的往帝都城門方向跑去。
“殺錯了,人沒殺成,怎么走?”鹿野呼吸有些急促。
“往左拐!”甘棠看她衣服有些凌亂。
兩人最終跑出了帝都城,雨越下越大,漸有傾盆之勢。鹿野停了下來,冷冷的看著甘棠。
甘棠覺得這目光比雨冷,有些不解,問道:“怎么回事?”
“哦?甘捕頭難道不比我更清楚嗎?”鹿野盯著甘棠的眼睛,想看清楚里面一絲一毫的變化。
“鹿姑娘說哪里的話,我只是一個殺手?!备侍臒o奈道。
鹿野沒去看他,“真要我說出來么?”
甘棠沒有言語。
外面的雨嘩啦啦的砸著屋頂的青瓦,噼里啪啦。
“第一次見你,你手腕上有雪花印,你說是燙傷。后來霖音坊,你沒怎么花錢就能讓我進去了,而且剛才在太尉府我同春夏秋冬四位影衛,也就是太尉手下的四個捕頭,其中三個也有同樣的雪花印,另外一個也比其他三個差勁太多,想必是臨時安排的人吧。最后一條,你說你從未行刺過衛安國,為什么對太尉府到帝都城門這路線經如此熟悉,能在漆黑的夜里閉著眼帶我出來,而且你的內力也應該好了吧?”
甘棠深吸口氣,無奈的笑了,“鹿姑娘,沒錯,我是個捕頭,冬青。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我們此次抓捕的是個拿刀的韃靼人,與一把絕世好刀?!?/p>
鹿野揭下面紗,一雙碧綠碧綠的眸子,清澈奪人。
甘棠很吃驚,他絕對不會想到眼前的人就是發懸賞令那個人。這他娘真是個荒唐的事,哪有人發懸賞后又再度揭羊,甘棠又是一臉豬肝色,不知道怎么解釋,“我真不知道你是……我只是奉他的命令,捉拿懸賞他人頭的人,因為那把刀,那把大夏龍雀,所以他知道懸賞之人是許多年前那個偷刀的蠻子,我要是知道你就是,我就不會讓你來了,走吧走吧,我帶你走?!?/p>
外面的雨小了起來,淅瀝瀝的。
“帶我去陌城?!?/p>
……
這是甘棠第一次來陌城,這里不比帝都煙柳繁華,滿目黃沙,走一里地只能看到幾顆白楊直挺挺的立著。
“陌城這,白楊樹下全是死人?!甭挂暗搅诉@話似乎多了些,身旁的白楊樹直指蒼穹,如尖刀利刃。
“你聽過衛安國兒子的事嗎?”鹿野若有若無的問道。
“我講給你聽!”
鹿野像個吐字的器械,毫無情感,甘棠卻聽得很認真。
“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他是帝國太尉,殺死一個又會有另一個,我在那個爛地方待了十幾年,懶?!备侍目吭诔菈呇?。
“我見你不是個十足的壞人,你沒殺他的借口?”
甘棠氣得跳腳,“什么叫十足?我壞嗎?”
鹿野沒有應答,拿出一把用布裹著的刀,攤開布,抽出刀,說道:“這是報酬的一部分。”
刀身刻印古樸,卻又精致絕美,刀鞘上一只龍雀威嚴而立欲躍出鞘面。
土黃的天空中,太陽開始下滑,旁邊滾滾的云層被燒的通紅,太陽也越來越大,越圓。鹿野穿上了那件洗舊的大紅衣服,走上城墻。如血的紅色衣袍,長長的頭發在風中凌亂飛舞,碧綠的眼眸看著落日,無限柔情,鹿野舞步輕搖,風沙中,望之紅鷺立沚,近觀之煙柳風絮,折纖腰以微步,呈皓腕于紅袍。紅彤彤的陽光灑在鹿野身上,城頭那抹紅影愈加殷紅。
一支舞畢,鹿野拿起大夏龍雀,在頸間一抹,熾熱的血沿著刀口浸染著紅衣,她隨著那紅日一起慢慢落下。
甘棠,撿起刀,割下人頭,按照鹿野的吩咐,將身子埋在城樓下,對著落日的方向。
六月初,司命誥十五月中,紫薇明于野,貪狼隱退,此為帝星終任天子之實,時有赤月,帝都萬人空巷,皆登高望月,祈天降吾周帝國,此是謂血夜。
同夜,帝國太尉,衛安國死于府中,身上插著一把刀,一把絕世寶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