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小寶先生與羅福小姐同是一條小街上的街坊,兩家相離不過幾十米,可是彼此間沒有講過一句話,盡管從小就知道對方的底細,念書是同樣的學校。用湯先生的話說,是因為熟到了陌生的地步才至于此。
湯先生會包粽子,齊齊整整精致得像一只只圓鼓鼓的漂亮小豬。朋友都驚訝他有一雙不可思議的靈巧的手,可他的母親卻擔心這或許不是什么好事……湯先生有四個姐姐,一提到她們湯先生總是說:“那四個燈……”。湯先生有十條圍巾,各種材質的都有,掛在屋里象一大片垂下的彩虹。湯先生每天換一條,太冷的時候,就戴兩條。這是一個長相標致而愛漂亮的男子,清閑優雅的小城年輕市民的典范。他仿佛與羅福小姐同歲,可是彼此是互看不入眼的,起碼最初是這樣。湯先生不必為生計奔波勞碌,住在街道集市上的人似乎都能撈到這樣的好處,他有三間沿街門房出租給了幾個外地來的商販,自己住在樓上,管理和收租收水電費便是他最正式的工作了!這幾乎是一樁令人眼紅而嫉妒的活計。然而湯先生受教育的程度不低,高尚學識授予了他極佳的涵養,他彬彬有禮,品行端良,脾氣也不賴,為他攢夠了好名聲,起碼似乎是這樣的。湯先生喜歡烹飪,各種菜食在他的手上鍋里如同成了孩童的玩具那般好耍而愜意。每每下了雨,湯先生總是喜歡去菜市逛一圈,他說那里--“有鮮魚”。
四十六號門戶的老太太獨自生活,伊是湯先生的老鄰居,伊的子女已經遷移外鄉。這是一個孤獨而熱愛生活的老人,伊一頓可吃半吃雞,一碗米飯外加一小盤青菜。伊告訴鄰居們伊最愛吃雞肉!可是伊的耳朵漸漸不好使了,因此總是大聲地跟別人喊話。除此之外伊只管在有陽光的午后在門口的椅子上曬太陽。每每有小孩子從伊家門前經過,伊總是骨碌著眼睛盯著他們,像一個飽經風霜的老獵手那樣朝他們喊道:“哼!你們到底要干什么?!”孩子們都怕極了伊, 背地里叫伊“老鬼”。湯先生偶會聯想到自己與其他街坊在某一天去參加這只老鬼葬禮時的情景。他看到伊蹣跚地在菜市里游蕩,總禁不住在腹中暗叫:“噯,老鬼!”。荒唐的市井。
羅福小姐長了一副肥美人的容顏,倒也不是有多肥,剛剛好度的豐腴樣子,柳葉彎眉櫻桃嘴,膚白貌美,長發總被伊一絲不茍整整齊齊地盤成一髻于腦后,更添了幾分古韻風采。然而羅小姐從未自認美貌而因此跋扈自傲,這是伊的美德也是優良的品質。然而伊自認自己病得越來越重,伊也獨自生活,開一間小雜貨店,夏天兼售茶水和雪糕,冬日賣凍湯圓和熱狗腸,一邊賣爆米花和烤紅薯 。最初伊患了輕微的強迫癥,伊總是擔心自己算錯帳多算了顧客的錢,這導致了伊總是常常發現少收了顧客應付的錢,這令伊苦惱而常常十分難過。伊還懷疑自己的熱狗腸是不是在冰柜里漲了包,是不是壞了或不新鮮了,于是被迫一包包去翻查,拿來嗅一嗅……最可怕的是伊忽然間害怕極了可能要遭的小偷!每一夜伊不厭其煩地檢查已經鎖好的店門,直到一遍又一遍確定已經鎖好這才松一口氣。伊睡覺的小房間里掛著一只大鎖,伊進去后,在門后上了鎖--兩面門都裝了鎖閂。從秋天開始的每一夜,伊總是收拾停當后鉆進小房子里去數錢,伊有一只二十一寸電視那樣大小的鐵箱用來裝錢,伊一遍一遍地數,反反復復,直數到一切滿意為止才罷手,伊每當這時總是累得要斷氣。伊把銀箱子藏在床下,銀箱一頭焊有一條鐵鏈,鎖住一只床腿。
伊愈來愈害怕,愈來愈恨自己,可是又沒有辦法,伊曾經吃過一陣子安定片,可是伊覺得完全無效,伊還是病得愈來愈深了。伊常??匆娝氖柪汐C手去小市場上買雞,伊很為伊難過??墒呛髞恚劣X得自己很像極了伊,伊于是重重地嚇了一大跳,仿佛看見了幾十年后的自己。伊愈來愈哀傷,可是對自己下不了手,也不敢那樣做,雖然有過那個念頭。伊還是每天開店,像什么也沒發生。只是每每經過四十六號門,伊總會慢下來多看伊一眼……
湯先生與羅福小姐也是常常碰面的,羅福小姐的家就在菜市的對面,湯先生常??匆娔莻€女人像著魔一般一動不動坐在柜臺內里,伊有一臺電視機與伊共伴終日,伊似乎常常忘記自己的存在,總是在顧客喊叫時才驚覺而起,紅著臉給他們擇取貨品,仿似遭受了極大的磨難一般兮兮然;而羅福小姐也對湯先生的行徑很是熟知,他像是狂熱的喜愛熱鬧者或肩負采購責任的廚子那樣總是出現在菜市里,挑挑揀揀,又如觀光客般,臉上竟是孩童般的喜悅。那究竟是羅福小姐不可理解的一種心情。然而對于湯先生的種種,羅福小姐給予的評價是:“膚淺的俗物!”。而湯先生則認為伊是一個“可怕的傻女”。這兩個青年,竟成了貓狗不同途那般的不可共度與殘忍。
這一年,他們同歲二十七。
然而冬季方才伊始,春天就緊跟著來了。孩子們是最先知道這些變化的,他們的鼻尖,就跟蜂蠅的翅膀或燕子的尾刀相撞,盡管土地還是冰涼的,風卻熱乎地不安分起來了,孩子們的心也像斷了頭的蒼蠅在撲通亂竄,盡管他們不可能明白這是怎么一個究竟,然而在大人眼里,這么些個孩子,究竟像是突突瘋長的綠草那樣,可怕的兇悍的小獸那樣,散發出危險的氣息。
起初湯先生是每個集市都不會錯過地去游觀一番的,逮兩條魚,綁一只黑鴨或是擄一個兔子,他把一切的新鮮美味經過自手改造幾乎嘗了個遍,終究膩了。人們見他的次數減少了。老攤販們暗暗嘆惋,轉而都道:便是日日吃牛肉也是膩了,見到牛只會生了厭惡。湯先生原先朋友便不多,似乎因著他優顯的有禮之態、彬彬之資,同類原本甚少,能成為比肩共性的友人更少了。然而湯先生卻是個極易相處的男子,但凡當街拋頭露面多了,熟人便也多了起來,哪怕是賣肉的小屠夫、走私販、捕蛇人、賣土煙卷的、養魚的、協警員、畫畫的、水電工、中學老師、開起吊機的,幾乎都成了湯先生的好朋友,當然,這些人都是年紀相仿的青年,只是歲月的爪手對于各人的懲罰略有輕重。令各種出身的人混合在一起并讓他們成為與出身無關的朋友——這是老天爺大膽放肆的嘗試。
于是大家都看到了湯先生現在不孤獨了。然而這其中有一個小青年,幾乎成了他形影不離的伙伴。那個朋友似乎還是個學生,長相英俊,皮膚白皙,是個氣宇軒昂、玉樹臨風的漂亮青年。似乎是個外鄉人。他住到湯先生家里去了,成了湯先生的房客。這兩個男子外形不相似,卻同是很吸引人,湯先生溫和穩重一些,那位朋友活潑開朗一些,全然不是相似類型,然而卻似乎總有某種相同之處共存于兩人之間,那是一種令人捉摸不透地類似于曖昧的某種不知什么的東西。
然而人們總看見這兩男子形影不離地四處游蕩,一開始街坊都道是湯先生家住了一位英俊朋友,然而這一住將近了一整年,街坊們開始猜測就里的究竟。這個民族的百姓大抵皆是如此,但凡看見哪怕一點點有異于常人的物或事,便會自發形成一團加以討論,交辯是非黑白,倒像是為人之責那般不以糾正便是罪過那樣。然而終究是這個民族的一份遺傳了,永不可改。青年們倒不會顧忌人們饑渴探究的目光,他們哪里會管這些烏泱泱的人群們呢,他們只管自己尋歡作樂罷了。
然而有人曾在一個酒館里看見這兩個不檢點的男子當眾接吻,在郊外的河邊有人看到這兩人光溜溜著身子在玩水,甚至他的一個租客不當心就碰見了他們赤裸著抱在一起睡覺。故事被人們講得精彩絕倫、沸沸揚揚。結局似乎要不妙了!
消息傳得飛快,說是湯先生患了一種罕見的疾病,跟那位房客一樣的一種病。
“很可怕的一種??!”他們傳道。
有好心人為了表達對湯寶寶先生的心疼及關愛,決心挽救他,幾個年長的婦女到他家里去了。伊們要給他說一門親,要把他引回正道上,萬不可耽擱。而對方就是羅福小姐。
“啊,——是她!那傻女?!睖壬械?。
“再莫有比她與你更登對的啦!”伊們告訴他。
“噢噢,不不!”湯先生又叫起來。
“你總得結婚吧?——唯有她才跟你般配啦!”伊們又道。
而湯先生的那位朋友,雙手交叉抱胸倚靠在墻上看著伊們,臉上流露出戲謔的笑容。
羅福小姐也早聽到了關于他們的傳言,是伊的一個女朋友跑來告訴伊的,伊坐在雜貨店里聽完了那長舌女講完了所有的故事。末了伊自己想道:“這世間,究竟是丑陋不堪的,原本就莫有純潔的東西!有人愛石頭、有人吃泥巴、有人愛聞汗味、有人抱樹、雞喜歡牛、玉米長出異果、猴子愛狗,那么男人睡男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伊一心想著自己的事情,哪里還有心思去顧別人的事呢!伊被自己日夜不停發作的神經衰弱癥弄得疲憊不堪,厭惡又可憐自己,于是伊開始酗酒以獲得平靜。
隔一天傍晚,說親的老婦找到了伊,征詢伊跟湯先生結緣的意見。
“啊,——那個不檢點的人!怎么?”伊大吃了一驚。
“終究也是般配的,他有的是錢!”那老婦說道。
“啊!您可真想得出來!當真過分!”羅福小姐受了屈辱般生氣了。
“你倒是好好想想,莫要后悔喲!”
“啊,夠了!你走吧!”伊趕走了那媒婆,關了門。
伊的神經癥越發嚴重,伊總感到有人要謀害自己,甚至似乎可能第二天清晨醒來就要遭毒手。伊絕望無比,失聲痛哭,哭累了便要喝酒求醉。
伊整日活在煎熬與自責中。
那時節,羅小姐種在門前的花都盛開了,鮮艷奪目的像是剛作好的未干透的水彩畫那樣,盡管如此,羅小姐還是感到無盡憂傷。
也是在那時節,伊忽然想到要放肆地胡作非為一番。
那是供人們飲酒作樂的地方,可以歡歌起舞,可以賭錢打架,可以買賣毒品,可以醉后發瘋,可以狂歡哭泣,或者隨便什么尋歡作樂,只要不出人命沒人會來管制。若不是看在交情的份上伊亦不會隨了女友來這種地方,用伊的話講這個女友到底也還算個好人,除了一些不齒的淫亂之外。當然伊也只這么想罷了,在女友眼中伊又何嘗不是假正經呢?然而伊的確是正經的,安分守己,守身如玉不粘蜂蝶,伊認為自己簡直就是一塊活牌坊!可是偏偏伊會喝酒,并且似乎不會醉——伊自以為。可怕的是伊似乎愛上了酒這個東西?,F下伊正襟危坐在一個角落的位子上,面前擺著酒瓶和酒杯。年輕人們個個都很忙,在燈紅酒綠多彩繽紛的光束里像是開著屏的孔雀那樣,誰有空閑去搭理一座牌坊呢?然而牌坊心里想道:“天哪,這到底是怎么個地方?我瘋了嗎?就這么些個光鮮亮麗的狗男女們,其實一肚子壞水……噢,天哪!”
這樽牌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把左腳扛起來翹在右腿上,伊燃了一支煙,繼續旁若無人地飲酒??墒且铃e了,有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子進入了伊的視線,對了,就像一塊磁石一般!伊熄了煙,然后發現自己驚慌失措,盡管裝作看不見他。男子走過來坐在伊旁的位子上,轉去與另旁人喝酒,他的確沒有注意到伊。伊撤了腿,又正襟危坐。牌坊覺得自己瘋了,許是醉了,可又十分清醒。伊很清楚地看見磁石的臉,他的烏發,英俊的容貌,迷人的微笑,磁石穿一套運動服,黑外套敞著,里面是T恤,下半邊是麻灰色長褲。伊清晰地感受到了來源于他的身體的溫度。牌坊恐慌得要窒息,立刻又為自己的羞恥而悲傷,伊又接著飲酒。
大概過了有六十年那么久以后--伊覺得。磁石先生終于還是發現了伊,他轉過身來了,微笑著與伊相視,倆人舉杯共飲了,他竟羞澀得像個小男孩!然而牌坊,終于還是無比動容的。他的確是大學生,還有一年才畢業,他興致濃濃跟伊交談,而伊竟像個小女孩一樣羞答答地接不上話,有那么一刻伊簡直要淌下淚來,為了身邊這個人,或為了自己。
原來美好的事也可以是悲傷的。
有個男子過來把他拉去了人群中,那里一群人正搖擺起舞。磁石告訴伊很快就回來,伊只笑不語??墒且梁芸烨逍蚜耍坪鹾认碌牟皇蔷贫菦鏊?,伊越喝越冷,也更悲傷了。然而伊還是在人群中搜尋到了他的身影,看了他兩眼。伊的心蹦跳著,又喝了好多酒,很多人已經東倒西歪。伊覺得該到了結束的時候,正如電影的尾聲。
在伊要站起來的時候,伊看見了旁邊位子上的那件外衣,好驚了一嚇,窒息的感覺又沖進了伊的肺,伊的腦殼一陣暈旋。忽然間,伊驚心動魄地想要犯一次罪,哪怕就一回,管他什么代價!伊的心肝簡直要跳出喉嚨,伊覺得自己在冒煙。伊伸出了手,那件衣服就到了伊懷里,動作之快令伊自己都不敢相信。伊心驚肉跳地在顫抖??墒撬腥硕荚诿?,誰又有空閑來管伊呢!然而伊簡直要斷氣了,伊把捂在懷里的那件衣服圍在腰上,伊著著大衣,把它罩在了里面,伊立起來,逃走了。逃到馬路上,伊真的要斷氣了。伊一路飛奔回家,瘋狂又恐懼,悲哀的哭了起來。
伊把那件衣服解下,那股溫熱令伊顫抖。“好!我終究是害了你?!币林v道,才發現自己已醉得站不住。過了許久,伊捧起它,把臉埋進去聞,吸食毒粉那般。那衣兜里有八十塊錢,再無它物,伊整齊地收了起來。
“我終究是害了你?!币恋?。
伊把那件衣服擺放在床的左半邊,伊小心翼翼地在右邊躺上去,像是身邊睡著一個人。
荒唐的人間!
許多個令人們不能接受的讓人飽受苦痛而又無能為力的事,就在深刻地不斷地折磨與沉重的無奈中悄悄的不經意的都接受了。
夏天過去的時候伊病好了,買來了一條雪白的小狗,從此與之相依為命,伊購了一輛嬰兒車,鋪上絨墊,把小狗裝了進去,在每個黃昏,推著它去散步,伊愛它,愛得就跟自己生出來的一樣。
這時期湯先生與羅福小姐又碰了幾回面,他們又都各自回到了原來的樣子。湯先生的男朋友已經離開他,他們皆知世途艱難險阻,不必撞得鮮血淋漓以示抗爭,便平靜分了手。
“那么就結婚好了?!彼罱K想道。
那原本志在必得的好媒婆得了湯寶寶先生的首肯,立即飛去羅福小姐那里。
“那么好吧!終究不過如此?!绷_福小姐說道。
然而湯寶寶先生是怕狗的,他要求羅福小姐不要養狗。
羅福小姐倒是無所謂,伊叫來鄰居的小男孩,伊知道他鐘情那小畜生已久。
“喏,這東西賞你了,不要錢,抱去吧!”伊對男孩道。
受寵若驚的小男孩恐伊反悔,慌忙捉了那畜生便奪門而去了。
這世間之物,有時候根本無需外力使然自身之間從無至有便存在著相取相成的命運,如紅與黑,永遠最敵對卻亦最相得益彰的色彩,涂在一起便活色生香起來。
于是這兩個人,趁著月黑風高夜搬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