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青陵
妖，竟也是有眼淚的。
一、求甘霖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幽深的竹林中傳來清越的吟誦，如沁人心脾的清流，緩緩滑過。竹林不大，卻找不到誦心經的人，只見青翠的竹葉隨著微風卷動。
竹林中央，一棵竹玉立挺拔、豐神俊秀，閃爍著紫金的光彩。忽而，竹林里起了一層薄霧，朦朧中，紫竹幻化成一個清俊的少年：細而修長的眉下，雙眸沉若幽水，深不見底；高挺的鼻梁下，雙唇薄如刀鋒，緊抿的唇邊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倔強，無奈地哀痛著，似乎承載了不為人道的痛苦。
清越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平和沉靜的意味。可吟心經少年的表情，卻那樣悲苦哀切。
仿佛是從靈魂深處裂出的痛，一直糾纏在眉梢眼角，輕輕一動，就是徹骨的傷痕。
短短幾天，他似乎經歷了幾生幾世，擁有，失去，驚心，憤怒，到最后，蒼涼得一無所有，只能相忘于天涯。
一樣的竹林，所不同的是，紫竹的旁邊多了一棵青筍。煙霞陣陣，紫竹幻成一個少年，青筍幻成一個少女。
“幽篁，做神仙好么？這樣修煉，什么時候才能成仙？”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單純的信賴。
少年摸摸少女的頭，很認真地問：“青筠，我們就這樣好好的生活，不好嗎？非要做神仙不可？”少女嘟起嘴，嬌嗔：“你有這樣的想法，難怪你的法力比不過我！”
少年淡淡一笑，薄薄的嘴唇微微上揚，勾出柔和弧度：“青筠，你想做神仙，我用三百年的修為助你。”少年說得輕松，眼睛深處卻有一絲無奈。
“你就那么點修為，都給了我，你要怎么辦？”少女嘲笑少年，調皮地向他吐舌。少年被少女的舉動逗得大笑：“我就再做回竹子咯。”青筠也大笑，連連搖頭：“不要，我要你陪著我一起做神仙！”
“傻瓜！”少年顯然是下了決心，“青筠，你執意要成仙，我一定助你！”
“南海紫竹林，觀音大士羊脂玉凈瓶中的甘霖，可使萬物復蘇，大地回春，小妖得一滴就可白日飛升，我這就為你去求甘霖！”少年說得無比堅決。
少女喜道：“我們一起去南海吧，我也為你求一份。”少年搖頭：“甘霖不是隨便可以求到的。此去南海路途艱險，你修為不足，過不了紫竹林千影疊嶂的結界。”
“你別看不起我，我的法力可比你強多了！”少女被少年的話氣紅了臉。少年寵溺地看著少女，解釋：“青筠，不要任性。你只是青筍真身，沒有紫竹真身護體，受不住千影疊嶂的威力。”
少女扁扁嘴，眼淚汪汪地看著少年：“你一定要記著，多求一份甘霖，我說過要和你一起做神仙。”少年沉默不語，只揮手與少女道別。
站在碧波萬傾的海邊，幽篁壓抑的心情更加沉重。與這冰冷的海水相比，妖類千年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唯有神仙，才能壽與天齊，與這海水一起看人世變遷，無怪青筠一心只想成仙。
海的那邊，就是南海紫竹林。那里是仙家重地，妖魔的禁區。如今，他這只竹妖，就要去闖那禁地。
幽篁放棄用法術飛渡大海，越靠近紫竹林，千影疊嶂對妖的法術限制就越大，他根本飛不到紫竹林，就會掉落海中。幽篁在海邊租了條小船，緩緩劃向南邊。
海水越來越藍，藍得有些發黑，讓幽篁的心跳不自覺加快。突然，海面響起一陣陣嗡嗡的聲音，逐漸，嗡嗡聲變成了巨大的轟鳴聲，平靜的海面掀起狂暴的怒濤，好幾條豚魚，向小船發起進攻。
那豚魚本是西王母瑤池中豢養的寵物，只因貪吃偷了池中的仙蓮子，被貶入凡間受饑餓之苦，待去盡讒心，再重返瑤池。
幽篁計算著與豚魚的差距：一條豚魚足足有一丈多長，且生有兩雙寬大的翅膀，一動便是巨浪滔天，足以吞沒一切。現在有六條豚魚把他團團圍住，就算他有通天的本領，也難以逃得出去。
“以彼之力，通天之能，聚萬物精魂，化氣為劍！”幽篁快速念著，希望能搶到先機。只見天空中出現無數竹葉般大小的利劍，分六個方向刺向豚魚的要害。豚魚也嗅出了危險，猛地下潛到海里，躲過幽篁的竹劍，只躲在水下輪流撞擊小船，船終于散成碎片。
幽篁念動真訣，才飛到半空，就被狠狠一彈，又落入海里，在千影疊嶂的影響下，他根本無法御空飛行。
豚魚圍住幽篁，慢慢逼近，露出了尖利的獠牙。幽篁笑了笑，用牙咬破食指，點一下眉心，念道：“緣天地造化，奪參天之功，以紫竹之靈魄，破爾軀殼！”剎那間，墨藍的海水變得透明清澈，一道道紫光圍繞著幽篁散發開去，像閃電一樣射向豚魚。豚魚也揮起翅膀，擊起海水抵抗紫光，相持片刻，犀利的紫光劈開海水，刺進豚魚的軀體。
幽篁輕嘆，他雖散去三百年修為，卻暫時保住了性命。抱住一片木板，幽篁用手劃水，調整方向繼續南去。
一路上，幽篁沒有再遇到豚魚，他現在只是一個普通人，再來一只豚魚都會要他的命。
紫竹林到了。
那是一片生長在水里的竹，沒有陸地的滋養，只有水澤的霧氣籠罩。當幽篁踏上那片水澤，才知道那水踏上去和陸地的感覺是一樣。
這是仙家的地方，這水是仙家的奇跡。
幽篁的去路被一對璧玉樣的人兒攔住。眉宇間頗有英氣的男童道：“來者何人？竟敢擅闖仙家寶地！”
“二位仙童，煩請通稟觀音大士，下界棲霞山竹妖幽篁求見。”幽篁認出這是觀音大士座下善財童子和捧香龍女，一邊說一邊恭身行禮。
“我道是誰，原來是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妖！”臉若桃花，頭簪青杏的龍女不屑道。善財也微現慍色，但依舊客氣地說：“竹妖速速離去，休要攪擾大士清修。否則，可別怪我等手下無情。”
幽篁颯然一笑，淡淡道：“若你們不愿通稟，我只好自己進去。如果你們要對一個無還手之力的妖出手，我也無話可說。”
龍女被幽篁的話激得大怒，立時就要出手教訓眼前的竹妖。善財拉住龍女，搖頭阻止：“龍女，勿要與一只妖計較，轟他出去就可以。”
“善財，龍女，帶他進來。”正當兩人動手之際，林中傳來了觀音大士的喝止。幽篁大喜過望，跟著面面相覷的善財和龍女進了紫竹林。
觀音大士端坐蓮臺，手持羊脂玉凈瓶，眉目之間全是平和慈悲的神色。
“幽篁，你的來意我都知道。我答應給你甘霖，希望你好自用之。”
幽篁料不到事情會如此順利，看著手中的甘霖，竟然呆了。
“回去吧。”觀音大士輕輕揮手，招來一朵白云送幽篁回棲霞山。幽篁拜謝在地，乘云而去。
二、離恨苦
青筠從幽篁走后，天天坐在山巔上等他回來。
記得她剛修成人形之時，因好奇去了人間，看到許多人都對著一個小小的泥像跪拜，泥像慈眉善目，讓人不自覺生出親近之感。
回到棲霞山，青筠就追問幽篁關于泥像的事情。幽篁告訴她，那泥像是觀音大士，天上的大仙，凡人有什么困難，都可以求她幫助。青筠很是羨慕，好奇地問幽篁：“那他們為什么不拜我們呢，我們也經常去幫助他們的啊？”
幽篁微微一笑：“傻青筠，我們是妖，沒人供奉妖魔的。歷來，那是只有神仙才能有的待遇。”青筠不明白幽篁的話，不過，這件事情給她的印象極深，從此之后，她就夢想著能修成神仙，和觀音大士一樣接受人們的供奉。她不再貪玩，潛心修煉法術，只盼早日修成正果。
三天之后，幽篁回到棲霞山，青筠飛快迎上去。
“幽篁，你終于回來了！甘霖呢？”滿心歡喜的青筠，并沒有注意到幽篁的身子搖搖欲墜，撲進他的懷里。
摟著青筠，幽篁知道他堅持不了多久。靠著事先布下結界護住紫竹真身，他才可以支撐著從紫竹林回來，可現在他撐不下去了。很快，他將被打回紫竹原形，要再過百年光陰，才能重聚成人形。
要化解這劫數，除非他喝下那滴僅有的甘霖。
喝下它，他不僅可以恢復三百修為，還能得道成仙。可他怎么舍得奪去青筠的夢想？看著青筠因喜悅而散發出光彩的臉，幽篁忽然覺得心里痛痛的。這張臉，他要把它刻在記憶里，當他再也見不到的時候，就只能靠著這點回憶來支持下去。
“青筠，這是為你求來的甘霖，你快喝下去。”幽篁要在他恢復原形之前，親眼見到青筠白日飛升。這時候，青筠終于發現幽篁的臉色蒼白，身子也是冰冷的，擔心地問：“幽篁，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幽篁勉強抬抬頭，握住青筠的手，吃力說道：“青筠，我在南海和豚魚相斗，散了三百年修為，就快變回紫竹原形了。”
“不要！幽篁，我不要你變回原形！你喝下甘霖，你一定會復原的。”青筠慌忙拔開蓋子，想把甘霖倒入幽篁口中。
幽篁虛弱的臉上浮出曇花般的笑容，積聚起最后的力氣，抬手把甘霖推進青筠口中：“青筠，我說過要助你成仙，就一定做到。”幽篁的身體慢慢變得透明，而青筠的身上卻泛出金色的祥光，緩緩飛向空中。
天空忽然有水滴落而下，正好滴在幽篁逐漸消散的身體上，而后，落到空無一物的地上。
天界派來使者，帶來青筠的消息：青筠掛記在觀音大士座下，在紫竹林守山。
“青筠她快樂嗎？”幽篁雖不能幻成人形，卻忍不住心中太多的問題，“她不開心的時候有沒有陪著她？有沒有人欺負她？……”
“大膽竹妖！”使者冷冷喝止幽篁，“神仙是沒有七情六欲的。觀音大士告誡你，忘記情欲，早成正果。”
紫竹的枝葉輕輕顫動，幽篁的聲音沉緩哀傷：“若能忘，世間哪來那么多生死相隨的故事？使者請回觀音大士，幽篁情欲難斷，難成正果，只盼能修成半仙之體，去做紫竹林的一棵紫竹，伴著青筠就已足夠。”
使者搖頭嘆息，世間竟有不想做神仙的妖！他把幽篁的話回稟給觀音大士，一向慈悲恬靜的大士竟然也微微皺眉。
“仙使暫且退下，本座隨時傳召于你。”
觀音大士第一次傳召青筠。
“青筠，你已位列仙班，如今有何所得？”觀音大士高高在上，腳下的蓮臺綻出五彩華光，青紅藍白紫交錯著明晦。青筠跪倒在地，不敢與菩薩對視。
她得到了什么？她的確是了了心愿，得到她曾經想要的，可她真的快樂嗎？她升入仙界之時，善財童子和捧香龍女奉命出迎，善財用冷冷的眼神看她，不屑一顧，而捧香龍女更是用冰冷的話刺她。
“不過是只筍妖罷了，憑什么要我們出迎，還要與我們同住紫竹林？若不是大士親自為你種下仙根，就算給你千年萬年，你也只是筍妖！”
是的，她不過只是一只筍妖而已，沒有龍女的高貴身份，一出生就帶著龍族的光環，也不像善財那樣，由觀音大士親自點化，收為坐下弟子。
她不過是一只借著觀音大士甘霖而飛升的筍妖。
青筍的身，青筍的根，青筍的魂。
“大士問你話，為什么不作答？”龍女咄咄逼人，不肯放過任何一個讓青筠難堪的機會。青筠驚惶地抬頭，看著神色冷漠的龍女，突然就迷茫起來，這是她曾經向往的神仙嗎？
他們，只是站在高處，用冷冷的眼神望著卑微渺小的眾生，或同情，或憎恨，或無動于衷。
驀然，她發現，她已經不是那個想成仙的妖，而只是一個被輕視的仙、想回去做妖的歲月。她想一張開眼睛，就看到幽篁對著她笑，幽篁到哪里，她也跟著到哪里。一想到幽篁，青筠的心就刺痛起來。
于是，她脫口而出：“所得唯有相思。”
善財和龍女雙雙冷哼出聲，觀音大士卻依舊微笑，絲毫不為所動，好似早有成竹在胸，平靜問：“只有相思？”
“只有相思。”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觀音大士開始誦念，善財和龍女也和著齊念。一時間，整個紫竹林都回蕩著肅穆莊嚴的心經。
誦完心經，觀音大士遣退三人，召來使者，仔細囑咐。
棲霞山終年云霧裊繞，青翠的竹在霧氣中顯出婆娑的身姿，風輕輕吹過竹林，竹葉就沙沙作響。一陣狂風吹過，有幾棵幼竹被折斷，發出清脆的爆裂聲。隱約中，有一絲黑氣悄悄纏在紫竹的根部。
“幽篁，我回來了。”曾經熟悉的聲音又響起，幽篁清癯的身影逐漸幻出。“你短短幾天就修回了人形？”來人語氣驚訝，隨即又轉成憐惜，“你瘦了。”幽篁顧不上思考他為什么會幻成人形，只想抓住眼前的人再也不放。
幽篁展開笑顏，伸手想去握青筠的手，她卻一縮，躲開了他的手。“幽篁，我求觀音大士特別恩準下凡，只想告訴你，你忘了我，好好修行，修成正果。”
幽篁臉色大暗，身體搖搖欲墜，顫聲問：“青筠，難道你不想見我？”
“不。我早已經心靜如水。以后你若動了情欲之念，就誦心經吧。”青筠的聲音變得冰冷無比。
“你騙人！是不是那些神仙逼你這樣說的，是不是他們？”幽篁的眼里有憤怒的火焰在燃燒。青筠搖頭：“這是我的真心話。”
這話像刀子一樣刺進幽篁的心，他眼里有晶瑩的水波流轉，幾欲破眶而出，但終究還是沒能落下來。那欲哭又強忍的表情，讓冷硬的青筠也不禁一動，有些歉然：“觀音大士法力無邊，你快快修成神仙，長隨大士身側，一定可以根除情欲！”
“像你一樣？”幽篁輕輕反問青筠，隨后又哀哀問道，“若我修成半仙之體，在南海紫竹林伴你，你愿意么？”
“半仙與神仙只有一步之遙，你為什么不愿意做神仙？”
“因為，我，不，要，忘，記，你！”幽篁一字一頓，語氣強烈到讓青筠簌簌發抖。這固執的妖，他要什么時候才能醒悟？
“我的時間到了，你自己要好好修行。”青筠冷冷地與幽篁告別，轉身決然而去，只留給幽篁一個冷漠疏離背影。
看著越走越遠的那個背影，幽篁一直強忍的淚水，終于落了下來。
妖，竟也是有眼淚的。
是誰說竹本無心？那痛得無法呼吸的心，仿佛是在提醒幽篁，竹子原來也是有心。雖然，他的心，已經碎成輕煙再無法尋覓。
三、夕成魔
幽篁完全放逐了自己。他墮落到五光十色的紅塵，做最惡毒的事情：盜竊搶劫，殺人放火，甚至挑起兩國的戰爭，血流成河。嗅著空氣中彌散的血腥味，幽篁才覺得疼痛的心沒了知覺。
也許，在造下無邊殺孽之后，他可以做回無心的竹，不用再在千年的歲月中等待，然后慢慢被刻骨的相思和灼痛燒得體無完膚。又或者，天界的神仙看不慣他繼續涂炭生靈，遣下天兵天將，滅了他的真身，讓他永世不得超生，他也就徹底斷了這份沒有結果的相思。
酒，成了幽篁最好的朋友。一個人的夜里，他借著烈酒來麻醉身體，一壺又一壺地飲，直至醉去。
今夜，與往常一樣。漆黑的夜，濃烈的酒，孤單的妖。
忽然，妖的身邊多出一個迷朦的影子，誘惑他：“你有沒有想過，鬧上天界，把你想見的人帶回身邊？”幽篁遽然一驚，酒頓時醒了一半，問：“你是誰？”
黑影哈哈大笑：“我是你的心魔。你本要一百年才能再化人身，由于我助你，你只用了三天就成再化成人。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幫助你攻陷天界。”
這回輪到幽篁大笑起來：“你在開玩笑，別以為你助我化成人身，就有多大本事！若天界這么容易被打敗，就不會統治人神魔三界幾百萬年了。”
“聽說過寄生之魔嗎？有了那個，你會得到數百倍的力量，你甚至可以統一人神魔三界。”黑影繼續誘惑著，“怎么樣？機會只有一次。”
幽篁怦然心動，有了寄生之魔，他就可以上到天界，找青筠再問一次，如果，她的答案還是一樣，那么，他放棄。就讓她開開心心做神仙，他又何苦去攪擾她平靜的心？
“帶路吧。”
黑影快速地向前飄動，幽篁也展開法術跟上黑影。
穿過幽暗的樹林，幽篁面前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從這里進去就是魔界，魔君正等著我們。”黑影帶頭跳進洞中。
看著茫茫的黑洞，幽篁仿佛看到了他面前遙不可知的未來，混黑一片。
風從幽篁的耳邊呼嘯而過，他下墜的速度越來越快，耳旁掠過的風變成一把把刀子，一點點割開他的肉，一點點吸走他的血。正當幽篁以為要血盡而亡之時，那風忽然停了，他的身體輕輕落在一塊黑色巖石上，不遠處有個氣宇軒昂的男子在看著他。
“你來了，這就是寄生之魔，只要念動‘真灼，魔體附身’，它就會進入你的身體，若你是它承認的宿主，就會獲得無窮的力量。相反，寄生之魔會炸裂附身者的身體，以等待真正的宿主。”男子輕笑著，眉宇之間卻流露出慎重的神色，“我的父親，也是這樣被炸得灰飛煙滅。你考慮清楚，我魔界行事，一向不會勉強人。”
幽篁淡笑，如今他還會在乎一條命么？“你有什么條件，直截了當都說了！”幽篁知道，如果他是宿主，一定會有苛刻的條件。
“你攻下天界之后，要把統治權交給我。”
“我答應你。”幽篁頓了頓，忽又說道，“我很希望你能廢除那些無情又無聊的天規戒律。”
魔君正色：“那是當然，我就是為了這個才要推翻天界的統治。知道魔是怎么出現的嗎，他們最初是天界一對相愛的神仙，被貶到陰風地獄受苦，后來那對戀人逃了出來，世人就送了他們一個新的稱呼，魔。”
幽篁動容，默念咒語，魔君手里的寄生之魔瞬間飛入他的身體，一時間，幽篁整個身體都被黑氣籠罩，氣氛變得緊張異常。很快，包圍幽篁的黑氣就逐漸散去，魔君也舒了口氣，看著天邊涌起的烏云淡笑。
常綠的紫竹林開始大片大片地飄落下枯黃的葉子。
青筠結束入定冥想，睜開眼就看到這樣的景象。觀音大士又一次傳召她，她再次跪在那蓮臺的前面，直視觀音大士。
大士依舊是那么高高在上，圓潤的臉上還是一慣的悲憫神情，可很明顯的，這平靜之下有一絲憂慮。
“不知大士傳召，有何吩咐？”青筠的聲音沒有一點波瀾。
“南海是天界與人界的門戶，紫竹林又是南海的門戶，如今本座命你死守紫竹林，一旦發現妖魔入侵，格殺勿論。”觀音大士的話再明白不過：有妖魔將會攻打天界。
“小仙領命。”
青筠終日守在紫竹林中，等待妖魔入侵的那天。那天，她將會解脫。
第二天，妖魔來了。
入侵的妖魔只有一個，是她時時刻刻都想著的那個人——幽篁。
“是你！”
兩個人同時出聲，又默然相對，時間就靜止了一般，所有的理由和執著都化成不遠處站著的，那個相思了幾百年的人。
仿佛是被閃電擊中頭部，幽篁和青筠的腦中出現了一些零散的片段，慢慢匯集，從棲霞山下的初遇開始，鐘情，成婚，中舉，猜忌，天人永隔，一幕幕都那么清晰。
青筠看著幽篁，雙目蘊淚，顫聲問：“我那么任性，你怪我嗎？”
“不怪。”
青筠的淚水滾滾而落。前世，她猜忌幽篁，至使兩人天人永隔；而這一世，她執意成仙，以至兩人兵戎相見，幽篁竟然還是不怪她！
天兵天將突然出現，密密麻麻把幽篁和青筠圍了個水泄不通。
“我只想問你，你真的忘記我了嗎？”幽篁不管周圍有多少天兵天將，他眼中就只有青筠一人而已。
青筠還未曾開口，天兵天將中就走出一個玄衣仙女，嘲諷幽篁道：“你以為神仙是做假的嗎？神仙不會有七情六欲！”龍女不容許青筠說有辱仙界的話，搶先堵了她的口。
青筠看了看神色鄙夷的龍女，知道她是在警告自己小心說話。
“我，忘記了。”青筠不敢看幽篁的眼睛，低頭訥訥地說。
“你為什么不敢看我？我要你看著我說！說你忘了我。”幽篁氣勢逼人，一定要青筠再說一次。青筠抬起頭，如幽篁所愿再次說道：“我忘了你！”
幽篁慘然一笑，自言自語：“我了解了，原來那個人真的是你，我原還存了一絲幻想，想那人不是你！”說話間，幽篁竟無視一干天兵天將，飛天而去。眾神將也不追，竟各自散了。
青筠看著空無一人的紫竹林，悲哀地笑，她不能說，一升到天界，她就后悔了，她也不能告訴幽篁，說那些無情話的人，不是她。
在那么多的天兵天將的包圍下，她能選擇的也只有忘記。
相見爭如不見。還不如斷了幽篁的牽念，讓他自由自在地去做妖，總好過他在天兵天將的圍剿之下，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蓮臺上靜坐的觀音大士，關了天眼，開始默默誦經。
魔君也收了玄光術，臉上浮現出高深莫測的笑容。
迎翠酒樓，魔君找到了喝得醉醺醺的幽篁，強把他帶出酒樓，用力搖晃著他：“你就那么點骨氣，只知道喝酒了嗎？你真的相信她所的話，告訴你，這全是那些神仙弄出來的陰謀！”
此話如同當頭一棒，震得幽篁的酒意全散了。前世，青筠死后，他企圖用回魂術救她，眼見就要成功，卻從天上霹下四道閃電，滅了施法的長明燈，觀音大士在空中喝道：“大膽竹妖，人妖相戀已然犯了天條，還敢逆天而行，妄用回魂術，你可知罪？”
“不知，我只要救回妻子。”
“孽障，此刻還不知道悔悟！”觀音大士右手一指，一道金光直劈幽篁頭部，隨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魔君看著發呆的幽篁，冷冷一笑：“從你們前世成親那一刻，命運就掌握在那群無情的神仙手里。你與青筠相互猜忌，也全因那些神仙暗中搗鬼，好叫你走上他們安排好的成仙之路。你們就是他們手中的棋子而已。”幽篁脊背發涼，颼颼地冒冷氣。
“那群神仙無法在動情的妖心中種下仙根，讓你修煉成仙，就只能洗去你們的記憶，又在青筠心中種下仙根，再將她化身為妖，他們希望借青筠的力量，讓你成仙。”
“為什么非要我成仙？”
“他們應該早推算出來，你是寄生之魔的真正宿主，所以就設了這個局。”
幽篁只覺得從心里升起一股無法澆滅的怒火，燒得他五臟六腑疼痛難當，頭也快要炸裂一般。魔君的聲音還在他的耳邊回蕩，他卻無法聽清楚究竟說了什么，他一定去天界帶青筠回來。
幽篁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仿佛都只叫喊著一句話：帶青筠回來，帶她回來……幽篁的雙眼剎那間充斥著陰冷的寒光，臉也變得扭曲起來。
魔君把幽篁的變化看在眼底，忍不住得意地笑，寄生之魔終于顯出了可怕的力量。被寄生之魔附身的人，在受到錐心的刺激后，會淪為沒有感情的行尸走肉，成為聽話的工具。他會忘記一切，忘記他曾經有過的愛情，忘記他刻骨銘心的愛人。
“幽篁，我封你為滅天魔將，即刻率領我魔族部下攻打天界！”
四、斷仙根
青筠第一次主動跪在觀音大士面前，固執地跪著，三天三夜不說一句話，也不肯離開。她只要觀音大士給她一個解釋。觀音大士無奈地嘆氣，睜開雙目，道：“有什么想問的，你問吧。”
“當初，幽篁來求甘霖，為什么不給他兩滴？”青筠有些憤怒。如果，觀音大士真的慈悲，給幽篁兩滴甘霖，他們何至于要分隔仙妖兩界。這些神仙，絕情呵！
“你懂什么！神仙須斷七情六欲，本座若直接給你們甘霖，讓你們升仙，豈不是壞了神仙的規矩？”觀音大士神情冰冷。
“那甘霖，是給幽篁的吧，卻不想他在那樣的情形下，還是把甘霖給了我。”
觀音大士不語，證實了青筠的猜測。
“你們為什么要在我心中種下仙根，逼著我成仙？”滾燙的淚從青筠眼中流出，焚燒在南海冰冷無情的蔚藍天空。
難怪，世人常說，只羨鴛鴦不羨仙。
只是她真正懂得這句話時，已經晚了。她要用多久的時間，才可以徹底忘記那個永遠也見不到的人？
“孽障，你已是仙，就得忘記這些雜念，專心修行。”觀音大士輕喝一聲，打斷了青筠雜亂的思緒。
如今，她連懷念的資格都被剝奪。
為什么，總是在失去之后才想再擁有？
為什么，她總是傷害幽篁？
前世是，今生也是。
當幽篁再次出現在紫竹林，守在那的善財和龍女呆了。幽篁渾身散發出凌厲陰鷙的氣息，眼前的這個人，絕不是曾經來求甘霖的那只竹妖。
“擋路者，殺！”幽篁利落地下達命令，他身后的魔兵勢如破竹。在幽篁的氣勢下，善財和龍女不斷后退，直退到觀音大士面前，才勉強站住腳。
“善財，龍女，休要慌亂，本座自有辦法抵擋。”
善財和龍女膽氣一壯，站到觀音大士的身側，閉目合十誦念經文。幽篁指著觀音大士大罵：“膽小鬼！有本事就來和我較量。”觀音大士微笑不語，閉了雙目不理會他。幽篁怒氣沖天，揮動著手中銀色長劍，直劈向觀音大士。
幽篁手中的劍是魔君用最好的玄鐵鍛造而成，又在上面附了怨靈的詛咒，修為不足的小仙，根本就無法抵擋。觀音大士豈是一般小仙，抽出羊脂玉凈瓶中的柳條，一揮一擋就止住了幽篁長劍的去勢。可是，觀音大士卻低估了幽篁如今的實力。
只見幽篁微一用力，長劍就斬斷了柳條，繼續劈向觀音大士。觀音大士吃了一驚，倉促之間竟來不及抽出第二枝柳條，只得匆匆念一個避字訣，從蓮臺上飄落在地，又順勢向龍女彈去一道金光，急急說道：“快按照本座指示行事。”幽篁看得明白，正準備提劍斬了龍女，觀音大士已經抽出柳條，再次與他相斗。
“攔住她！”幽篁迅速吩咐一干魔兵向龍女包圍過去，善財立刻擋在龍女前面，替龍女接下魔兵，龍女一個口訣，招來祥云，乘云西去。
幽篁大聲笑道：“就算被你請得救兵，我又有何懼？”觀音大士也不答話，口念真訣，手中的柳條就化成千萬條細枝，從四面八方向幽篁纏去。幽篁也念動口訣，手中長劍頓時也化作千萬，一一迎向撲面而來的柳條，雙方陷入僵持狀態。
那龍女乘云到了紫竹林西邊的鏡湖旁，落下云頭，急匆匆走向湖邊一座山洞。
“哎，筍妖，大士傳召。”龍女說話依舊那么不客氣。青筠毫不理會龍女，徑自打坐誦經。龍女很生氣，沒想這小筍妖還敢如此蔑視她：“你聽到沒有，大士叫你快去！少給我裝聾作啞。”
青筠微一抬眼，漫不經心說道：“你的大士叫我在這里靜修，不準離開山洞一步。”龍女被這話氣得臉色通紅，看著她狼狽的樣子，青筠痛快無比。
這個高傲的龍女，終于也有啞口的時候。
“哼，去不去隨你。你那情人來了，正和大士相斗，要出了什么事情，你連他最后一面也見不到。”龍女惱怒地拂袖而去，留下的話讓青筠擔心不已。
幽篁這傻瓜，為什么還要再來呵！他就不怕被觀音滅了真身，永世不得超生么？一想到這，青筠就再也坐不住了，念起口訣，向觀音大士的蓮臺飛去。
見到幽篁的那一剎那，青筠只覺得難以置信。幽篁竟能與觀音大士抗衡，還略占上風，要不是觀音大士有萬盛金光護體，早就落敗了。
觀音大士發覺青筠到了，立刻化出分身，急急地對青筠說：“這竹妖被寄生之魔附身，已經失去理智，只有你可以喚回他的神志。”
“我？我不過是個小仙，哪有這樣的本領。”
“就是你。”觀音大士說得又急又快，完全沒有了平時自如的氣度，“竹妖幽篁是為了你才變成這樣的，如果你不在這世上，竹妖心底的那點執著之念也就沒有由來，自然不會再被寄生之魔控制。”
青筠看著把觀音大士打得有些狼狽的幽篁，心底茫茫然的不是滋味。能看到幽篁打得神仙狼狽不堪，她是很高興的，可是，這樣的他，不是她想看到的幽篁。
幽篁的目光呆滯，只一味與觀音大士纏斗，與她記憶中神采飛揚的人，完全判若兩人。
她希望幽篁可以忘記過往，卻不要這樣的忘法。他若有神志，定然不肯被人如此利用。
幽篁為她付出那么多，她該為幽篁做點事情。
青筠開始念一串的口訣：“化身為云，化身為雨，化身為氣，天地之間，莫不如是。自絕仙根，隨風而逝。”
觀音大士一聽到這話，一振精神，柳條接連劃出，暫時逼退幽篁，一個縱身跳回蓮臺之上，大聲誦經。魔兵在觀音大士的誦念中，痛苦不堪，紛紛萎靡倒地，幽篁的行動也不如先前敏捷，似被人束縛住了。
“幽篁，我要你真的忘記我！”青筠的身體越來越透明，在徹底消失之前，她努力地喊道。她希望，幽篁能有一個新的開始。
從此以后，她化作清風明月，可以長伴幽篁身邊。
幽篁醒了。
看著青筠在他眼前消失。
聽著青筠告訴他，要他忘記。
觀音大士告訴他：“執念一生，牽惹多少風波。青筠之死，也是你任性所致。”
觀音大士的話，讓幽篁再無話可說。這群神仙，把他們的責任，推卸得一干二凈。
幽篁慘然地笑。再不看那高高在上的觀音大士，轉身決然而去。
他再也不會踏上這仙家的寶地，再也不會與神仙有任何瓜葛。
寄生之魔已經被化解，魔君的計劃也付于流水，從此他是四海為家，再也沒有一點牽掛。
青筠要他忘記，他就要真的忘記。
當執著只是徒增傷痛時，不如相忘于天涯。
而竹子，真的就只能是無心。
幽篁越去越遠，那片飄渺在云霧中的紫竹林逐漸消淡，林中忽然傳來一聲虛無的誦念：
阿，
彌，
陀，
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