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的才俊還未至江陵,王琳卻是自建康被遣送回來已有兩月了,這兩月里,他一直被關押在廷尉獄中,與外界隔斷了聯系。
蕭繹也沒有去獄中探訊,不是他不愿去,而是他擔心自己一去之后會有愧對,心里會愈加動搖,再難狠下心來處置他了。要知王琳雖然年紀輕輕,行軍布陣、統御兵馬的本事卻是諸多老將都難及的,平定侯景之戰,他勇為前鋒,一路沖敵殺陣、視死如歸,更是立下了卓著功勛。這樣一名忠心耿耿的將才,就將他如此此殺卻,自己確實于心難忍。更何況這是他故去的愛嬪獨留人世的兄長?
當時他欲置王琳于死地,不過是因一時恨起,更是擔憂王琳哪天會知曉了自己與溧陽公主的丑聞,現在溧陽公主既死,他心底也就沒了那層憂慮,對王琳的憤恨也就不自覺淡泊了許多,對于殺與不殺,自己心里總是反反復復,搖擺不定。他自己尚且如此糾結,司法之人更是難以揣摩上意,也未敢輕易裁判,這樁案子就這么一直擱置下來。
可是在外界看來,事情就不止如此了,總之是各種風言風語,有說他難逃一死的,有說他要擇日釋放的,更有人說王琳在獄中已經被陰謀暗害了。廷尉府對于朝堂之上的百官,防范得卻是比閭巷的百姓更加嚴密。以至于很多遠事職之官,反過來竟要靠市井流言來獲取消息,顏之推便是其中一人。其時他雖為散騎常侍,常處蕭繹左右,但蕭繹向來喜怒不形于色,好惡不外于表,因而蕭繹內心底對王琳的態度,顏之推始終是琢磨不透,王琳此刻境遇,顏之推更是不得而知。只是最近市井瘋傳王琳死期臨近,顏之推的心里也時刻有著驟雨將至的擔憂。他與王琳雖然地位懸殊,但因志氣相合,卻是多年的摯友。憑他對王琳的了解,他深信王琳不可能如外人所說縱然部下燒殺搶掠、更遑論謀害皇親了。王琳之所以為王琳,正是因其正磊落,如琳珉珠玉,若他真做了如此奸邪之事,這人便不是王琳了。
他在文武百官之中,遍尋朝臣,看有誰能協同自己,來探查王琳處境,佐證將軍清白。思來想去,最后寄望在庾信身上。
庾信早年便以文名譽滿天下,而后歷任散騎常侍,建康令等職,而今在江陵也是為人尊崇,目下任職御史中丞,負有監察肅政之責,又與王琳有舊交。顏之推想來,若自己誠心求助,定能得其援手。次日恰逢休沐,天一早,便親自前往庾府求見。
通報完畢后不一時,門人便領著顏之推進了東堂,遙見庾信正縱筆灑墨,便恭恭敬敬立于階下精侯,俟其停筆,才進入廳內。
庾信方才寫完一首小賦,猶有余興,見來客顏之推也是通曉文理之才士,便親熱地拉他過來,同其討論文學。顏之推見名滿天下的文豪如此看重自己這個后生晚輩,心中深受感動,對庾信的好感與期許又添了幾分,更是深信他會幫助自己替王琳沉冤昭雪。
不料兩人暢談了一個時辰的文論,庾信仍有不舍之意。顏之推幾次想岔開話題,把話柄往時事上牽引,都被庾信強行扭轉過去。時間一久,顏之推心知不能再等,便只好冒昧地中斷了談話,后退三步跪倒在地,神色誠懇肅穆地拜了三拜,正言道:“下官有一事相請。”
庾信早知顏之推前來是有要事相商,只是方才醉心文學,不愿受這些俗務纏身。眼下見顏之推如此鄭重地提出了,自己也不好再回避,親自將顏之推扶起來:“所請何事?但說無妨。”
“下官懇請庾中丞能表奏大王,接理王琳將軍一案。”
“噢?是這嗎?可是介弟難道不知,而今的御史臺,早就不如前代了,我這個御史中丞,也僅僅只能聞風奏事罷了,并無一絲斷獄之權。此事某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庾信說著說著,聲音突然就低沉下來,只因觸到了他的傷心處:他深知荊雍士人,往日里被吳地高門稱為“愴楚”,對江東大族向來是艷羨中帶點嫉恨,嫉恨中又有著不服。眼下他是從建康來的逃官,落難的江左豪門。恰好成了荊雍士人的靶子,而今自己在江陵雖然看似備受優待,出入公卿之門,又委以高位,但實際上卻并無實權。不過是個供人觀賞的弄臣罷了,王公們將他的雙手綁縛,不讓他在這亂世里施展拳腳,只是像逗弄寵物一般,欣賞他的詩文辭賦。
但顏之推眼里是看不到這這些的,他見庾信如此之快便拒絕了,以為他是別有顧慮,便進一步說道:“御史臺無裁決舊例,縱然無審斷之權,但肅察吏治,卻在其職,近子珩將軍以疑罪遭難,御史臺既有澄清百官之責,如何便不能搜集證據,還原真相?”
庾信看著眼前正氣凜然、公直忘私的年輕人,不由得也想到了年輕時的自己,自己當年也是如他一般的熱血剛正,一遇到世間的污垢就想著洗刷滌蕩,可處世久了才知,凡世上的種種積弊,通常由來以久,是諸代人合力構造的產物,是不可能靠著一己之力掃除干盡的,若強要逆勢而行,最后往往只能是適得其反,成不了事不說,還在那諸多污垢處又重新蒙上了一層灰,又助長了積弊。出于對后生的教誨和愛護,庾信耐心地說道:“你們年輕人,總是血氣方剛的樣子,以為這世道是橋,只要是為人端正,不偏不倚、腳踏實地便能一步一步安穩地走過去。可這世道不是橋,恰是橋下的水,每一步底下都有暗流、都要尖石。不能筆直著淌過去,偏是要一步一停,瞻前顧后、忽左忽右,曲折前進的。你若因急著援救子珩將軍,而亂了官場規矩,就如一腳踩在河里的流沙上,是會陷進去脫不了身的。”
“所以庾中丞便是每日醉心于這紙面上的幾尺乾坤,而把應世經務,全都丟到一旁嗎?” 顏之推未料到聲明遠揚的庾信,竟是如此明哲保身之人,話說到最后,已是很不客氣。
庾信并未因顏之推的挖苦而動怒,他只是苦笑道:“我如今居于此位,卻未行使職能,非不為也,而是時勢使然,不能也。”
顏之推并未仔細推敲他話里含義,又想以人情恩義來曉喻庾信:“下官聽聞,庾中丞當年自建康來還江陵,路遇險阻,隔絕當地而不能往,乃是王湘州率人跋山涉水,將您接回了王城。子珩將軍,他于公,是國之忠臣良才。于私,又是你我恩公。恕臣下說得沒遮攔點,庾中丞若施助,則是恩義兩得之舉。若束手,則為恩義俱亡之人。”
庾信被顏之推這么一說,頓時想到了自己當年受困江面,險為叛軍擒獲,正是值逢王琳率軍前來,才得營救。心里慚愧之念已占了上風,后又聯想到自己在侯景圍城之時奉命守護朱雀航,可最后卻臨陣脫逃,留下自己的恩主蕭綱在城內獨立苦支,最后終為叛軍所害。庾信由是對自己產生了深深的厭棄。太子蕭綱對自己有提攜再造之恩,自己已然辜負了一次。王琳將軍于亂陣之中救己脫困,自己又怎能再做一次忘恩負義之人?
庾信想到此處,才堅定下來,握拳道:“好,我答應你,但我能力有限,不能直接干預獄訟,不過我與廷尉卿黃羅漢有世交,你可靜候片刻,稍后隨我一同前往廷尉府,我定會懇請他將此事徹查清楚,刑獄之事,實關于天,典刑者不可輕視證據、妄信人言,更不可屈從威勢、越法擅誅。”
顏之推見庾信終于答應,一時激動得不知所措,過后才跪伏在地,往前又是三拜。見庾信轉身走了,他才起身,目送著庾信返回內室稍作準備。
只是顏之推看著庾信遠去的背影,卻感受不到他腳步的沉重。畢竟顏之推眼里滿是歡喜,又怎能看得到,庾信做出方才決定之時,心中同時升起的萬千顧慮。這顧慮讓他憂心忡忡,每走一步,都想退回到之前、再重新定奪,只因他答應了這個年輕人的請求,卻也難以把握,這到底會給最終的審判結果帶來什么樣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