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農歷十月初一。我接到了爸爸打來的電話,媽媽的體檢不樂觀。醫生說肝上有積水,疑似肝癌。這猶如晴天霹靂,好好的一個人,前幾天剛剛拖著浮腫的下肢 栽完油菜,在 我的再三叮囑下,由妹妹回老家帶著她去檢查身體,一查就是絕癥。電話那頭焦急的妹妹支支吾吾解釋不清的病情,聽得我心驚肉跳,我不相信這病是真的。一直堅強的母親,從我記事起就沒看見她生病吃過藥。偶爾的不舒服,只看見她在床上睡一覺就好了?;蛟S在田埂上扯些草,熬水喝幾次就過去了。懷著疑惑的心揣測著當地的鎮醫院醫生一定查錯了。不可能!不可能是真的!我不能沒有媽,我也從未設想過沒有媽的日子是啥樣?于是懷著惶恐心離開從未離開的正在上幼兒園的小女兒。決定第二天一早回老家去探過究竟。
第二天媽媽還需要檢查一項,才能確定是否是絕癥。爸爸和妹妹陪在媽媽身體旁,等待我回去。因為家里就我比弟妹的知識高,有啥大事,拿主意的就是我。也是媽媽把我嫁近些的原因,在緊要關頭,有個依 靠,有跑腿的人。
來到醫院,妹妹早已等在外面門診部的大樹下,一臉無助的表情,囑咐我不要把病情告訴媽媽。那一刻,我強忍著悲痛,淚水在眼睛里不停地打滾。母親一生所經歷過的往事,一幕幕躍入記憶的簾子。來不及停下來歇歇,來不及享享福,說倒下就倒下了。前幾天還在電話里說欠我的幾千塊錢準備好了,告訴我下次回去還給我。我說先去醫院檢查身體,不要舍不得花錢,那錢我不急用,你先拿去用。母親一生清苦,從沒好好享受過生活。成家的我只要手頭寬裕,就會資助于出生的那個家,以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
寫到這里已泣不成聲,翻開記憶的傷口總是鮮血淋漓,讓人痛苦不堪。焦慮,憂郁……一切痛苦的表情不言而喻。收回淚水,收拾好心情,和妹一起來到媽媽的病床旁,看到媽媽浮腫臘黃消瘦的臉,明顯感到事態的嚴重性。再揭開被子,看了她腫得多高的腳。一種不祥的感覺涌上心頭。母親無力地撐起身子,向我訴著這么久在村上打針、輸液不見效果的事。沒知識的她向父親打探自已的病情,父親告說沒多大的事,濕熱夾起了,輸點夜就會好。(其實這是為了她沒思想包袱,父女善意隱瞞了她)看到她說話都吃力,并伴著喘氣聲,叫她躺下休息。輸完液就一同回家。母親在父親的幫助下躺下了,看到她緊閉的眼睛,感受著她身體的痛。她在強力忍受著痛,以睡覺的形式。
看著她睡熟,離開了病房,去找她的主治醫生核對病況。醫生說輸幾天液觀察一下,然后你可以去大醫院進一步檢查是否正確。說真的,我希望醫生誤診了。第二天妹妹回了成都,負責接送她的兒和我的小女兒。我留在老家照看生病的母親,等待外地工作的弟弟回家商量把母親接到成都軍區總醫院去檢查。第三天弟弟回家了,都同意把母親接到總醫院去檢查。可這一切檢查的費用該誰付呢?農村有句古話:養兒為防老。弟弟沒話說,弟媳悶起不開腔。弟媳的哥哥發話了:“要弄去檢查可以,你媽用的錢,姊妹平攤。”還在二姨媽來看我母親說:“你妹妹有病要看,我妹妹(我弟媳)也有病,不要把她逼瘋了?!碑敃r聽到二姨媽在醫院含著淚轉述著這句話心如刀割。錢,一切都是錢惹的禍,可是我從沒要求弟拿多少錢,知道他結婚這幾年手頭并不寬裕??梢膊荒芡朴熑文兀扛螞r這是我們的家務事,容得下外人來安排嗎?一股怒火在腦腔賭得慌。后來弟媳她有也來到看望我母親。正巧二姨娘剛在大樹下說了他在老家對二她說的那些話。我們心里的氣還沒消,更沒好心情來招呼他。 何況我覺得他是狗咬耗子_多管閑事。明知別人很痛,還要捅一刀。絞得一家人雞犬不寧。
在后來的三天里。每天都是我和弟弟陪媽去醫院輸液。輸完液下午又回家。當初怕媽有啥閃失。聽別人說得肝癌的人到臨終意識都非常清楚,說去就去了。還說死在外面進不了屋。上半年才滿60的媽,也算進入老年了。為了靈魂能上神臺,我們當晚輩的也只有每天把她接回家,以慰藉自己的心對她的尊敬。叫爸留在家休息,前幾天為了媽的病沒停止過腳步。
一邊照顧媽一邊聯系軍醫院的醫生。決定在下周一進行復檢。星期六我帶媽去了成都。一路上我說我帶你動物園耍,你不要想到家里的事。母親說我怕自己走不動了,還有幾床正在做的棉絮還沒拿回家。像在交代后事。一般情況,母親不喜歡離開那個相伴多年的家,每次叫她出來耍都不會來。來 成都的第一個晚上,母親起來幾次上廁所,為了不驚醒我,她不拉燈悄悄起床??晌夷悄苁焖?,后面幾次聽到她起床,我趕緊把燈打開,跟隨在她身后。她直說我能行。上完廁所還要手扶著墻壁才能站起來,還是說自己行。我知道她內心在強烈地撐起自己,在兒女面前不要顯得軟弱。
周天,征求媽的意見,我們去動物園吧?媽沉默片,還是說走不動。其實我猜她還是想去,可身體駕奴著思想。看著她吃啥吐啥的身體,想到半路真走不動了,我一個人怎么奈何得了,后來放去了這次出行。成為了最終的遺憾。兩天在這里沒吃進飯的媽,吃藥也吐。在這天夜里更是瘋狂地吐。我扯了一個大的方便袋,給她接了有三分一吐的廢物。嚇得我一晚上不敢睡覺,害怕就在我睡下的時刻,她走了。一晚上我陪媽聊天,聊我計劃等明天檢查完回老家給她和爸爸做紅棺(人還沒死之前做的墓穴)。害怕媽聽到有思想負擔,告訴她爸爸也那么大年紀了 (70歲),為了盡一點孝心,決定把這件事辦了。感覺我們一晚上在神游,說夢話。媽很少答語,一晚上斜靠在床頭欄上,害怕心里想吐時,來不及,弄臟了被套。時不時說一句:這時我心里好些了,你快睡。可當我疲倦地縮進被窩,她又開始想吐又吐不出。那一夜真漫長,一夜沒合眼,真是數著時間過。
沒來得及休息好。下周一弟弟天不亮從老家騎摩托車來到了這里。姊妹三家大人齊刷刷上陣,等待最后的結果。等待的滋味最難受。尤其這種等待??粗M進出出的病人,焦慮等的親人,屏住呼吸,大家都默不作聲。一上午跑上跑下,最終結果醫生叫我們作好準備,母親想吃啥盡量滿足,沒有繼續治療的價值了。確定是肝癌。那一刻,當兒女的都崩潰了,各種滋味涌上心頭,眼里已滴不下淚珠,有的是各種氣痛充斥著肋腔。第一次真正嘗到心痛的味道。
當天下午,我們決定把母親送回老家繼續輸液維持生命。明知這是沒意義的事,可不能看見母親痛苦地離去。在回去后,迅速安排做紅棺的事。決定在農歷十月二十六紅棺圓蓋。召集所有的親戚來為媽媽充喜。
弟弟負責做紅棺的事,離圓蓋的時間還有一周多,我回成都了,告訴媽:我回去一周再回來看你。這一周的時間也是度日如年,每天都打電話回去詢問情況。在這周里的后幾天,爸爸都說你媽睡得沉得很哦。有一天爸爸在醫院還主動告訴我這種情況。爸爸也害怕媽媽離去吧?不安心的我再一次放下生意,趕回了老家。
回到家看見的已不是原來那個剛強的媽,上下車都需要弟背,想走路又沒力氣,從屋里走到院壩外都要歇幾次,整個人都變形了,瘦骨嶙峋,臉帶土色。看見我們在院壩外的土里扯生姜,她還是要出來陪我們。我們也只得端一張椅子叫她坐下,等病好了才做。就這樣在家和醫院又陪了兩天,就到了十月二十六。媽那邊的親人,爸這邊的親人都來給媽媽紅棺圓蓋。值得一提的正在讀大學的堂妹(嬌嬌)也跟老師請假,并說二媽病重,需要回家看看。“二媽”在農村是叫的“二嬸”,當時聽幺媽說“叫二媽親些”。堂妹請假叫的二媽。好感動,這就是血濃于水的親情。(此處應豎起大拇指。)在這一天,所有的親朋聚集在我家,見了媽媽。大姨,二姨,舅舅,小娘都留下來陪了媽媽一宿。那一宿,兩天沒輸液的媽媽在床上呻吟著,媽媽的兩個姐,一個哥坐在媽媽屋子里的桌旁,都沒過多的語言。偶爾看見二姨轉過頭,悄悄抹眼淚。舅舅走出門外……雙眼因白內障失明的大姨嘴里小聲地嘮叨:怎么得到這個病。媽媽排行老幺,從小就受哥哥姐姐的關愛。而現在又最先離開他們,怎能不讓她們傷心呢?時間不早了,先得把老輩們安排睡覺。媽媽的呻吟聲越來越大,我看到弟勞累那么久的,叫他也先休息。我來守媽。為防止意外,叫爸今晚陪媽睡。不停地呻吟,連喝口水都沒力氣說。我只好隔一陣問一下媽。一個人坐在條板凳上打瞌睡,有一次媽側過頭,目中無光地瞟了我一眼:快去睡吧,我這陣要好些了。說完又無力地側過頭去。可能心里是要好些了,慢慢地沒聽見哼,我爬在床沿上又打起瞌睡。臨近深夜,媽又開始呻吟,我趕緊叫醒爸,爸說睡了這么久,你媽的腳始終是冷的。媽媽微弱地叫爸把今天收到的禮錢拿給她。爸爸隨便抓了一把給媽。媽媽努力想要坐起來,又無能為力。我把床上事先準備好的棉被抱在她身后,用力把她拉起靠在棉被上,看著她一張一張數錢。我還打趣地問:“你數得清不?”“我數不清,你以為我老糊涂啰,我還沒老糊涂?!眿寢屝÷暤鼗卮鸬?。也許這時她心里要好些,還有精神數錢了。數了幾遍后,媽媽把錢遞給了我,并說:這里是1200塊,你們三姊妹分。這段時間你們都用了好多錢。你們都對我很好,只是幺女手頭要緊些。后來這句話一直銘記在我的心里。媽媽歷來就大公無私,寧愿自己受苦,也不為難兒女。后來把母親送上山以后,我們就把這錢平分了。至今,分到的錢還保存在老公的錢夾里。看到這錢,就想起了母親。
十月二十七的早飯桌上,舅舅總結了這段時間所看到的事。并安慰弟弟:你媽萬一走了,舅舅也不會怪你,你也是個孝子,你媽生病這段時間,你背上背下。出的出錢,出的出力。說著說著,舅舅的喉嚨就硬了。飯還沒吃完,媽叫陪她的弟媳:我要去醫院輸液。又停了兩天沒輸液的媽媽,快撐不下去了。那時,天氣突變,烏云密布,像一口炒菜鍋,黑壓壓地蓋在房頂,狂風四起,吹得大樹嘩嘩作響。眼看就要下瓢潑大雨,可媽媽直意叫著要去醫院輸液。沒辦法只得告訴她風大雨大不便背她上車。先叫村上的醫生來打一針止痛針。后來兩個姨來到媽的床邊,湊到媽耳邊,跟媽道到。媽微弱地挽留:“二姐,都說風大雨大,你們還要走哦?”這是媽對兩位姨最后永別的話。姐妹情??!誰也代替不了。兩個姨和小娘走后。舅舅也起身回家,我家老公及妹弟一同送舅舅到街上,并去給媽買棺材。弟弟,弟媳及妹妹和我在家照顧媽媽。媽的姊妹道別后,媽很傷心,傷心地扯嗝,胸腔扇得多高,我好害怕,看見媽媽這么傷心,過了一陣,媽媽的聲音越來越弱,她想表達什么,我用耳湊在她嘴邊都沒見。后來醫生來了,給她打了一針。走出門說:不行了,打針都沒反應了。傷心,難過……只有等時間了。在這期間,何嬸從成都帶來了英姐的問候,可媽全然不知。我只得大聲告訴她何嬸來過,并捎來英姐的問候。相信母親雖不能言語,但心里是明白的。臨近中午12點,弟媳看媽沒動靜,叫我去隔壁房間拿媽穿的老衣。剛打開柜子,就聽見弟媳“媽呀”地大哭。我知道媽已斷氣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可又強忍著哭聲。我知道哭也沒用了,只有保持一份冷靜,做好后事??蓛刃牡奈以缫驯罎?,像擊堤的岸,淚水涌遍了身體的每個部位。
那一天媽媽離開了這個家。還沒來得及告別子女,沒來得及歇下來享福。那一年, 我徹底崩潰了,我失去了一個牽掛兒女的媽媽。
媽媽走了,我們失去了依靠。也就在那年,姊妹真正地長大了,懂得珍惜這份延下來的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