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又到了丹桂飄香,冷露無聲的中秋佳節。今年的中秋節,倚在國慶的肩膀上,竟有點冷清。
小時候盼望八月十五,其實對節日并沒什么特別的印象。那時候并不知道嫦娥奔月,玉兔搗藥,吳剛伐樹的故事,也不知道中秋節。只知道八月十五月亮中有只調皮的猴子,懸在老樹上沒完沒了地蕩著秋千,這是奶奶講的。還知道八月十五的月餅好吃,那是媽媽最得意的手藝。
八月十五月兒圓,在我家,圓的是月餅,“歲歲年年月相似”,誰又在乎月亮圓不圓呢!八月十五的月餅,那是盼望許久的美味。那時候家里窮,一年四季除了過節,上頓下頓洋芋,酸飯,偶爾吃一頓臊子面,算是改善生活了。只有到八月十五這一天,才能吃到香甜可口的月餅。
說到月餅,其實這是時髦的說法,那時不叫月餅,叫糖包子。面皮里包著黑糖,不是名副其實的糖包子,難道還能真叫月餅?
母親做飯的手藝不算好,但在小山村里也是數一數二的。村里的紅白喜事上,家家離不開母親的身影,燉燴菜,蒸饅頭是母親最拿手的。平日母親蒸的黑面饅頭酥蓬蓬的,極容易下肚,拿這樣的手藝蒸糖包子,自然是大炮打蚊子,手到擒來,不在話下!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蒸糖包子先得備料,面粉自家有,但黑糖沒有,總不能用甜根當陷料,那也太不像話了!八月十三四門逢集,不管天下多大的雨,母親都去趕集。走十幾里的山路,母親只為稱二斤黑糖,灌一斤蜂蜜,買兩斤韭菜,打一斤豆腐。母親背著沉甸甸的八月十五,餓著空癟癟的肚子回來。
十四日下午母親便趁閑空和面,從鍋臺后端來祖祖輩輩用了多年的酵母盆。在我的記憶中,那只黑乎乎鑲著白邊的酵母盆從來沒有洗過,周圍總是掛著干成痂的面粉塊。實在看不過眼了,母親才用手抹一下,把抹下來的面粉痂依舊扔進盆里,順便用在稀稠的酵母團中歪了幾十年的筷子甩攪幾下。盆里稀稠的酵母似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每次自家蒸饅頭用,鄰居們蒸饅頭也用。
母親把潔白的面粉倒在案板上,中間掏個坑,把黏黏糊糊的酵母倒進去,便用糊滿面粉的雙手不停地搓揉。那雙手似乎有非同一般的魔力,不到幾分鐘,案板上松松垮垮的面粉便攢到一起,服服帖帖,滾成一個球。母親把手伸進酵母盆,搓一搓,再拿起菜刀把指頭縫里的面痂刮下來。
忙完后,母親把面團放進大瓦盆,蓋上塑料,抱到土炕上,捂上被子,等待沉睡的面團從溫熱中醒來。半夜時分,我總是不小心把腳塞進大瓦盆中,膨脹的面團軟蓬蓬,熱乎乎的,感覺很好。有時睡眼惺忪的面團會從大瓦盆中溢出來,溜在炕上,粘在腳上,糊在被子上,一塌糊涂。
第二天等我們醒來的時候,廚房里已經彌漫著暖洋洋甜蜜蜜的味道。我們家最重要的兩個女人,母親與奶奶忙碌開了。照例奶奶燒火,母親做月餅。
做月餅前母親先從面團中揪一點面,指頭捏一捏,手掌揉一揉,揉成小面球,扔進灶膛。奶奶小心地用燒火棍撥烤著小面球,直到小面球燒烤成焦糊不堪的小黑球,奶奶才撥出來交給母親。母親拍撣掉上面的灰塵,扳成兩半,拿到門口看一看,看堿多堿少。若熟了的小球發黃,則堿多了,得再等半天,若發白,則堿少了,得再加點。這個母親每次總是拿捏得恰到好處。
我和弟弟早等不及了,猴子一樣蹲在門口,眼巴巴瞅著母親手里的面球。直到將焦脆可口的小面球吃下肚子才心滿意足。家鄉有個說法,誰吃了燒焦的食物,誰出門會拾到錢。自小到大,我吃過無數塊饅頭上的焦疤,但一毛錢也沒拾到過,倒是扔過不少。
這個早上,我和弟弟都不出門,蹲在門口,守護著甜蜜蜜的味道。看著母親揉面,搟皮,包糖,倒蜜,將小巧俊俏的糖包子放在滾燙的蒸籠上,蓋上麥桿編成的大鍋蓋。
奶奶燒火的技術很好,左手搭在灶膛口,握著一股麥草,右手一小股一小股往左手里添麥草,左手燃著的麥草總是源源不斷地送進灶膛。紅燦燦的火舌愉快地舔著烏黑的鍋底,映紅了奶奶爬滿皺紋的臉,躥出帽沿的根根白絲在火光中閃著銀光。鍋里的開水翻滾著吶喊,鍋蓋周圍氤氳著絲絲白氣。奶奶滿面笑容,不時拿起拔火棍伸進灶膛來回撥動一下,從爐條間漏下的草灰閃爍著紅光跌落。
當奶奶把最后一把麥草塞進灶膛,顫巍巍站起身,拍拍身上的麥草走出廚房的時候,鍋里的開水喊乏叫累了,變為淺吟低唱。糖包子快熟了!
鍋蓋一揭開,香甜的味道瞬間四散開來,饞得我忍不住咽了幾口唾沫。再看看弟弟,嘴巴張得喇叭一樣,好像八輩子沒見過糖包子!
母親用鐵鏟把糖包子小心翼翼地鏟出來,小心得如同對待自己的孩子,一個一個放在大木盤里。那些糖包子真是太可愛了,白白凈凈的臉,俏皮的模樣,有的矝持,有的秀氣,有的鼻塌嘴歪,有的張牙舞爪,有的開懷大笑,高興得嘴角都流出了蜜。
母親知道我們兄弟二人等不急了,挑兩個長得最工整的晾在灶臺上。我們不等包子曬冷,一人一個,托在手中。燙得實在拿不住,從左手轉到右手,再從右手轉到左手,反反復復轉來轉去幾十次。都說燙手的山芋,其實剛熟的糖包子更燙手!
咬一口,甜蜜蜜香噴噴的味道從嘴里一直燙進喉嚨,滑進肚子里,燙得渾身暖洋洋的。母親總是湊過來,觀察成色,問我們香不香,甜不甜,好不好吃。我們吃完一個,母親便吩咐我們端給奶奶,端給父親。母親自己卻不吃!偶爾嘗一個,臉都甜成了一朵花!
如今母親還蒸糖包子,提前蒸給我們的孩子,只是我和弟弟東奔西走,無福消受。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又逢中秋,今夜無月,天陰沉沉的,冷氣侵人。忽然想到在外打工的弟弟,打了個電話,從懶懶散散的聲音中聽出,弟弟已經早早地睡覺了,他恐怕在夢鄉中懷念母親的月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