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小城里大大小小的公園都喜歡在路旁栽種一種俗稱“地菊”的花卉,理由無非是“賤生”。小城是亞熱帶氣候,四季都甚暖和,雨水也充沛,那些鋪滿地菊的路邊無需太多照料,長年累月自顧自開滿黃色小花,倒煞是好看。
她工作頭兩年的郊區(qū)學(xué)校,想也知道不是什么有錢人的去處。那兩年所遇到的人與事,往往讓她想到“地菊”。
她的學(xué)生里有個長得極像猴兒的小男生,尖嘴猴腮,短小精瘦,眼珠子半刻不停滴溜溜直轉(zhuǎn)。猴兒的父母是大字不識幾個的農(nóng)民,猴兒也從不讀書。猴兒媽早就習(xí)慣了每個學(xué)期總有那么幾次要被班主任“請”到學(xué)校。每次來,不管認(rèn)識不認(rèn)識,總要先頂著一張半討好半羞愧的笑臉和辦公室里的每一個老師打聲招呼。猴兒媽管教兒子的話來去就那么幾句。她最愛伸一只斑駁嶙峋的手到猴兒面前:“我說你聽著,撒,書不會讀就不會讀。但是你看我這五個手指頭,吃喝嫖飲賭,你一樣都不好學(xué),知撒?隔壁屋那個挨捉去坐牢的大哥,你記不記得?莫學(xué)他,吃喝嫖飲賭,記住撒?”末了,必尋求認(rèn)同似地回頭問老師:“老師,你看我教他,對撒?最起碼,吃喝嫖飲賭,不能有,對撒?”
春天來了,猴兒不知打哪家門前的桃樹上偷來一大枝半開的桃花,插在舊書桌上的破洞里,還涎著臉問她:“好看不?”一日課間,猴兒挑著大家心情正放松的時候,偷偷從破書包里掏出一條被玩得半死不活的水蛇,“啪”地甩到前面桌的兩個女生之間,蛇頭還垂下來晃悠晃悠著。教室里頓時一片鬼哭狼嚎、沸反盈天,只有猴兒拎著蛇尾一臉張狂笑得好不開心。
她真沒想過,居然能“有幸”看到猴兒啼哭。后而從過去到未來都沒這么認(rèn)真的寫過作文。透過文字,她完全可以想象,跟著大人去砍柴的猴兒如何對爸爸的呵斥充耳不聞,麻溜地爬上一棵小樹。那粗壯的樹枝太誘人!他一手握牢旁邊的枝干,一手舉刀就砍。小樹不堪重負(fù),搖搖欲墜。差一點(diǎn),就差一點(diǎn)了,他小小的心如雀躍。突然一聲悶哼傳來,猴兒愣住,低頭直瞪著那根枝子從爸爸胸前穿透過去,兩眼通紅,手腳冰涼。像過了一萬年那么長,他猛地跳起來,如同一只真的猴兒那樣一陣風(fēng)直竄向村子。“媽——”尖叫共長天一色,眼淚與鼻涕橫飛。
“那現(xiàn)在呢?爸爸身體好了嗎?”
“躺了兩個月,早好了。”然而,他說話間,臉又濕透。
“他守在樹下。”他小聲地補(bǔ)充。
還有一個女孩,上中學(xué)頭一年,挺刻苦,到了第二年,變了。她爸爸坐在辦公室里一邊捶著膝蓋,一邊搖頭:“我們從來都沒有說過,誰知道她會在別人那里聽到自己是撿來的。現(xiàn)在,我們一說她,她就頂嘴說,我又不是你們親生的。唉!”小城的人愛說:牛不飲水,摁不了牛頭低。“我不讀書!我要去打工!”女孩的眼睛像初生牛犢一樣無畏又倔強(qiáng)。終于逮到一次機(jī)會,離家出走隨別人去了廣東。“我們家就要了她一個,也不重男輕女。現(xiàn)在這樣,唉!”女孩的爸爸來學(xué)校辦退學(xué)手續(xù),氣恨交織還有更多的是深深的無奈。老人常說,人生如棋,一著走錯,滿盤皆輸。而她更想知道,輸了之后呢?
一年后,一個中年婦人陪著女孩站在辦公室里。“她說她知道錯了,想求求學(xué)校,能不能讓她回來讀書……”回來固然是回來了。為什么回來的呢?她和女孩閑聊。“那個工廠是做皮包的……那藥水,臭的……晚上加班到十一點(diǎn)半……”女孩讀完初中還是去打工了,接下來結(jié)婚生子。女孩的同村、隔壁村,甚至更遠(yuǎn)些的村落里的多數(shù)女孩的人生軌跡,大致如此。
一輛警車開到學(xué)校門口,老校長把幾個警察迎進(jìn)了校長室。午休的時候,和她同齡的女老師悄悄告訴她,有兩個女生出事了。“晚上跟著兩個外地打工的回了家,呆了三天。隔壁班那個的爸爸不見女兒回家,報了警。經(jīng)常找到人的時候,該做的不該做的早做完了。我們班的那個家長,女兒三天沒回家都不知道,學(xué)校電話打過去,才發(fā)現(xiàn)女兒不見了。”“那女孩子,你要和她談?wù)劙伞!蹦贻p女老師一臉尷尬地看著她:“我連自己都搞不懂,怎么跟她談?而且,像她們這樣的,不說可能還好呢……”師生中這件事情最終不了了之。女孩還像從前那樣上學(xué)、逃課、玩手機(jī)、和男生調(diào)笑。她周遭的環(huán)境似乎也沒有什么改變。
地菊是種賤生的植物。對于大多數(shù)沒有尊嚴(yán)地過著的人們,自尊微不足道。然而那些可恨的可憐的可悲的可愛的地菊們,是否終究有著他們不為人知的生存法則,而并非完全是人們所以為的那樣麻木愚昧著?她不知道。可她又想著,所幸仁厚能容納大多數(shù)污穢與美好的地母,能讓地菊把它卑微的根須深入血脈,也在這天底下用自己一朵朵小小的煞是好看的花裝點(diǎn)著這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