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縈綠帶,點青錢,東湖春水碧連天。明朝放我東歸去,后夜相思月滿船。
那時六韜還很年輕,很多時候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對心上人的愛意,這讓他很苦惱。他是個書生,想到的辦法總是那幾樣:詩歌賦之,音韻悅之,繪畫美之,書信表之。而他的心上人是個女俠,每天高來高去,到處行俠仗義、快意恩仇。
六韜總覺得他倆之間有隔閡,與他想象中的相處相差太遠。想想,于鮮花滿園的后院,他在桌前煮茶看書,她在樹下弄劍起舞……啊,多么美好!比之紅袖添香夜讀書還美妙。可惜,他倆很少有在一起的時候,因為她總是奔波在外,在血雨腥風的江湖;而他,則都在方丈之地,在詩詞歌賦的海洋。
這日傍晚,六韜在書房溫習功課時又發現了一篇優美的詩,他覺得用來形容她實在是太貼切了,便欣喜若狂的抓起書往外跑去。他想在第一時間告知心愛的人兒,不僅是分享自己的快樂,更為了能讓她高興。能用一首優美的詩贊美人豈不是世間頂好的待遇?六韜一直這么認為。
客廳沒有人,臥室沒有人,廚房也沒有……六韜找完所有的房間,沒有她的身影。其實六韜心里知道,這個時候她要么在行俠,要么在行俠的路上。每次她回來都是在深夜,天明則又離去。
剛開始的時候,六韜關心她的安危,每晚都會坐在院子里等,直到她安然歸來。雖然很多時候她難免一身沾滿了血,終究也還算完好無損。但怎叫人心安?
她曾告訴過六韜,江湖中人只有落腳點,沒有棲息地。天涯才是俠客最終的歸宿。六韜知道她是不希望自己等她,但六韜想告訴她的是,只要人在身邊,天涯海角都可以是歸宿。她笑了笑說,你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怎么和我一起闖蕩天涯?六韜急了,臉漲得通紅,口中咧喏,卻始終沒把話說出嘴。
他想說當初要不是自己,她恐怕就流血過多醫治無效了,不然哪還能像今天這樣活奔亂跳,到處行俠。書生畢竟是書生,這樣有失氣度又似乎挾恩求報的狠話說不來。他愣愣的看了她一眼,轉身進了房,決心以后便不再等了。
她知道自己的話有些傷人,在六韜轉身的時候也面露不忍,卻也始終未曾挪動自己的腳步,不過是嘆口氣也轉身走了。這里不是她的歸宿,不過是自己為報救命之恩暫時的停留而已。
寂寞的庭院,漫天的彩霞只有孤獨的花在欣賞。六韜寂靜的坐在石桌旁,盯著從樹上緩緩飄落的葉子。很久沒在這等她了,自從那次不愉快之后,六韜都只在自己的房間默默的祈禱她平安歸來。但今晚,六韜想等她來,和她說兩句話。
月上中天,隱約有云朵飄過,院子里的景色很美。六韜不自覺笑吟而出一句詩來: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說完想動動身子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手腳都麻木了,手中的書也拿不住掉在了地上。本想等會兒手腳舒展了再撿,卻想到那頁有詩的鋪在地上弄臟了不好,又勉強著彎下身去撿。
不過另一只手在他之前把書撿了起來,抖了抖塵土,又合攏放在了桌上。六韜抬頭看著她,輕輕的笑了:“你回來了?我正好有事給你說。”說完伸手準備去拿書。
“不用了,有事說吧,不是讓你晚上不要等了?”她止住六韜拿書的手,看到他身體不自然的樣子,心里一絲不忍,走到他身前為他揉捏起來。
“我也好久沒等你了,今天本想給你念句詩的,到處找你找不到,才發現很久都沒和你好好說話了。”六韜任由她擺弄,心里泛起柔情,卻沒有想吟詩的念頭了。他知道她最討厭自己文縐縐的和她說話了。
“嗯,你說吧,我聽著。”她頓了頓,卻沒有抬頭。
六韜看著她微微有些血色的青絲,猶豫了半響,說道:“……你走吧,不用在這陪我了,來回做什么都不方便。”
她抬起頭,看著六韜,目光有些閃躲:“我不走,我也不是來陪你的。你救了我,我應該留在身邊報恩。”
“報什么恩啊,用不著。那次幫助你不過是恰巧遇到,誰都會有麻煩的時候,誰碰到都會幫的。都是小事,你不要放在心上了。你都在這陪我好久了,我不能再耽誤你的時間了。”六韜伸手拿過書,慢慢的翻著,裝作隨意的說著。
一陣沉默,六韜見她半響沒有反應,便裝作起身活動身子,準備回房休息。說道:“那,就這樣說好了,你一會休息的時候收拾收拾,明早走的時候給我打聲招呼就行了。哈~”
“嗯。”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也不想矯情做作,只默默認可了。
“嗯。”聽得回應,六韜也嗯了一聲,慢慢合上書,往房門走去。
這時她突然站起身來,對著六韜的背影說道:“你剛才是不是想念詩給我聽的?不是我來之前你念的那首,是書中那首。你念給我聽聽,明天我就走了,就當是送我吧。”
六韜聞言轉過身來,看了看手中的書,卻又把雙手背在身后,笑了笑說道:“好啊……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好,我記住了,這回我一定不會忘的。”
“哈哈,好啊。那早點休息,明早見。”
“嗯,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我是說,我有什么能幫你的,走之前我給你搞定。”臨到走了,她心里始終有些過意不去,又出聲問道。
“沒什么了,我明天也打算離開一段時間,至于去哪還不知道,沒什么好幫忙的。沒事,你盡管去,我能搞定的。”六韜說著,走到臺階上。看著那月光下的身影,背后是一簇簇盛開的花,想起剛才的詩。
“去哪兒都不知道?那你干嘛去?”她對這個一直基本不出門的書生突然有這樣的想法來了興趣,好奇心起,問了起來。
“我準備拜師去,但不知道在哪找師父,所以我也不知道去哪,慢慢找吧。”六韜看著她難得的活潑心態,嘴角不自覺也含笑,開起了自己的玩笑。
“拜師?學武嗎?要不我推薦你去個地方吧,那兒不錯,學出來的都是高手。到時候我來找你一起闖江湖啊!怎么樣?”她有些激動起來,說到最后還揚了揚手中的劍,不像是提建議,反倒像慫恿六韜一樣。
看著她天真的舉動,和平時真是判若兩人。六韜有些忍不住了,笑出聲來:“哈哈哈哈,謝謝你的好意,只是我要拜的師恐怕不好找,你肯定也是不知道的。”
她似乎被六韜的態度惹惱了,不服氣的說道:“喔~是嗎?江湖中還有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笑話!你說來聽聽,我倒要看看你想學什么,還不好找師父了?”
聽完她說的話,六韜肅整面容,緩緩說道:“我是不知道在哪找,但你肯定也是不知道的。我想找個師父教我談情說愛,以便留住心愛的人。這一生很長,但書我讀不完,路我走不完,詩我也念不完。這一生也很短,我只想能兩個人,不管怎樣,可以共度余生。”
這時有風吹過,拂起他們的鬢發。她衣帶飄飄,把劍而立,顯得英武不凡;他一表人才,背負雙手,望月輕嘆。
“哦。”她似乎有些觸動,卻又說不上來是什么,又覺得好像和自己有關,但她怕問六韜。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嗯。”
“那我去休息了,明早見。”她見六韜也沒有要多做解釋的樣子,便也不知道說什么了。
六韜也沒再多言,轉身進了屋。她站在院子里發了一下呆,心里覺得這書生今晚好像有點怪怪的,有種比自己被劍刺傷被刀砍傷還要憂傷、還要疼痛的感覺。她想,要不明天還是留下來看看?還沒報恩呢,現在他好像遇到了麻煩,正好留下來幫他解決了。
第二天一早,她想去找六韜看能幫什么忙的時候,才發現六韜已經不見了。家里什么都沒少,只是人走了。這一瞬,她覺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昨晚不是他說好要我走的嗎?自己最后沒走,反倒是他走了。我還以為他是開玩笑呢?真去找那什么教談情說愛的師父去了?哈哈……
她本以為自己笑笑就可以舒緩心中的郁結了,但是似乎不管用。管他呢,想那么多干嘛。反正也沒人了,我正好也走了。啊,自由了!江湖,我來了!
……
很久很久之后,厭倦了江湖的她,終于也安心落腳了。每當夜幕降臨,月亮升起,她總會想起一首詩。那首詩的前兩句她已經忘記了,只記得“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當風輕輕吹起,花朵搖曳,她吹起手中的簫。這是六韜常做的四件事中,她后來唯一學會的。不過她學會了六韜想學的談情說愛,她想教六韜,只是再也找不到他了。她想,不知道他最后有沒有學會?可否找到師父了?我可以教你談情說愛嗎?
詩曰:流水無情,潮到空城頭盡白,離歌一曲怨殘陽。斷人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