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過很多故事,提及過很多人,卻無法提及一個人,一個恍若一生的故事。它日日埋于內心,夜夜夢魘纏身。
于今,我決定動筆,不用任何修辭。
2015年1月22日下午3點,三叔于家中逝世,享年45歲。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和母親在買完家具的路上。母親接到父親電話不到十秒鐘,淚流滿面,我隱約已經感覺到了那種疼痛,從母親顫抖的身體和言語中。話畢,她告訴我,回家,你三叔過世了。腦子一片空白,來不及哭,昏厥。
醒過來的時候在家中,母親守著,依舊淚流滿面。我掙扎著起來,母親給我搭把手。此時此刻,我們只有一個地方要去,三叔家。
三叔家在財政局新建的家屬小區5單元6樓,沒有電梯,自從他身體有恙就搬到了那里,每日上上下下走樓梯權當鍛煉。到小區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多,整個小區黑燈瞎火,停電。太巧還是冥冥之中注定。大門打開的時候,一股黑壓壓的氣流撲上來,有點喘不過氣。走進家門,看到躺在廳堂里的三叔,身上蓋著被子,只露出了頭部,屋里滿是悲傷的人們。我走到叔叔跟前無聲雙膝跪下,悲痛從胸腔爆發。
我好像聽不見周圍的哭聲腳步聲說話聲,腦袋里沉重的要倒地。雙手緊握著三叔的手,那種冰冷穿透骨頭。老人們勸我,別這樣,讓你叔好好走。但是我就是不想放手啊,我真的不能放手啊,這一放永遠也抓不到了啊。我努力搓著三叔的手,想讓體溫傳到他的身上,他就不那么冰冷了,好多人勸我不要這樣,可我就是不想停,不想停。父親在我背后抽泣,一手拍著我的背,一手撐著頭。說真的,我從來沒見過我爸爸哭過,從來沒有。但那一刻,他是真的在哭。不知過了多久,眼淚好像已經快干涸流不出來,臉部慢慢有些抽搐。我開始看見殯儀館的人,家族里的人和叔叔的朋友同學陸續到來,然后開始安排各項事宜。而我的弟弟,我三叔唯一的兒子,在房間里偷偷地哭,我嬸嬸依舊處于昏迷狀態。我從背后輕輕地擁抱了弟弟,什么話都不說。
當母親輕輕地走進房間哭著告訴我們:“孩子,快出來,你們要去殯儀館守夜。”的時候,我知道,此生再無法靠近那個除了父母以外最疼愛我的人。悲戚再次洶涌襲來,捶胸頓足也不愿承認這個現實。
那夜,南方小城的風特別大,特別冷,帶著冬末的寒氣。大人們在殯儀館里相識的門衛大爺那里找來了柴火點燃取暖。父親和其他的幾個兄弟和朋友們,商議著,惋惜著,繼而沉默著。我們孩子幾個安安靜靜地守著,點燃香蠟,焚燒紙錢,無聲流淚。自入冬以來,唯獨那夜特別長,特別冷,特別空。
三天守靈過去,追悼。三叔一生為人忠厚善良,善舉遍布太多地方,幫助過的人分布全國各地。追悼那天,整個殯儀館里里外外都是人。我特別害怕這種氛圍,那意味著這真真實實地發生了我不愿意接受的事情。悲樂奏響的時候,內心的裂口再次擴張噴出鮮血,難受得快呼吸不過來。最后一次看到三叔,是默哀完畢在數禮的時候,他化著淡妝,臉色卻依舊是病狀,灰黑的沉。當所有人一一握著我們的手告訴我們要堅強,節哀順變的時候,真想就這樣睡過去啊,像做夢一樣,睜開眼還能去和三叔說說笑笑,告訴他我身邊發生的事情,他爽朗的笑聲依舊那么溫暖。但,白天怎么可能做夢呢。
頭七在一天天過去,沉重卻從未抽離。父親母親作為大哥大嫂開始安排布置其他的事情,嬸嬸的狀態一直未見好,弟弟帶著悲傷回到了學校,初二。他走之前對我說,姐,我會像個男子漢一樣,代替爸爸照顧好媽媽。我再次輕輕地擁抱了他,像個大人一樣。
“人生來死去不過平常,大喜大悲埋于眉眼”是爺爺過世的時候我告訴我自己的,就這樣一步一步逼著自己學會接受,面對。但現在又要再一次逼迫自己,親手把內心的裂縫縫上一針一線。人究竟要接受多少次分崩離析才能習慣傷痛,也許永遠都不能把,說到底,生命無法承受之重。
一月距今已經有四個多月,冬末的寒風再也無法抵擋夏日的溫熱,所有的生活都已經重新開始。
很抱歉我還是不可以。我試過所有的方式去淡忘那種刻骨銘心的痛,我也努力告訴自己重新站起來,一定可以的。如今,依舊日日所思,夜夜所夢,真實得仿佛現實才是夢境。
我母親說,也許此生你再也無法安眠,因為遺憾,因為愧疚。
對,這無法言語的悲痛中有著更為沉重的遺憾和愧疚。原來母親她懂。
嬸嬸說,你叔對你真的像親生女兒那般好,每年你放假回來的時候,是你叔最開心的,在放假幾天前就開始盼著你來看他。每次你走的時候他又開始有點失落。這幾年他老惦念著你看他的次數比起以前來說少了好多,現在呢,最后一面都沒看成,他就這么帶著遺憾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不知道這么回答這個問題,也不知道這么直視嬸嬸的目光,因為遺憾和愧疚。
如果我以前仍舊常常給三叔打電話聊QQ多好,如果我一月份放假一下飛機放好行李就去看望三叔,或者隔天就去看望三叔那多好。三叔逝世的前一天還和他通過電話,說過兩天我感冒好一點就去看他,結果人世兩隔。如今再如何辯解也無法為自己的推脫找一個能釋懷的理由了。這份深刻的愧疚與遺憾恐怕這輩子也無法解開了吧。
后來我無數次和父親談話,每次提及三叔,父親總是哽咽得不行,而我也只是默默地流淚。父親總說,這么好的一個人啊,就這么走了,真是太難受了。其實,我親愛的父親,我自是懂你失去最疼愛也最知恩回報的弟弟的難受,我也懂三叔對于你來說意味著什么。可是我已年過半百的父親啊,我和你一樣無法承受,無法相信這么一個如大英雄般存在的人突然抽離你我的生命。他的離去于我,萬萬不能。
三叔于我而言,情同父母甚是信仰。父親母親養育之恩難報,樹人成材之恩卻當歸三叔。從小到大,三叔就開始培養我的興趣愛好和學習,所有的課外書都是三叔一本一本給我買的,直到大學都還問我有沒有錢買書來看。初中三年每次的家長會都是三叔去的,每一次成績單的簽字都是他親力親為,每一次領獎他比我父母更為開心,每一次失落迷茫他比父母老師更理解更擔心,他就像參天大樹,像大英雄般存在我的生命里,一路陪伴,一路呵護,為我遮風擋雨。若沒有三叔苦心栽培和真切無私的關懷,也許如今的我早已和那小城鎮農村的姑娘們一樣,高中畢業就外出打工,結婚生子碌碌一生。我不厭棄平凡普通的生活,也不拒絕成為平庸。但卻感激這一生有三叔為我所鋪造的路途,就像嬸嬸說的,他待我如兒女,他對我的重要性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表達的,即便擁有再豐富的詞匯,如今看來也是萬般蒼白無力。
現在的我,回到了南方,在一座小城市里,做著并不是多么熱愛的職業,住著單間出租屋。每天早上七點起床,煮粥泡茶,收拾妥當,步行到兩公里遠的公司,有著不錯的辦公環境,還有喝不完的茶水。忙碌的一天在晚上七點左右結束,步行到超市買菜回家煮飯炒菜,然后泡咖啡,洗澡,躺下聽歌,看書,睡覺。開始的時候我曾抱怨工作的辛苦,想要逃避想要重新選擇。但每每想起三叔的苦心和他的信任總是無法做一個逃兵。母親說,萬事開頭難,但只要堅持就會好起來的,努力的人生活怎么會虧待他,你走的路正和你叔想的一樣,難道不好嗎。
其實我不懂真的好不好,但我并不討厭,所以我愿意努力去嘗試,去接受,去喜歡然后有所作為。在喜歡的事情和現實的選擇里,我選擇了應該選擇的,雖然心中帶著些許遺憾,但也相信未來應該會好起來的。是吧,三叔。
2015年4月的北京之行,若大的北京城里,站在人海車流中,倘若一顆塵埃。在北京的時候,每到一個地方我就會拍照,然后發給三叔的QQ,也會把想說的話發過去。在北京的七天里給三叔打了四個電話,想同從前那樣親口告訴他我在北京看到的風景和遇到的人,但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永遠都是“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QQ頭像一直灰黑著,再沒有回復。朋友勸我刪掉電話號碼和聯系方式吧,免得觸景傷情。但我怎么可能那么做呢,所有的一切都將是我這輩子最沉重的緬懷和最珍貴的收藏。
記得曾有人問我,你選擇記錄文字寫故事,你的家人支持你嗎。當時我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算是逃避吧。因為真實理由是,我的父親母親都沒有支持我,而一路以來給我肯定和鼓勵的一直都是三叔,現在你所看到的每一字一句,都是因為他而開始。
2015年5月20日離開西安的時候,坐在公車上,搖搖晃晃。我按著手機編輯了一段長長的文字,然后按了發送鍵,收信人是三叔。我就要離開這個地方了,離開這個我生活了四年的地方,也是三叔為我選擇的地方,也許再也不會再回來,就像你一樣,再也不回來。所以,我要鄭重地告別,和這里的一切告別,和你告別,在心里。
2015年5月30日凌晨三點,電閃雷鳴之后便是磅礴大雨。23棟19樓的落地窗旁,坐著一個孤單的身影,大聲的哭泣著,卻被雨聲淹沒。也許還有很多個雨夜,還會有很多次未眠和哭泣,在無數次深深的遺憾和愧疚的發酵中發狂似的襲來。蜷縮在角落的靈魂卻也慶幸有如此穿透歲月的遺憾和孤獨,才使得幻夢無數次循環,一次一次在虛無中靠近那個我最思念的人,那個已經永遠不在又永遠活著的人,三叔。
叔,我不害怕哭泣,也不害怕孤獨,我不怕困苦不畏艱辛,生活心酸于我而言,不及失去你的千萬分之一疼痛和落空。人一輩子可能有很多種失去和遺憾,唯獨失去你是我最深的遺憾。
叔,我還在堅持著寫作,即使只是零散的文字,也不曾放棄自己的所愛,我知道你一定希望我這么做。
叔,愿天堂夏日清涼,愛與光伴你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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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15/0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