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七月里的某一天，學生們正準備著參加期末大考，又想著即將到來的快活暑期，緊張又熱烈的味道在空氣里徘徊。小愛懶洋洋的候在取款的隊伍里，陽光正烈，日頭里投下的影子，白是白，黑是黑，格外分明。小愛穿著極清涼，藕荷色的細吊帶上衣，剛及漆的純白色棉布裙，乳白色的人字涼拖襯著細細的腳踝。她小口咬著冰激凌，細碎的頭發僅遮住了脖子，余下一片裸露的肌膚。小愛后面的男人輕輕抿嘴一笑，他看到那片干凈肌膚上滲出大大小小的汗珠，一粒粒，飽滿晶瑩。終于排到小愛，她一只手捧著冰激凌，用空出來的另一只手使勁的拉門，門也只開了半尺而已，小愛險些一個趔趄。正急著，門自動就開了，有人為小愛拉開了門，還伴著一把溫和沉穩的聲音，好了，進去吧。小愛感激地一回頭，看到一張略顯堅硬的臉孔。謝謝你，小愛說著低頭走進去，匆匆取好錢，出來時，男人又為她開好了門。小愛臉微微紅，男人體貼的笑，說沒關系。男人實在太高了，他的聲音像一團云，堆在小愛的頭頂。
振偉進到小玻璃門里，小愛躲在郵局外的報亭前，旁邊兩個女生在討論著什么，似乎是有人在校門口暈倒的事情，小愛沒太在意。只隨手翻著報刊雜志，眼神就一直守著那個男人。他看起來只有二十八，九歲的樣子，很高，不瘦，一頭標志著固執的短硬頭發，眉眼分明。振偉出來后，目不斜視的快步走向他停在路邊的車子，車子緩緩發動，朝學校門口徑直開去。小愛的心里有一聲嘆息，悠長無奈。有一滴融化的巧克力落在小愛的白色裙子上，有點刺目，小愛皺著眉頭，怏怏離去。污漬一直沒有洗凈，那條裙子被小愛疊進衣柜的底層，仿佛收藏一份難得的記憶。
有時我們喜歡上一個人是多么簡單的事情。像一粒飽滿的種子，落入一小捧土壤，不動聲色的長出了第一葉綠芽。像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輕輕推開的木窗，溫柔的照耀進來，滿屋頓時明亮。像風里飄然而至的一點幽香，觸動了一根細致敏銳的神經，人就想癡了過去了。那個夏天過去，十八歲的小愛仿佛全然換了心境，再也不似孩子般的清透而無牽掛。書不緊不慢的念著，日子安安靜靜。教室里，老師講課的聲音在小愛的耳邊漸漸遠去，她的眼神游移，靈魂仿佛已離開身體。陽光透過不時被風吹動的淡藍色布簾，細長的光影落在小愛的桌上，在平展的白紙上忽隱忽現。小愛捏緊筆，在紙上一氣描著，嘴角掛著零星的笑意，描好了，看幾眼，又嘆口氣。一陣風過，紙飄落在地上，被一只無理的腳踩了個正著，小愛的心一緊。好容易熬到下了課，飛似的撿了回來。細細的拭去灰塵，疊好，收進了筆記本里。其實只是一個人不甚分明的臉孔而已。振偉哪里能想到，只是輕而易舉一抬手，一份小小的熱心，就讓這個小女子記在了心底。
有男孩殷勤的送小束的玫瑰，小愛客氣的謝過，進了樓一轉身，花留在門外的雜物堆上，鮮艷欲滴的色彩啊，像出售不了的劣等商品，漸漸蒙了灰塵，越發的廉價，引不起人的興致。也有男孩將溫柔的情信，偷偷塞進信箱，小愛看過落款的名字，始終想不起是哪一位同上過課的兄弟。女孩的心里哪怕只留了一個人模糊的影子，就已經漲的滿滿的，絲毫沒有余地盛放不相干的柔情。
大四的時候，在金黃色銀杏樹葉鋪了一地的季節，校園里四處拆樓改建，郵局成了廢墟，小小的取款機不見了蹤影。佇立在風里，長發落寞的飛舞，單薄的背影，只有哀愁和失意。有些人怕是一輩子都不會再見了吧，踩過的落葉發出金屬斷裂時堅硬的聲響，眼睛在那一片亮亮的金黃色里迷失了方向，模糊，望不見近在咫尺的距離。
冬天來了，小愛沒有回家，一個人執拗地留下來，在靜默里等待春暖花開。偶爾翻翻報紙，留意一些招聘信息。看到一則廣告，是一家著名的燈飾公司聘請設計師。小愛喜歡形態各異的精致燈具，對這個職位添了幾分興致。于是寫信，準備簡歷，臨了發現沒有現成的照片，慌亂間從錢夾里掏出了從前的一張小小登記照，還是大一剛入學時拍的，原本想留做紀念，終于連這點想念的權利也要放棄。信寄出了，也沒抱太多的希望，一切順其自然吧。宿舍里很清冷，感到寒冷時，小愛裹緊毛衣，捧一杯熱咖啡，貼近暖氣片。暖和一點了，會寫點文字，或是畫幅小畫，都是作白日夢時，幻化出的情景。比如一只跳著舞的黑色小貓，比如低空緩緩飄過的大樹，樹上開滿粉色的花朵。
接到茹恩小姐的面試通知電話時，小愛剛好畫完一對似曾相識的眼睛，靜靜的望著人，目光深沉，琢磨不透的感覺。面試安排在當天的下午，小愛草草收拾了資料，換上厚大衣，出了宿舍。剛下過雪，空氣清冽，遍地潔白的雪，讓人心里涌起喜悅。整了整圍巾，小愛微微笑。
茹恩望著面前這個小小的柔弱的女子，目光犀利。她在這家公司做了七年，最初只是想找到避難所，重新來過，現在由小職員熬到人力主管，這里已漸漸是離不開的精神支柱。七年的磨練，足夠讓她成熟睿智。小愛的黑色半長大衣剪裁妥帖，剛及膝的長度適合她小巧的體態，鮮艷的大紅毛線圍巾打破了暗色的拘謹，多了一些生氣。她那么安靜的坐著，不局促不散漫，眼神坦白干凈。茹恩覺得喜歡這個女子，人和人之間的感覺有時就是微妙，喜歡或厭惡來得總是突兀，說不出緣由。她只簡單問了幾個問題，然后領小愛去經理辦公室。
紅松木門緊閉，小愛稍稍有點遲疑。茹恩鼓勵的對她笑笑，說，別怕，沒關系。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妝容素淡，笑里有母性的光輝，小愛獲得了一種力量，恢復了沉著和底氣。敲門進去，文件堆后面的人不曾抬頭，只是說，“請坐！”，很沉穩的聲音。真是傲慢啊，小愛想著，安然的坐在桌對面的高背椅上，暗暗四下里打量。不大的辦公室里有整面墻都是書柜，各式的書籍都擺放齊整。待她發覺時，振偉已經饒有趣味的打量了她半分鐘之久。三年后，再次看到這個男人，仿佛是夢境，小愛瞪大了眼睛，驚訝，激動，措手不及，讓這個女孩子心里竟有了幾分委屈。然而他卻處在這么居高臨下的位置，小愛很快就醒悟了，要若無其事，至少在表面上。她在幾秒鐘之間變化數種的表情，振偉有點詫異。他說，請介紹一下你自己吧。小愛直了腰板，娓娓道來，好在聲音如常，寧靜安穩。末了，她說，自己喜歡燈具，每一盞美麗的燈都是有靈魂的，最可以溫暖孤獨人的眼睛。振偉的眼睛彎起來，若有所思，稍厚的嘴唇有些干燥，有一兩處都起皮了。這么盯著一個僅見第二面的男人，未免輕佻，小愛的臉緋紅。半晌，振偉出了個題目，試著向我推銷一種昂貴的口香糖吧。小愛皺了眉頭，抱歉先生，我喜歡的是設計，銷售的工作我不擅長，也并無興趣。她遞過厚厚一疊素描圖紙，振偉并沒有去接。心內想，這個女子還很倔強。好吧，明天來上班吧，歡迎你。振偉伸過來的手，仿佛是一種救贖，又仿佛會將人拉入深淵，小愛有些遲疑，終于還是接了。她的手柔軟，溫潤。埋頭工作了一會，振偉仿佛想起了什么，翻出小愛那份簡歷，看著那張小小的照片，覺得有些眼熟，卻實在想不起什么，無奈的擱下了。
設計部在八層，振偉的辦公室在十二層，按說見面的機會并不多。然而振偉偶爾會下來巡視，或者召開會議。振偉對待下屬溫和有禮，然而對待工作，絕對不容許有半點的敷衍了事。開研討會議時，振偉一臉的果敢和堅毅，他身上散發著成熟男人才有的穩重和冷靜，小愛往往帶著一股崇拜的心情，望著他，眼光久久不肯離開。這一切茹恩小姐看在眼里，有一點疼痛在心里蔓延開來，她看著小愛，仿佛那是年輕時的自己。時間過去了一個月，茹恩找了一個小小借口，讓小愛去她的辦公室，她肯定了小愛的才氣悟性，鼓勵她好生努力，順利度過試用期，畢業后正式進入公司。看著小愛清亮的眼眸，她欲言又止，小愛，你要學會愛惜自己。小愛有點迷惑，沒明白這話里的深意。
小愛是喜歡這份工作的，雖然還只是一名設計師助理，然而她勤奮，樂此不疲，更何況，有什么快樂比得上離喜歡的人這么近距離，僅僅三層樓而已。白天里總是要處理設計師們吩咐的各種瑣事，只有晚上才能安心享有屬于自己的時光。這樣很好，在寂靜的空間里，可以看看星星，抱緊抱枕，就把它當作是一個人的懷抱。也會畫稿，也許一個人很孤寂時，才能觸動最敏銳的神經。這一段時間，小愛在設計一組蝴蝶系列的燈具，她想畫完的時候，當做是一份禮物送給振偉，至于送禮物的由頭，小愛還未周全考慮。也許剛好是試用期滿呢，她微笑，露出幾顆細白的牙齒。很多個晚上，茹恩小姐在過道的玻璃墻外靜靜望著她，這個時候還徘徊在工作中的人大抵都是孤單的。這個晚上，熬到很晚，終于完成了蝴蝶設計的最后一份圖紙。小愛輕吐一口氣，甜蜜的微笑在靜夜里綻放，如同一朵吐露芬芳的玫瑰，有著致命的誘惑。那些美麗的燈具，輕盈飄逸，嫵媚妖嬈，神秘又充滿了靈性。真美，當茹恩小姐禁不住說出這兩個字時，小愛驚得叫了出來，她不知道茹恩何時進來，更不知道自己為何能得到她這樣的關心。茹恩輕拍她的肩膀說，你是有天分的。
小愛的試用期滿，茹恩小姐約她在公司樓下的蛋糕房吃點心，祝賀她順利進入公司。小愛很開心，臉上的笑一層層漾開來，那是戀愛中的女子才有的溫柔和幸福，盡管還只是一相情愿的單戀。可見，有時單是固執的愛一個人，就已經能給人無盡的滿足了，并不一定非要兩情相悅。茹恩小姐嘗了一口蛋糕，滋味是好的。小愛，你喜歡振偉經理吧？小愛面紅，沒有否認。那你想聽他的故事嗎，茹恩淡淡的說，大概是三四年前，振偉在一所學校附近辦事情，說來還真巧，就是你的母校呢，他救了一個暈倒的女孩子，送她去醫院，照顧她直至她痊愈。后來，那個女孩子成了他的妻。
小愛的心忽然就空了，這是個她從沒料想的意外，然而合情合理。他始終是好人，只是遇見就已經太遲了，注定有些幸福是屬于別人的。咖啡漸漸冷了，仿佛過了很久，小愛終于做了決定。我會寫辭呈，請茹恩姐代為轉交給振偉經理，連同辦公桌右手邊第二個抽屜里的圖紙，茹恩姐，我感激您。淚水凍結在睫毛上，拼命忍住不讓它落下來。茹恩望著這個女子隱忍的傷心，驚異她與年紀不相仿的冷靜。茹恩感到凄涼，只能祝福她能夠逃離，如果逃不過思念，至少要逃過別人的流言和冷眼。
之后半年里，小愛的生活昏天黑地。有時我們走得決絕，并不是因為多么堅強或無情，只是別無他法而已。終于決定離開這座城市，換一個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臨行前夕，悄悄去了振偉的公司，不一定要看到他，只是想再接近一點。在地下車庫里，看到他的車子，仿佛遇到久別的親人，忍得住酸酸的淚水，也忍不住上前，手指滑過冰冷的車身，仿佛舊夢重溫。我們的愛就是這樣的固執，明明知道沒有意義，一樣愿意為了那個人奮不顧身的傷害自己。
聽到有人往這邊走來，小愛慌亂的閃到柱子后邊，最不愿意目睹的一幕出現在眼前。振偉和他的妻并肩走過來，他似乎稍胖了一些，挽著他的妻，腹部微微隆起，那樣的美滿刺傷了她的眼睛，所有的陽光在那一瞬間離小愛而去，把她一個人拋在寒冷里。車子開走了，就像那個夏天，不留一點引她追尋的蛛絲馬跡。
離開這個傷心之地的時候，小愛將那身一直珍藏的夏衣拋進了樓道的垃圾桶，就當自己死去了吧，從此了無牽掛，小愛頹然的想。其實小愛還太年輕，她還不明白，以為自己死去的時候，可能才是新的開始。那些浮在空氣中的愛戀，沒半點根基，不如早點隨風散了的干凈。
小愛在飛機上，望著澄澈天空中漂浮的潔白云朵，呆了半晌，忽然就笑了，笑話自己多年來的癡心。身旁年輕俊朗的男士，好意的問，小姐，什么事情，這么愉快？小愛回過頭來，很認真地看看他，輕笑嫣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