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初遇
簡是個傻姑娘。
雖然吳風大叔見她第一面的時候,并不這么認為。
在高考志愿提交那一晚,爸媽還在繼續戰火紛飛,簡自己跑去買了一張去北京的火車票。
逼仄的硬座車廂,坐過站的地鐵和坐反了方向的公交,左拐右拐穿過數條胡同才找到的沒掛牌民宿。
風塵仆仆的簡,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像討厭弘一樣討厭北京城。
更討厭的是隔壁的房客,大晚上十點不睡覺在彈吉他,聲音雖然不大,但是足夠在煩躁的簡心里激起千層浪。
那是簡第一次見到吳風大叔,一米八幾的瘦高個,寸頭,戴個鴨舌帽,一身黑色簡裝,正收拾行李背上吉他包準備出門。于是,準備好的理論說辭,莫名其妙變成了一番生澀的寒暄。
當簡看到墻上一堆照片里,一閃而過一個讓她魂牽夢繞的身影,她毅然決定收拾東西跟著吳風大叔出門了。
一直追到后海酒吧叢中的一家,聽風大叔唱一首又一首故事直到人群散去,簡也沒敢說出口她想問的那些話。
什剎海旁,路燈微亮,風乍起,吹皺一池荷塘月色。
簡說,弘是他第一個讓她心動的男孩,他長相英俊,濃眉如墨畫,白而干凈,183的大高個清瘦挺拔,白襯衣少年的標準配置。印象中的弘是個文藝天才,美聲吉他薩克斯小提琴油畫書法無所不能,在短短一個月的同桌生涯里,輕而易舉把簡艾同學的心扣上了鎖。
等了半天,吳風大叔也沒問她那一句后來呢,她便自顧自說了下去。
說后來,弘不顧家里的反對拒絕學金融選擇北漂,和家人大吵一架后離家出走。說她覺得自己從來都沒能走到弘的心里,她把質樸濃烈的感情深深融進血液里,一個月里透支了一顆年輕的心對愛情的全部儲蓄。說她整個高三腦子里就想著一件事,趕緊考完去北京找他,四個志愿全部填的都是京城的學校,為了這個還和父母爭了好久。
在每個城市停留不會超過三個月的吳風,見識過太多的人和故事,已然忘了他和弘的一面之緣。
就像他雖然知道內心的念念不忘,但很多細節都在事過境遷里散于唏噓中了,無法像這正青春的少女一樣,勇敢而又行云流水般地表達。
語無倫次的姑娘灑下的孤零零淚珠,被仲夏的風吹著,還沒能落入什剎海的水波蕩漾里,就無處去尋。
她沒辦法知道他在哪里,就像她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里,不知道為什么要把全部的自己交給這虛無縹緲的愛情。
吳風大叔望著天上的月,簡望著水中的月。他們也許在想,記憶里為他而梨花帶雨的那個她,和不知自己被一個姑娘那么用力愛著的少年,現在在哪,都在做些什么,還在獨自一人漂泊嗎?
那些明明感受過的幸福時光,像是錯覺,怎么就找不到真真切切的證據,來證明它們存在過呢。
接下來的幾天里,兩個各懷心事的人,相伴穿越過了老北京大街小巷人山人海,在陌生的城市,各自將心事交付給穿越城市的風聲,只觀景,不談情。
送簡走的時候,在北京西站,不善言辭的吳風大叔意外地啰嗦了一大堆。
“姑娘啊,等你以后經歷多了,就不會像現在感覺這么無助和痛苦了,你享受了這世間的空氣、糧食和愛,就得學會忍受和妥協。”
多年以后,當吳風大叔輾轉了太多地方,他會不會依舊剪不斷內心深處,和盼不回她的歸人的那女子,無望而纏綿的牽連。
多年以后,當簡躺在戀人的懷抱里一起品嘗春花秋月,會不會偶爾想起來記憶深處的那個少年,和那段迷茫的年月,然后用嘴角的微笑,塵封經年的往事。
成都·恨別
來成都以后,這已經是杜昆的第七個工作了,沒一個能做長久。八月末九月初的蓉城,天氣是說變就變。此刻窗外正風雨大作,伴著一陣陣沉悶的雷聲和雜亂的雨點。
間歇著傳來愈來愈微弱的敲門聲,仔細辨識了一會,才趕緊去把門打開,只見一個姑娘坐在門口直接倒在他腳跟前,頭發和衣服都是濕漉漉的,臉色和唇色雪一樣慘白。
這不是隔壁租住的那個女生嗎?聽房東說,姑娘剛畢業的學生,為了專心考研才出來租房。在他搬來這條小巷子兩三個月的時間里,總共就擦肩而過見過那么一兩次。
情況有些尷尬,杜昆只能在雜亂的房間里東翻西找的搜尋吹風機感冒藥之類有用的東西,直折騰到半夜,才直接席地躺著睡了。
“這是你女朋友嗎?真好看。”虛弱的姑娘頭枕在床邊,抬起胳膊指了指床頭的照片,又顫抖著放下。
杜昆望著照片出了一會神,才默然說道:“不是,我妹。”
然后是長時間的沉默。
“我叫安薇,住你隔壁,昨天雨那么大我還忘了帶傘和鑰匙,恩,那個,謝謝你啊……”微弱的聲音沒能打破僵局,許久之后,又是女生先開口,雖然聲音比較小,“肯定不是你妹,眼神都不對。”
杜昆不得不承認,照片上的如花笑靨,是他二十多年青梅竹馬江南,可是青梅枯萎,竹馬老去,女大十八變以后,她不再是那個整天追著他后面喊“昆哥哥”的那個小姑娘。
兩鄰居相處了一個月余,才慢慢熟稔起來,交換了各自的故事。
作為土生土長的蘇州人,杜昆說他閉著眼睛都能從把蘇州城的老街走一遍而不重復。出名的幾個園子,他小時候經常翻墻進去逛,那個時候,他還有著一個恨不得二十四小時都跟著他的小跟班,在小杜昆的眼里,江南妹妹就像一朵脆弱而潔白的百合,是他一輩子都要愛護的人。可是造化總愛弄人,失去雙親風雨庇護的百合花,不知道什么時候長成了一朵帶刺的玫瑰,大學學業也半途終止。她不聽話,宿醉又徹夜不歸,她的妝容是一張自我保護的面具。天生不善學業的他,辛辛苦苦打工掙得錢,全都在她的口袋里隨了流水。
歲月靜水流深,忽然就有那么一天,物不是,人也非了。于是,他選擇了逃離,狠下心隨手買了一張票,來到了成都。
“如果小南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安薇其實并不愿意聽到這樣的話。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其實內心也挺叛逆的。如果當初高考志愿不一意孤行,選了個自己不了解更不擅長的行業,就不會像如今,畢業即失業,二十好幾的人了還啃著老二戰考研。記得大學的時候,她沒有參加學生組織,也沒有在學業上拔得頭籌,她也不知道自己這四年,都做了些什么。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還好有個鄰居,可以聽她絮叨些心里話。這個小伙子,像一塊未雕琢的璞玉,外表粗糙,卻是琥珀一樣的內心,他和她之前認識的男生,都不一樣。
他們就在這個偌大的城市里,一起吃飯,一起淋雨,一起熬夜看球賽,一起去大熊貓基地做志愿者,分享生活的瑣碎,分享記憶深處浮現的往事,相互依靠著生活下去。
很難說這種相互依賴的感情到底該歸為哪一類。縱使眼前的姑娘如何可心,他注定很難給她一個堅定的依靠,再相處得來,他們也是來自不同世界的人。走在自己人生重要分岔路口的姑娘更加明白,眼前的人總有一天要回去找他的白月光,而自己這顆塵埃,還不知將要漂去哪兒。
就讓他們再多享受一些生活里細碎的暖意吧,獨自闖蕩在生活江湖里人,能碰到這么一個伴,是一件多么難得的事。如果必須要說再見,能不能讓這離別之前的日子,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蘇州·舊信
路過小巷石板路旁靜水潺潺,熱鬧了一日的人間煙火慢慢降溫,風中飄來誰家院里醉人的桂花香。
背包客們總喜歡問老板娘,客棧的名字單名一個“楓”字,背后到底有什么樣的故事,春衫輕柔、步履款款的老板娘只是把米酒青梅端放客前,微笑著不說話。
弘住進這家客棧,已經有兩三周了。按理說,他應該趕緊找工作,找住處,在這座城市迅速站穩腳跟,可是他的一顆心,已經被一個姑娘占據了。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一佳人,一日不見便思之如狂,輾轉反側不能成眠。
入夜十分,她又獨自坐在角落的老地方,桌上的酒杯空了一次又一次,窗外華燈與窗內的濃妝都剛初上,燈光昏暗,如瀑長發的姑娘,有著絕美而傷感的側顏。
跑去問老板娘,問服務生,問店里的幾個常住客,卻沒人能告訴他一些有價值的信息,弘向老板娘申請了酒吧駐唱,自己寫歌,唱給他一見鐘情的姑娘。如此堅持了半個多月,終于有一天,下班后見房間門口的齊腰消防柜上,多了一杯她最常點的一種酒,杯子下面摁著一張紙條:“謝謝你~”
“客氣了,希望你可以每天都比昨天開心一點。”
“生活反正都是灰暗的,開不開心都一樣。”筆跡比上次潦草,但每個字最后一筆都力透紙背。
“未來還長著呢,生活總會好起來的。”雖然這么說,可是弘覺得他的安慰并沒有什么作用。
“人各有志,也許就這么活著,也沒什么不好。”不茍言笑的姑娘,內心有一道高墻,她不想要其實應該叫做憐惜的愛。
好幾天過去,弘也不知道該怎么把信箋的傳遞繼續下去。除了她秀氣的字體,多數時候,除了思念什么也做不了。
“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很多時候,人不是想怎么活,就可以怎么活的。”姑娘主動終止了他內心的糾結。
她的心是寂寞的城,是小小的窗扉緊掩。書信往來的日子,地上的落葉鋪了一層又一層。
“只是做個普通朋友吧,就讓我認識一下你好不好,我本來沒打算在蘇州停留太久,最多一個月,就要去南京了,如果可以,我愿意為你留下來,這是我的號碼,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就打電話。”
等到南方濕冷的冬天過去一大半,依舊飛云過盡,歸鴻無信。
突然有一天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沒想到真的是她。直到把她從警局接回來的時候,他都不敢相信,她遇到危險第一個想到的是自己。
他不多問她為什么就誤入了傳銷的魔窟,只帶她去吃飯做頭發更新生活。她也不向他訴說這些年內心的委屈,靠著他的肩膀就這么靜坐了很久很久。
她帶他去小時候常玩耍的地方,帶他去街角的小飯館吃純正的蘇幫菜,帶他去寒山寺聽鐘聲,去戲院聽老藝人唱昆曲。他唱他們的愛情故事,攢錢買了一臺入門的單反做她的專屬攝影師。
為了愛的姑娘,他拼命地掙錢,可是內心脆弱的姑娘,開始頻繁的跟他鬧脾氣,爭吵,漸漸的,他有些累了。
終于有一天,當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租住的小家,面對又打翻了醋壇子的她,話到嘴邊的惡語相向沒有及時停下,她哭著摔門而去。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她像是人間蒸發了,他發了瘋一樣在這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里尋找。
某天他下班回到家,桌上是所有的當年傳信,原來她都留著。旁邊是她留下的門鑰匙,壓著一張紙。
“我以為你會是我的歸人,可是……我走了,去一個我一直想去的地方,別來找我。”
信的最后還附了一首詩:錦江近西煙水綠,新雨山頭荔枝熟。萬里橋邊多酒家,游人愛向誰家宿。
很多故事,都沒有結果就結束了。也許,江南這個名字,將成為弘心口永遠的一顆朱砂痣。
長安·歸途
露打算在長安開最后一家“楓”民宿的分店。
回到故事最開始的地方。
這些年提供給多少背包客一個疲憊中落腳的地方,也給了很多漂泊的年輕人一個在新的城市足以生活的工作,卻根本不能彌補當初沒能和他建立起一個家的遺憾。
縱然民宿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可是這又有什么用,除了紀念,也就只能證明了離別。
不是沒有追求的人,可是遇見過燦若星辰的人,凡夫俗子如何入得了她的眼?
記得分開后的某一天,在整理老照片的時候,她竟然在桃花樹底下的人群里看見了那個不能更加熟悉的身影。
原來緣分對她和吳風的眷顧,比回憶還要長。
一個人在梅雨季把心門關了多久?那么愛花的人,也忍心放任悉心澆灌的花兒和主人一起日漸消瘦。在距離長安一千多公里的地方,有多想念,也不能相見了,陰晴圓缺里的兜兜轉轉,其實就是對痛苦的無味重復。
平凡的一天,因為一個決定,成為生命里一個巨大的轉折。
是因為什么而分開的呢?渴求安逸穩定的她,遇見了風一樣追求漂泊的他,無數次爭吵與纏綿的冰火兩重天里,愛還在,而情,消磨殆盡。他總是停不下來匆匆腳步,愛去各地嘗試各種刺激新鮮的事物,而她想要的,不過是與他柴米油鹽,現世安穩,卻在折騰了好幾個地方后,再也沒有心力。不是沒有嘗試過為了對方妥協,可這改變也讓愛轉了味,怎么樣都不對。
熱戀的時候,圈子里的朋友無人不羨慕這一對才子佳人,頗有些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意味,一個喜油畫,一個善工筆,一個能彈,一個會唱,似乎一開始就高調宣布了地老天荒,他們每時每刻都在一起,他們在長安每一個老建筑的屋檐底下,把情話刻進風聲里,他們約定要開一家以他們名字命名的酒吧,她負責每天換一條花裙子,坐在吧臺當老板娘,他負責把生活吟唱成詩。
是在一個小型的詩歌亂彈會上認識的吧。那時候,她是小有名氣的浪漫主義詩人,亦是房地產公司的小銷售,他是一把吉他闖天下的流浪歌者,也是愛皮革手工的木匠。因為愛好他們奔赴他鄉,在老城墻根底下遇見了對方,電光火石之間,情愫暗生。
當露第一本作品集出版的時候,恰好“楓”民宿長安分店的裝修工作也已裝修完工。她沒有特別興奮得請朋友們聚在一起慶祝,而是獨自一人花了好多天的時間,把所有和他一起走過的路,重新再走一遍。將民宿托付給一個朋友后,遠走他鄉。
老城墻佇立幾百年,經歷日升月落,朝代變遷,隨便一塊老舊的磚頭,也聽足了人世間悲歡離合的故事,仿佛它們自己也變為故事本身,經歷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風雨的侵蝕。
從此以后,她將做一個永遠行走的風中的人。
千百年來的風,吹過海洋。穿越曠野,飛越山川,制造出各種各樣的聲音,風里的聲音,仿佛又是風在萬水千山里聽到的每一個故事。
風永遠不會停止,就像這世間,從來都不缺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