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滿地
?
一
瞎大奶死了。那天夜里又黑又冷,你睡在榨油機旁邊的床上蜷縮為一團。榨油機這邊是高大的蒸豆錢的蒸餾鍋。實際床就鋪在過道上,逼仄的過道只容一個人進出。但是,在冬天的深夜,榨油機和蒸鍋會在黑暗中移動起來。它們隔著過道。它們彼此吸引。它們本來就是一體的。沒有蒸鍋,就不會有榨油機。沒有榨油機,蒸鍋就是一堆瓦礫和泥土。能讓榨油機和蒸鍋這些鋼鐵的家伙和泥土成為一個整體的只有在油坊里才能成為可能。冰冷的冬天、冰冷的深夜、冰冷的鋼鐵的榨油機、冰冷的落滿灰塵的頂天立地的蒸餾鍋,在油坊里,移動起來。你睡在它們的中間,你看到它們黑魆魆地移動。你閉著眼睛都能感覺到它們的移動。它們冰冷的軀體逐漸位移,它們難道是要合在一起嗎?你的床就在它們中間,你感到那種壓迫,那是一種冷硬的力量逼迫你蜷縮在一起。你的床被拋起來,懸在空中,你是暈眩的,又冷又暈眩的感覺讓你渾身都被硌得生疼。然而你卻在做夢。很多事就在夢中像石頭一樣互相摩擦。棱角和棱角的摩擦讓你疼。讓你喘不開氣。你奇怪那種疼為什么這么熟悉呢?那么持久的疼就是長在你的肉里,長在你的骨頭里,長你在你呼吸里,就在你的身體里蟄伏、蠕動。只是現在突然蕩漾起來,讓你在濕冷的黑暗里下滑,那么柔軟的蕩漾,那么疼,向一個點集中、壓縮,你覺得就要炸開了,你縮成一個核就要變成一坨黑炭,可是你仍然沒有炸開,仍然在下滑。有人尖叫起來:瞎大奶瞎大奶。又尖又脆。突然,瞎大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那么綿長如釋負重。你一下落下來,周圍的東西瞬間歸位。你艱難地調整呼吸。不叫了,有人開始狠狠地拍你的門,連著冰冷的風都拍進來,如果下雪你想雪也會被拍進來?,F在你知道瞎大奶死了。
二
???瞎大奶就住在油坊的隔壁。瞎大奶無兒無女。瞎大奶是個五保戶。這個院子里只住著兩個人。我和瞎大奶。這個院子里長滿高大的泡桐樹。泡桐樹葉片肥大。肥大的葉片可以遮蔽整片天空。因此,這個院子是從來就是陰濕冰冷的。這個院子太大了。大得好像根本不在這個世界上。大得可以容納整個世界。院子卻被村莊包圍在中心。這是多么奇怪的布局。冬天泡桐的葉子落盡了。西北風沒完沒了的刮著,這里還是陰濕冰冷的。瞎大奶在這里住了多少年,估計也沒人能說清楚。瞎大奶的故事太多,她的眼睛也是后天造成的,至于原因也有很多版本。瞎大奶出生于民國。瞎大奶的丈夫死的不明不白。因此,瞎大奶和丈夫的家族一直有嫌隙,卻也說不清道不明。人都說瞎大奶手里有老貨,可是誰也沒見過。至于瞎大奶的出身那更是撲朔迷離了。瞎大奶對自己的身世也忌諱莫深。我們僅僅知道瞎大奶在這里從來沒有移動過。好像她和這個龐大的院落是一個整體。她是這個院落的一個軸心。如果有一天離開了這個院子就不存在了。為什么我會囚禁在這個院子里,我不知道。因為有瞎大奶在,我覺得這里就放不下任何人了,包括我自己。誰來了誰去了,都不屬于這里。如果有一個我,那么這個我僅僅是一棵樹、一枚落葉、一縷風、一聲鳥啼。我覺得我就是一個空虛。我覺得我就是在空間和時間里的一根羽毛,在這個龐大的院落里飄飄悠悠地被一股陰涼的氣吹送著,無所依傍。而有時候我就是一滴水,一滴眼淚,在深深的夜里被黑暗吞沒了,透明的黑在晶體里晃動。我在傾聽那種晃動,帶著潤滑的痛感和猶疑。有時是在泡桐的葉片上。有時是在檐角。有時在夜鳥的聲波上。有時就在飄蕩的霧氣上。瞎大奶偶爾的咳嗽聲會被有月亮的夜里被推送出來,如煙似縷的輕盈,孱弱。月光穿透了我的痛、穿透我的黯淡,冰冷的夜只有在此時才會冷卻。只有在此時那種冷才終于回到冷。每一個物體終于不再和其他有任何關聯。他們是多么孤獨。他們孤獨的時候才更是他們自己。野物們在夜間活動是安全的,如果沒有它們在穿越,夜幾乎是凝固的。如果不是它們在黑暗里交配、覓食。這里和那里有什么區別。在流星劃過的瞬間,誰消隱了,誰出生,萬物都沒有了關系。在萬年的沉寂里,終于消失殆盡。
那時我是多么小,不知道院子之外的世界。我被隔離出來了,我和任何人沒有關系。還記得那個有槐樹和槐樹上掛滿鴿子罐的院子,我是在那里出生嗎?為什么我和他們沒有任何關系了呢?我的父我的母,我的兄弟姐妹,你們僅僅是我血源的一脈嗎?現在我離開了,我在古老的村莊里晃蕩了多長時間了?然后就在這個長滿泡桐的院落里停下來,再也出不去了!瞎大奶永遠穿著陰士藍的夾襖,眼睛里的混沌似乎神秘、悠遠,她的心里藏著另一個世界的秘密。我從來不敢探尋。我經常在她的身邊一言不發。瞎大奶一遍一遍梳理著灰白的頭發。有時候她想表達什么也僅僅是咳嗽一聲,然后就用銀簪在腦后慢慢悠悠地挽一個發髻。所以我們都沒什么可說的,最后我們會各自走開。
黑色的屋頂,黑色的棗木門窗。泡桐樹的下面房屋是那么矮小,當太陽升起的時候,有一縷炊煙是屬于這里的,蘿卜的紅和白菜的白,在斑駁的陽光下格外醒目。它們樸素的顏色和泥土的黃相得益彰,它們小小的陰影在陽光下慢慢移動,被捕捉,而后放棄。柴草垛蠢笨得一動不動,柴禾喘息著發散著干燥的氣味在空蕩的院子里流溢。瞎大奶的拉魂腔是那么尖細,一波三折,沒有一個詞泄露心事??墒俏抑?,一句話也不說。木頭放久了,會有開裂的聲音。這些都不需要去說。那時候油坊已經不再干擾民間的煙火。也不再在誰家的大鍋里添油加醋,油坊閑置下來,那臺壓榨機幽藍的光都聚集在巨大的齒輪上,油亮的把手因為時間變得黝黑油膩,頂天立地的齒輪仍然嚙合在停頓的那一刻。它和油料作物的關系解除了。它和我成為這里穩固的一個整體。這里有一排黑色連脊的房子,在它們各自站立的時間里,在泥土里逐漸下沉。人和物的生活,各有一半都在泥土里。另一半在上面移動。
三
大多數的時間,我都在打草包。每天都在梳理稻草。它們溫順的時候是柔軟的。它們在經歷了火的淬煉之后,失去了顏色和硬度。梳理它們成為我的生活。借助草包架的機械運動,讓它們彎曲,并且連成一體。它們可以裝紅薯、蘿卜、白菜。可以西瓜、土豆、豬料。可以泥土、砂石??墒撬鼈円谖业氖掷锶彳浵聛?。有個別堅硬的秸稈會被折斷扔掉。它們在腳下紛披的樣子,是隨意的,不分彼此的。我用草叉把它們歸攏在一起,如果它們能互相感知,彼此取暖,相同的氣息會讓它們沒有了彼此,它們共同在泥土里老去,讓我感到溫暖和慰藉。
要刷去它們腐朽的葉片,它們的秸稈潤滑,纖維細密。它們不再以作物的形式站立,就只能是這個樣子,金黃、柔順,可以隨意彎曲。當我手指和它們纏來繞去就像是互相挑逗、游戲。我們互相改變對方,變成另外的自己。我們都將自己清空,剩下的就是不斷地消耗、磨損,直到慢慢變成一個影子。影子是沒有重量的,可以隨意穿越。像瞎大奶一樣晃來晃去,將來路去處一概消隱掉,一個紙人。對,瞎大奶就是一個紙人。我知道她總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可是她和任何人都沒有關系,她在或不在,都不和別人發生聯系。
可是我總是看到瞎大奶,我所有動作都在她的眼里。我知道她在院子里游來蕩去,我知道把我擱在這里,一定有什么問題,是我沒有想到的。
所以,我不再去想,我知道瞎大奶在這里,我知道這里的泡桐樹,我知道這里一切都有理由。
我的時間在這里停下來。我死在12歲的那一年。
四
我想在12歲的那一年死掉。
我成為一個影子活在別人的生活里,這也許是可能的。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次大火。我看到小小的火苗,柔軟的在我的眼前逐漸長高。我的眼睛看到了,火的內部除了熱量就不再有任何東西。火是空的。以后我會記得?;鹄锩嬗幸粋€通道,我可以走進去。
在火升騰的那會兒,我是平靜的,我走不出去了,那么就走進去。這是命運嗎?不管怎么樣,我找到了讓自己變輕的方式。
其實,瞎大奶死去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很多年。至于是誰在那里,這根本不重要,我回來的時候獲得了這種能力,就是可以附著在別人的身體里繼續生活。只不過我選擇的是春天,在春天就要枯萎的時候回來,踩著桐花重新在院子里走動是比較容易的。我相信當我的腳踩在滿地的桐花上是輕的。雖然在早晨凋落的桐花還帶著露水,會稍稍打濕我的鞋子,但是我相信我是輕的,當我從桐花上走過,那種故夢重溫的感覺突然溫潤起來。我在桐花滿地的日子里回來是早就想好的。在早晨陽光正好的時候,光線透過剛剛萌發的葉片,鮮嫩嫩的絨毛微微戰抖著,這是我熟悉的,泡桐的枝條是堅硬的、黑色的。寬大、柔軟的葉片和堅硬的枝干融合在一起相得益彰。正符合我的心境。我需要這樣的樹木和這樣的陽光,我需要有這樣一個院落,龐大得容不得別人進入。我需要有一個瞎大奶這樣一個母親,盡管她親手殺死了我,我都要原諒她。因為我看到作為一個母親,在動亂年代里經歷一個女人極為屈辱的時刻。我得原諒她,她寧愿讓我死掉也不想讓我看到自己的母親慘遭蹂躪。她的雙目流血,能摸到的只有自己的兒子,那么讓兒子解脫的最好辦法就是弄死他。這樣就會一了百了,余下的時間就讓自己默默地吞咽下去所有的屈辱。失去丈夫,失去兒子,失去作為一個女人所有賴以存活的理由,生不如死,這些都是她必須在以后的歲月里默默吞咽的東西。她埋葬了兩個男人,茍活下來。現在我作為她的兒子,親眼看到她的死亡,至于我附著在誰的身體里都不重要。我想哭,可是我已經沒有眼淚,因為我是一個虛空,我心里已經盛不下一滴眼淚,因為,即使是一滴眼淚也是太重了。
五
我開始經歷了另一個人的生活。我是不快樂的。我有另外的父母,另外的兄弟姐妹。和他們在一起,我覺得自己是個外人。所以,我總是把自己收藏起來。我總是遠離他們,并且也遠離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也可能這些都不重要。我現在已經老了,這一次,不可能輕易就消失。我離開了那個地方已經幾十年了。再回去已經物是人非。只是還記得那些桐花遍地的日子。偶爾會夢見。但是,已經和我沒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