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年,為自己讀完《左傳》小小自豪了一把。囫圇吞棗中,總歸有幾處使我停留。下面要說的這一處令人傷神。
“晉侯圍曹……令無入僖負羈之宮而免其族,報施也。魏犨、顛頡怒曰:‘勞之不圖,報于何有!’爇僖負羈氏。魏犨傷于胸,公欲殺之,而愛其材,使問,且視之。病,將殺之。魏犨束胸見使者,曰:‘以君之靈,不有寧也!’距躍三百,曲踴三百。乃舍之。殺顛頡以徇于師,立舟之僑以為戎右。”
這是《卷五僖公》僖公二十八年,晉楚城濮之戰的一個片段。
晉文公,就是大名鼎鼎的重耳。他準備與楚開戰,進軍途中,順帶手把衛、曹兩小國給滅了。當晉軍攻克曹國后,晉文公下了一道命令:不許將士們進入僖負羈的家里,同時赦免他的族人。僖負羈是曹國一個大臣。當晉文公還是公子重耳,被迫流亡時,僖負羈曾給予重耳禮遇(另外一個畫面感很強的故事,不贅述了)。
總之,此番君恩浩蕩。
無奈君王手下總有幾個不可控的手下,魏犨、顛頡在歷史中登場。“勞之不圖,報于何有”的意思是“對有功勞的人不加封賞,還報答什么恩惠”估計這話要當著晉文公的面說,兩人早就掛了。顯然他們在向行伍兄弟們訓話,我們給他晉文公賣命,為的是啥?!怎么沒見他報恩呢,這會子要立什么功德碑?這兩位把老板的臉面撕得稀碎。不僅用語言,更見諸行動——放把火把僖負羈的宅子燒了。人怎么處理的不得而知,有點陰暗地想,估計也好不到哪里去。
這事兒往大了說就是叛亂,最起碼也在試探文公的耐受度。
一涉及到奪權,君王不起殺念就不正常了。
要不怎么說晉文公不一般呢,他“不忍”。他愛魏犨之才,他需要有人為他做馬前卒、做開路先鋒、做敢死隊。烈馬必須得馴。然而烈馬受傷了怎么辦?魏犨此時傷口在胸。晉文公思索一下,派人前去慰問。實際就是觀察病情。要是病重沒什么希望復原,做不了敢死隊,還不如拉到全軍面前殺了以儆效尤。實際上,他在給魏犨一次機會,決定生死。
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魏犨智商情商逆商均過硬(看來晉文公識人)——他捆緊胸膛見來者。不僅如此,他還說:“托君王之福,難道我敢借口生病來貪圖安逸嗎?”也就是我還要上戰場為您效力呢!更猛的是,他說著就向上跳了很多次,又向前跳了很多次。想想他的傷口吧,疼啊,可再疼也強過死亡。
他用演技和口才騙過了使者,逃出生天。晉文公饒恕了他。顛頡,另一種結局,被殺,通報全軍。
不知道當刑場上的顛頡與圍觀隊伍中的魏犨四目相對時,各自什么感想。一雙冷眼看著他們的晉文公,又是什么心理。行伍肅殺的兵戈下的一顆顆腦瓜里都在回響著什么。
歷史一次次告訴我們要先衡量自己能承受什么,再決定怎么干、跟誰干。歷史有的是耐心,而我們總有著魯莽的夢想和幼稚的腹黑。
左傳中許多人活得如履薄冰,亂世生死倏忽間的事情。可不知為什么,我對這個片段印象特別深。我感到疼,感到每個人物都無奈。
如果說人生是場投資的話,僖負羈、晉文公算是成功了,顛頡、魏犨失敗了;如果人生以盡不盡性定義的話,顛頡、魏犨成功了,僖負羈、晉文公失敗了;如果以不向命運低頭來看,晉文公、顛頡又成功了……各種各樣的標準,帶來的結果會不一樣。然而,有區別嗎?他們都死了。
僖負羈比曹國其他人多活幾天,因為政治投資做得好;
魏犨比顛頡活得久,憑得是自己的“才能”,又稱可利用的價值。
晉文公活得比他們都久,他用權力做生死的保障。這個玩得比較大。
然而,最終,有區別嗎?在“人是要死的”這件事情上,天賦靠不住、才能靠不住、財富靠不住、權力靠不住、法治靠不住、宗教靠不住……
死亡這丫兒對誰都一樣。而且,在別人看來他人的死亡都那么輕易。“坑殺百萬兵”,幾個字,多少死亡?后背發冷有沒有?我為命運的無奈而疼,疼得無奈。死也無奈、生也無奈。
不禁想象自己若是其中人物會做何反應?不敢想啊。如同行走在黑暗的森林,周圍一切不得而知。甚至,我們沒有一絲希望得知。
怎么辦?對于無法改變的事,找個理由讓自己接受或許會輕松些,如果再賦予些意義,那就再好不過了。“我心光明”,仿佛照亮黑暗的森林。堅信的也許不是真相,但堅信卻是力量。
“順其自然”老子這么說的。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莊子這么說的。
“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 ……
人生對每個人來說都不一樣。在死亡前,怎么活著,本可以千姿百態。感謝生命狀態的豐富,雖然誰見識的都可能只是冰山一角,但已經使我在現實進退中,得以轉圜,從而活著。
對我來說,困頓時,“自然而然”;得意時,追求“不朽”;得意失意,盡量不委屈自己,不傷害他人,就算是活著的態度吧。
至于為什么而活?什么是“自然”,什么是“不朽”,我也說不清楚。牽強扯來《一代宗師》臺詞,“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能到哪一境就到哪一境吧。
森林依然漆黑,恐懼帶不來光明,懷恐懼繼續行走,也許還有希望。
回到讀《左傳》時的疼痛、無奈感,很多來自恐懼,當我低頭承認,它就溫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