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猶在
第七章 無常恨(下)
慕容憂大驚失色,沖進廳內,甩手給了崔澈一記耳光:“崔澈,你這個畜生,竟然背父投師,奉令弒父!”崔澈推開慕容憂,又再跪到中年男人面前:“師父,徒兒幸不辱命。”中年男人高興道:“好徒兒,做得好!”轉而,他又向各門派眾人道:“各位掌門,唐瀟雁失禮之處,還望見諒。我天下第一樓下月初五正式開樓,希望各位掌門到時光臨,唐瀟雁親自奉上解藥。”
“哈哈哈,走吧。”唐瀟雁仰天大笑,“我們回第一樓!”
崔澈跪地不起,鄭重地磕了三個頭,道:“師父,您先回去,徒兒留在這,還有事要做。”唐瀟雁道:“也罷,你也該為父親辦喪禮。記得,辦完喪禮立刻回第一樓。”說完,唐瀟雁領著莫聽風等人離去,走了幾步,又轉身對各門派眾人道:“你們也散了,不要看人辦喪事。”各門派眾人聞言,不敢久留,相繼離去。
慕容憂抽出軟劍,指著崔澈:“動手,崔澈,今天我們只能活一個。”
崔澈卻道:“小憂,不忙動手,你且聽我說個故事。”
“有一家顯赫的武林世家,生了一對雙胞胎,其中一個因為天生經脈逆轉,無法習武,那爹爹就決定拋棄孩子。那孩子被拋到深山野林,幸得人所救,才撿回一條命。救他那人,為他找了各種珍貴藥材,制成藥酒給他泡澡,而后又用深厚的內力為他洗髓易經,終于讓他成為了正常人,可以習武。他日日勤學苦練,發誓一定要練成絕世武功,打敗拋棄他的爹爹。
“后來,救他的那人決心統一武林,于是就定下計謀,讓他去闖蕩江湖,在江湖中博了個神醫的稱號。同時,那人又派了一個人到一座酒樓做伙計,伺機配合他的行動。幾年之后,那個伙計在送菜時,下毒在菜中,毒倒了另一個武林世家的夫人和小姐。那家人去求神醫相助,那人派出另外一個弟子,在人前演了一出戲,讓他得到那家人的信任……
“不必再說了!”慕容憂沉聲道,“那唐瀟雁暗中派人給各門派掌門下毒,又假借莫聽風之手送出解藥。那是真的解藥不假,但是,那解藥之中,必定又加讓人察覺不出的毒藥,是不是?只是我想不明白,你們既然能暗中向各門派掌門下毒,直接就可以做了,何必要弄得如此復雜!還有,即便是掌門中了劇毒,為何各門派沒有一個人反抗,不過是一死,那些人中,有的是不怕死的好漢!”
“小憂,你說的不錯。”崔澈輕聲道,“那毒毒性特別,卻必須混在攝魄香中才能發揮作用。毒發之后,并不會要人命,只會讓人喪失心智,做出連自己也無法想象、傷天害理之事。他們固然可以不怕死,卻不能不怕聲名受損。”
“你的故事說完了。”慕容憂冷冷道,“我有兩個問題問你。第一,我姑父和姑姑在哪里?第二,你是如何會拜了唐瀟雁為師,且聽命于他,殺了自己父親?”
崔澈緩緩道:“小憂,你別急,聽我慢慢說。”
“崔陶和崔夫人,在師父來莊之前,就被誘到莊外殺了。”崔澈說得越來越緩慢,“而我,并不是崔澈,真的崔澈,早在慕容世家遭到丐幫圍攻那天,就死了。”
慕容憂失聲道:“小澈死了……那你是誰?你到底是誰!為什么小澈會死?”她對崔澈本有一腔怨憤,這時乍聽他的死訊,那怨憤剎時轉為心痛:“是你先殺了小澈,再扮作他的模樣,殺了無痕,對不對?”
“小憂,你錯了。崔澈是心甘情愿死在我的掌下,而我,根本無需扮作他的模樣,我原本就是這個樣子。至于那無痕,我沒有殺他。”
“你就是那個被拋棄的孩子!你和小澈是孿生兄弟!”慕容憂把一切連貫起來,理清了前因后果,“你恨崔伯伯拋棄你,你就狠心殺了小澈,殺了崔伯伯。”
“我是恨崔陽,恨他因為我不能學武,就將我丟棄。我也恨崔澈,憑什么他可以享盡天倫,而我就只有在一旁看著。我曾經在慕容世家外設下埋伏,想要殺了崔澈,但最終,我放了他。”“崔澈”伸手在臉上抹了抹,頓時換了一副形貌,“小憂,你看仔細,我是誰。”
慕容憂目不轉睛盯著“崔澈”,看他的臉變得丑陋不堪,赫然是那神醫金不換。他又在臉上抹了抹,丑陋的面容又變得清俊,正是無痕的模樣。
“無痕,你是無痕!”慕容憂只覺好笑,直笑到眼淚滾滾而落,“我為你的死,恨透小澈,卻不知這原是你的計謀。我憐你父母早亡,血仇在身,不惜自己一條命,為你擔下殺人之罪,那卻只是你的謊言,因為這,害了小澈為我而死。你利用他,利用他對我的一片心,讓他甘愿犧牲自己……”慕容憂語聲哽咽,笑容僵在臉上,最終泣不成聲。
“對不起,小憂。”無痕低聲道,“是我自私。我恨崔陽拋棄我,又渴望崔陽能像疼愛崔澈一樣愛我,哪怕就只有一天,我也知足。”
慕容憂擦掉眼淚,質問無痕:“你與小澈是孿生兄弟,只要你向小澈說明白,要想冒充他進入第一莊,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你為何要設此毒計,害死小澈?”
無痕苦笑道:“我的師父,想要一統江湖,第一個要除掉的就崔家的人。師父待我恩重如山,救命之恩,養育之恩,洗髓之恩,授藝之恩,無論是哪一個,都值得我以性命相報。”他深深地看一眼慕容憂,將一句話深藏在心底。他輕輕吐氣,繼續道:“只是,我無法遵從師命,回去第一樓,愧對師父。”
“倒是,我要為小澈報仇,你當然不能活著離開。”慕容憂抽出軟劍,冷冷說道。然而她的心,卻如在沸水中翻滾。她寧可自己死,也要保全的人,現在卻要親手殺了他。當真痛徹心骨。可真想著,要放了他,她又覺愧對崔澈一片深情。慕容憂持劍的手,微微顫抖,她和他的命運,當真是相像得緊。
無痕束手不動,只是道:“生為人子,弒殺生父,千刀萬剮也不足贖罪;設下毒計,逼死手足,亦千刀萬剮不足贖罪,無痕還怎能與你動手。”
說話間,無痕的嘴角蜿蜒留下墨黑的血跡,點點滴落于地。慕容憂手中軟劍驟然墜地,顫聲道:“你中毒了,解藥在哪里?”
無痕道:“金不換之毒,天下無人能解,包括他自己。”
尾聲
又是一年春回,桃花灼灼地開,火一般濃烈。風一吹,那開得有些敗的桃花,花瓣紛紛墜落,洋洋灑灑,一如當年,清嫵而嬌媚。慕容憂憑欄而望,一張臉波瀾不驚,無喜也無怒。
唐瀟雁在她投入第一樓時,說過一句話,她將會成為第一樓最出色的殺手。
因為她沒有感情。
終她一生,不會再有。
那兩個逝去的人,帶走了她所有的感情。
這樣好的花,也開始凋謝了。她心底沒有惋惜,只是一片淡漠。
當年她想不明白的事,這么多年,也早已想明白。
最苦的,是那個人。進退兩難中,他算計了太多人,讓那些人都成為他手中的棋子,一步一步達到他的目的。然而,他達到目的之時,也是他命竭之日。可到底,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最無辜的,是小澈。明明什么也沒做,卻在一場陰謀和她的任性下死去。他的心甘情愿赴死,固然是他對她的一片深情,又有多少是對她的失望呢?一個即將成為他妻子的人,為了另一個男人不惜去死。
她曾對那個人說,她憐他。
其實不然,她在他活著的時候,也許并沒有帶給他一絲溫情。
她也曾對小澈說,對不起。
其實她錯了。也許她對他最該說的一句話,不是對不起。
她入第一樓,只是為了還那個人未曾還完的恩情,讓他和她的心,都不再有所牽掛。
然后,她便可以真實地對小澈說一句,現在再也來不及回不去說的話。
小澈,如果可以重來——
我愛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