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南方大雪,廣州火車站廣場十萬人滯留,人浪起伏,如風暴前的怒海。
局勢幾度失控,武警拿著喇叭喊話“你們回家重要還是生命重要?”
萬人怒吼回應,“死也要回家”。
幾天后,一對湖南情侶模仿電影,從天橋跳向出站列車車頂,男生不幸觸電身亡。
同日,一位甘肅農婦,急于進站,攀越站前高架橋時,從十余米高處墜落昏迷。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張高價黃牛票,后經鑒定,是張假票。
悲壯氣息在廣場彌散,入夜,人們開始唱《有錢沒錢回家過年》。歌聲像火炬般在人群中傳遞,曲調走形,但充滿力量。
兩年后,電影《人在囧途》中,王寶強飾演的牛耿在銀幕前再度哼唱起這段平樸的旋律。
鄉間土路上,階層各異的人們擠在一輛舊大巴中,有錢沒錢回家過年像一句魔咒,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放聲歌唱。
回家,回家。
遙遠歸途,百轉千回。
有人四下環顧,穿過稀落燈火,終于有幸尋找到故鄉的方向。
有人魂牽夢縈,將故鄉視為此生的歸宿和終點,卻發現故土并非是每一個人都能安返的歸途。
兵荒馬亂的年代,魯迅走了兩千余里地才回到故鄉,可明月照耀的西瓜田里,早已沒了當年那個刺猹的英勇少年。
俞敏洪說,他的故鄉早已消亡,留下來的不過一條石板街和一座石拱橋。
對于生活在故鄉的人,變化如蠶食,對于一年一返鄉的游子,變化如翻頁,每一頁都是新章節。
轟鳴的工廠關閉了,熱鬧的集市消逝了,古老小樓變作喧鬧商場,街角的錄像廳一路進化成游戲廳、電腦房、網吧,最后化作尋常樓宇。城市如不停扭動的魔方。
王朔在小說中寫自己羨慕鄉村來的孩子,因為在他那叫做“大城市”的故鄉里,一切都是日新月異的,昨日的痕跡今日便會被抹平,什么都沒有留下。
但他卻并未料到,在城市邊緣的鄉村,時間也正悄悄抹去殘痕。祠堂古鎖銹跡斑斑,村舍之間寂靜無人,越來越多人在遷入城鎮。
世事變化飛快。遷徙者出走故鄉,在火車窗口放眼遠眺,一片片燈光如野火一樣燎原。故鄉往事在飛馳列車上恍若隔世。
都市生活就這樣以遷徙開篇。列車上的人們懵懂地聽著故宮鐘聲,茫然地看著黃浦江江水,手足無措地站在廣州站前。
喧囂吵鬧的站前廣場如熱帶雨林,危險,又極具誘惑。
年輕的出走者們匆匆借來電話報過平安后,便一頭扎進光怪陸離的都市生活。
自此,時代如江水不斷上漲,故鄉和異鄉隔岸相望。
滾滾濁浪,晝夜不舍。人們在兩岸往返奔波,渾若不覺。
而春運就是遷徙中不舍的回望,盡管只是短暫回眸,盡管江水正在緩慢淹沒來時的道路。
踉蹌度過前幾年的慘淡歲月后,適應下來的人們,開始不再喜歡冗長乏味的堵車,不再喜歡翻倍攀升的樓市,不再喜歡時鐘上滿發條,以及永遠被人流裹挾向前。
所有離鄉時的憧憬和幻想,很快也一并消散在深圳房價、上海方言以及北京的折疊空間中。
人們開始盼著一年一度的回家。盡管故鄉或許早已湮沒塵埃,無從追憶。
或許,憤怒的批判者,最終都會與自己和解。
出走者最終還是會重回到那個魂夢所系的來處,并將之視為歸途。
該出走時出走,該回歸時回歸,這是中國人的命理,是出走者的一生。
列車緩緩穿過最后的漫長時光,窗外是依舊飛速倒退的風景。
遠處彌漫的歷史煙塵下,是我們作別已久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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