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涉及大量、高密度劇透,不喜請繞道
如此快速地寫出一篇在映影片的評論不是我慣常的節奏,畢竟我周末才看完并且在社交媒體上熱情洋溢地安利并打出了五星高分。作為一個包袱很重的人,馬上又來蹭熱點,我們先進工人知識分子還是難免不好意思的。
剛好這幾天社交網絡的輿論場上沸沸揚揚的正是《雄獅少年》為人詬病的那個點:瞇瞇眼。我不得不再三思量整理自己的觀點和看法,好與諸位同志商榷。
我非常贊同瞇瞇眼是一種負面的刻板印象,它是一種建立在以偏概全的邏輯謬誤和人身攻擊的惡毒意圖上的文化殖民,是政治性的對“美”的解釋。瞇瞇眼不等于小眼睛,亞洲人眼睛也確實不算大,但這些和“瞇瞇眼”不是一回事,此前我已經有過一些簡單的論述。
在這里我只額外補充一點,把“人們對大眼睛的盲目追求與“瞇瞇眼是文化入侵”相對,認為這也是“西式審美”是不成立的。其原理與我接下來為《雄獅少年》(以下簡稱《雄》)“洗地”的操作本質相通,聰明的你應該能明白。
所以開宗明義地說,《雄》是乳化或者乳嶺南嗎?不是。
那它是一部好“電影”嗎?欠奉。
那我為什么給它打五星呢?因為它是一部動畫電影,或者說一部“國漫”電影。這一點很重要(所以在前一點上我給電影二字也加了引號),因為這意味著我對它的評判標準是不同的:它是一部好動畫嗎?差強人意。但作為一部中國動畫電影,縱向比較它已經做得很好了。
它甚至很可能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代表著新的市場環境和創作時代的啟程。
形變、夸張與丑化
為什么我說,對動畫可以部分地赦免一些壞毛病?這是由動畫的特質決定的。這一點也與“到底有沒有丑化誰”息息相關。
動畫迷應該許多都聽過“橡皮管動畫”(Rubber Hose Animation),這是一種早期動畫風格,特點是人物的胳膊,腿,甚至整個身體呈現出沒有關節的弧形運動或者拉伸壓縮。非常適合表現夸張的情緒和離奇的劇情,受到當時觀眾的歡迎。早期迪士尼作品和《貓和老鼠》中都很容易看到這一風格的影子。甚至前兩年,用這一風格設計的動作游戲《茶杯頭》一度掀起了橡皮管動畫的懷舊風潮。
這一風格的形成,與當時對動畫這一新興藝術的定位、當時的動畫影像制作水平是分不開的,也和那時觀眾的偏好有關。因此,動畫電影一開始就帶有這樣一種特質:邏輯可以跳脫,動作和形象設計可以夸張,而不必追求對現實的模擬。
這也很好地區分了以攝影為基礎的電影和以繪畫為基礎的動畫,使得動畫擺脫了攝影本體論的桎梏,不必與現實形象和符號一一對應,而可以獨創一套動畫語言。但這種情形到今天明顯早已發生了變化。
如今人們對動畫電影美術風格的期待,是在與現實“肖似”(白話翻譯就是“神似要緊形倒不必那么似”)的基礎上,可以有合理而美的夸張****。尤其在我國,動畫仍然以低齡向為基本盤的大前提下,類似《哪吒:魔童降世》《白蛇:緣起》這樣的佳作,也是以國內流行的“網游寫實風”為依托的。
但《雄》沒有完全這么做。什么意思呢?就是它既沒有完全地寫實,也沒有在動作表現和人物形象上保持一個尺度統一的夸張。這也是觀眾最直接的感到“別扭”的來源:該一起夸張的地方沒有一起夸張,不應該一起夸張的地方卻好像又不合時宜地夸張了。
比如師徒共乘摩托車,結果因為阿狗太重壓壞了車,這一段的表現就是合理夸張。很夸張,但是很好玩,在動畫里面也是很常見的橋段。決賽時為了拖延時間、趕走對手,師傅用腳臭熏走其他獅隊,也很動畫,也很夸張。而這兩處行動和動作的夸張,力度是一致的,不會讓人覺得突兀或者尷尬。
行動和動作上的夸張前后一致,但人物形象和劇情邏輯上的夸張卻沒有做到統一,最直接的表現就是人物形象妨礙到了對觀眾的觸達但沒有遮蓋劇情的講述。但這和“丑化”不是一回事,而是失敗的夸張的產物。
實話實說,我在觀影之前也受到許多DISS的影響,是帶著很強的預設去看的,看完卻并不支持這些批評。人物形象的夸張雖然有用力過猛的嫌疑,比如阿貓阿狗的形象在號稱“現實主義”“寫實”的影片中實在丑得有點“不合邏輯”,但無可厚非。
在劇情上,主角三人組的設定就是“長得丑”。這一點說法要成立的前提是:除了他們,其他人不丑,至少不是“瞇瞇眼”。很簡單的問題,咱們看比例嘛。那么我們只要用心觀察其他配角甚至路人就不難發現,小眼睛、吊梢眉的確實是少數。
《雄》在美術風格和形象設計上,人物體態和五官比例確實偏“小”,比如師傅、女主阿娟也是小眼睛、高顴骨,但這一點在全片尺度上看,我認為其美術風格是統一的,人物設計也并不丑。所以“人物普遍瞇瞇眼”的批評,我并不認同。但有人確實覺得不好看甚至感情受到了傷害,我完全支持你的感受。
那我說的“夸張力度不一致”是指什么呢?主要還是劇情。
敷衍、懸浮和降神
我說《雄》克服了許多國漫電影的壞毛病,有很重要的一條就是“尬”。
國漫太“尬”了,即使對于老漫迷來說也經常很容易被尬住。比如山東看門大爺瞎指路的此類于無聲處抖冷包袱的“無厘頭”(無厘頭不是這樣玩的,星爺.gif)和“我大意了,沒有閃”這樣硬塞幾句網絡梗的幽默。《雄》僅僅是比較克制,已經算是優等生了。這種橋段的泛濫其實就是一種情感上的“強買強賣”:我覺得你覺得我在這里應該讓你笑一下了。
更要命的是節奏上的敷衍和劇情上的懸浮。
不用了解什么劇作知識,觀眾都能感到全片的節奏明顯在2/3處才漸入佳境,同時前半段那種明顯到“擺爛”的三段式手法:找到目標-受挫-鍛煉/積累-爆發,其實都透露出劇情上的薄弱。
因為前半段劇情的推進主要依靠主角的行動,所有的節點只需要堪堪掐準三段式的劇情程式,本身卻沒有那么多的行動去支撐,只好用許多畫面和笑料來填充。而以往這種情況,靠的往往是歌舞和站樁式對白、獨白,《雄》至少還更有誠意一些。
而劇情的懸浮更致命。
嚴格來說《雄》不足以撐起“弘揚傳統文化”的大旗,因為它的許多劇情,抽掉“舞獅”元素,換成國樂、二次元、拉丁舞、交響樂甚至理發、職場都能成立。比如同行的競爭、工友的欺壓,都與主線沒有充要關系。更關鍵的是,主角所謂的“夢想”“動力”其實也沒有。
如果主角的第一動力是為了見父母,那么首先片中世界的陳家村到底離廣州有多遠沒有交代。如果完全與現實中的順德陳村對應,這劇情直接可以被“一票否決”。而當主角稍有起色之后,父母就回來了。而這一新情況引起的最直接最真實的反應反而是對主線的延宕和抑制:去打工。
如果是為了只有一面之緣的女主,更是缺少必要的渲染。而如果說主角是為了“做一只雄獅”證明自己,那么問題就很明顯了,這一情感并沒有濃烈到支撐起后續那么多的行動,俗話說就是“用力過猛”“至于嗎?”
而造成這一問題的根源就是主角在主要劇情線的中間發生了不止一次的情緒斷裂。
比如被莫名跳過的第一次預選賽,與藍頭發方眼鏡一隊的支線對手戲完全被砍,敘述重心被放在了師傅師娘的不容易上,主角的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一點情感蓄勢就這樣被放掉了,相當于一次小型潰壩。可怕的是,這樣的潰壩在全片中竟然是接二連三地發生的。
最可怕的一次是,最終決戰的對手竟然是近乎萍水相逢的前一次送外賣的客人,雖然老話說“無巧不成書”吧,你也不能巧得這么硬吧?完全沒有情緒鋪墊的空間啊!
還有諸如獅頭顏色不符合南獅的文化、父母打工吃饅頭不符合南方飲食習慣、主角家庭收入情況不合理等瑕疵。如果說這樣的通病還能“多多海涵”“李姐萬歲”,有些劇情bug卻不能靠主創的解釋說明來遮掩。
比如咸魚強當初會放棄舞獅是因為沒有錢賺。我們就暫且當作僅僅在影片世界中討論而不顧及現實情況,如果舞獅沒有錢途,為什么在影片中設定很偏僻的陳家村就有一家專業獅隊且隊員看上去活得挺滋潤的?如果說,正是因為陳家村廟小只能養活這么一只舞獅隊,那怎么師傅騎著摩托一腳油門的功夫,就到了一家專業化程度極高的舞獅道具店?
稍有常識的人不難得出一個結論:附近十里八鄉不止一家專業獅隊,很多人舞獅,舞獅需求極大,不然怎么養得起一家專業化程度如此之高、對口程度如此垂直的店鋪呢?而且以劇中設定的窮酸咸魚店鋪老板的身家,咬咬牙也能買下全套嶄新的行頭,說明供應鏈不僅成熟而且市場競爭也很充分,又是在劇情設定的90年代至21世紀初的時代背景下,“舞獅不賺錢”就更站不住腳了。
更何況還有除此之外的許多矛盾點:女主角能開上小汽車,無極隊能租下自己的專業場館,有投資商舉辦舞獅賽,還有電視轉播支持,舞獅到底怎么就賺不到錢了?
我承認我這是雞蛋里挑骨頭,并不影響故事本身的成色,但缺點就是缺點,指出缺點正是批評的意義和職責所在。
綜上所述不難看出,影片劇情最大的問題其實還是“到了這里應該煽情/反轉/改變了,不如我們就”這樣的水平問題,因為過于死板已經不能用機械降神來形容,我愿稱之為“中國動畫電影特色式降神”。
而最唏噓的是,就這,已經比95%的國產動畫電影做得要好了。
那么,《雄》這么招人討厭的原因就是因為這些不足嗎?不,《雄》最大的敗筆,恰恰在“詩外”。
傲慢、節點和期待
把《雄》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的,不是觀眾的批評,而恰恰是主創們近乎拱火的回應。
“我是對的,這樣的審美是對的,你們是錯的。你們不理解我們的創作是你們的問題”,這樣的想法在很多國內創作者身上很常見,而且不以為有錯。這其實是很可悲的,《雄》是一個好故事,部分觀眾不買賬,于是主創就對“觀眾不買賬”不買賬,認為觀眾缺乏審美教育和對現實的觀察與思考,這實在太幽默了。
一個廚子,做出了自己滿意的菜,食客不買賬,廚子認為是食客嘴刁,這河里嗎?不,這是河內。
偏偏許多“藝術家”真就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說這么做的。觀眾沒有義務回應你對自己作品的期待,在后疫情時代市場大幅縮水的情況下,作品沒有大爆、出圈、成為現象就不可接受到要“教育觀眾”了?
恰恰是我們的創作者應該重新拾起前輩們身上的謙卑,去坦然面對新的、更嚴苛的輿論場和市場,而不是近乎無理取鬧地高呼“錯的不是我,是世界”。這樣只會讓自己的作品更加無人問津,“藝術家”的傲慢只有他們自己埋單。
創作者們應該學會與自己的受眾相處了,至少應該從學會“管理自己的期待”開始。這一新市場環境下微商都懂得的道理,偏偏“藝術家們”不懂,也是一件咄咄怪事。
所以我說《雄》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點也在這里。它不僅克服了國漫電影過往的一些老毛病(雖然有些僅僅是克制),但它如有天命一般,恰好站在了后疫情時代的一個節點上,直面市場、輿論、資本、文化甚至各種小圈子的局部氣候碰撞等多方面的考驗,從而也成為了一種現在看來還很“另類”的現象和景觀。足以養活不少沒有題目和素材的學術民工了。
那么《雄》到底憑什么打動且說服了我呢?
其實就是它真正想講述、所講述的道理:現實再骨感也還能做夢。不過路是你自己選的,人們可以為你加油,但有些路只能你自己走。只是不要怕,不要悔。
這也是全片真正寫實、最現實主義的地方,也是我心中非常契合嶺南精神的情節,正如阿娟最后奮不顧身的一躍。萬人擂鼓,無分敵友,所有人為了“一口氣”這樣幼稚的理想主義熱血而鼓舞,但路只能他自己走。雖然還是沒人能站上擎天柱,但咆哮驚世、雄獅已醒。
浪漫的歸浪漫,現實的歸現實。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這不正是那句已經爛大街的“真正的英雄主義就是認清現實之后依然熱愛生活”的真諦所在嗎?縱然還要陋室飲冰無數載,但熱血難涼,我無所畏懼。
只是希望創作出這樣佳作的作者自己也能明白這個道理,作品既然已經交付市場考驗,有的路只能它自己走,包括踩雷。就請你們像阿貓一樣,最后無聲地助這《雄獅少年》一臂之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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