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距離第一次見到小白,得有十年了吧。
一直想提筆寫點什么,總是作罷。
太瑣碎、缺乏起伏,做不成文章。就如同細沙一樣,被風吹走了,除了他們自己,就再沒人能尋見了。
小白,小白。只是偶爾會默念起這個名字,小白總是藏在自己的世界里,得喊兩遍才能把它從那個世界里拉出來。
那一年,我上初二,小白是我的同桌。
小白,就像小白的名字一樣,小小的,白白的。小白雖小,她的笑卻是很大的,一笑,就像剝開了一塊巨大的白色棉花糖,整個世界都融化在里面了。
那一年,大街小巷還在放著刀郎、阿杜的情歌,網絡時代像大洋里航行了很久的船,它馬上就要靠岸了。可是住在鄉下的我們,還只能望見它白色的帆。
學校建在山上,夏天快要到了,晚自習的時候,風帶來香樟樹的味道。
燈下,我正埋首于一本習題集。小白就在我的身邊。她的手躲在抽屜里,編織著花花綠綠的星星。
小白很愛玩,小白從不為學業發愁。
我說:“小白,下節課要檢查練習冊哦?!?/p>
小白說:“不怕,有你嘛,下課抄你的就好啦?!?/p>
小白轉過頭沖我笑了一下,又低頭編她的星星了。
“小白,你編這么多星星做什么?!?/p>
小白說:“送人啊?!?/p>
她邊說邊把一條彩帶穿過另一條彩帶的縫隙。
我覺得小白的手像魔術師一樣,小白在造星星。
我問:“送給誰呀?“
小白說“唔,都可以啊?!?/p>
“哦”。我有點失望。
小白又說:“你看,我編了好多藍色的星星,你喜歡藍色吧?!?/p>
小白把一顆星星舉到我的面前,燈光打在上面,一閃一閃的。我看到了三顆星星,其中兩顆,是小白的眼睛。
班主任在講臺上對練習冊的答案。我和小白都覺得很無聊。
小白拿出筆在紙上畫著什么。然后用肘部推給我。
我看了差點笑出聲。
畫面里,長了貓耳朵的班主任正在俯身看一道試題,他的頭都要貼到練習本上了,像是在舔一塊盤子。可是他還用尖尖的爪子推他的眼鏡,他的眼鏡差不多有他的頭那么大。
現在想來,小白可能無意中成了表情包的創始人。
我在圖畫下面寫:
大膽小白,我要與你交給班主任緝拿歸案。
然后用肘部推給小白。
小白回道:
小白不怕,那我跟老班說你有個豬頭抄了我的作業。
豬頭,是畫的。
我回道:
我是人,你怎么說我是豬,你竟憑空污人清白,小白你知道茴香豆的四種寫法嗎?
一來一往,一節課很快就過去了。
我一邊飛快地收拾書包,一邊抱怨。
“都怪你小白,我又沒好好學習了?!?/p>
二、
夏天來臨的時候,山里的蚱蜢、金蟲、瓢蟲、天牛通通跑到教室里來,教室快成了昆蟲博覽會。
有一天,一只從未見過的甲蟲造訪了我和小白的座位。
它通體烏黑,體形比橡皮擦還要大一些,背上長了兩排鋸尺,蹬腿的樣子像一只憤怒的公牛,一只大角高傲地扎向天際,一派雄赳赳的樣子,仿佛天生為戰斗而生。我猜他可能是甲蟲之王。
這只甲蟲之王沒得意多久。
“啪”仿佛鎮妖塔天降,戰斗甲蟲就被小白罩在盒子下了。
“以后他就是我們的兒子啦?!毙“组_心地說。
“是你的兒子,才不是我的?!蔽壹t著臉爭辯道。
“等我死了你要幫我好好照顧小黑呀?!奔紫x馬上就有了名字。
“小白你瞎說什么呀?!?/p>
后來小白用紙盒子給小黑建了一所小房子,還上了鎖。
小白果真每天把小黑放出來曬太陽、喂食。
小白鄭重其事地把一把鑰匙交給我。
“只交給你一個人保管哦。”
三、
那一年八月十五的晚上,仿佛受到窗外潮汐力的影響,晚自習上所有人都在說悄悄話,班里亂成一窩蜂。
班主任果斷宣布提前下課,帶我們賞月去。
我們在漆黑的操場圍成一個圈,那天晚上老班興致似乎很高,當著全班的面吟起了蘇軾的《水調歌頭》。
他一邊踱步,手臂隨著步伐畫著圈,仿佛衣帶上連著古人的袖子。開始吟”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所有人還在嘰嘰喳喳地說話。
待吟道“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贝蠹业哪抗舛季奂谒纳砩?。
吟道”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末了,他的一只手還指向銀河,仿佛在鞠一捧月光。四野寂靜無聲,八月中旬,鄉下的秋風已經有些涼了,一點一點牽動著班主任的衣袂。
現在想來,那一年,班主任還不到三十歲而已,人在二十多歲的時候要經歷多少離別,當時的我還一點也不懂呢。
這時,有人在扯我的衣角,我扭頭看到小白小小的臉。
小白就在我的身旁,一切都很好。
濕熱的空氣撲向我的耳蝸:“我們現在逃走吧,沒有人知道的?!?/p>
我倆悄悄從人群中溜了出去。
鄉下的中學沒有嚴格的圍墻,只要一直往前走,就會到達有充滿鬼怪傳說的森林里。我和小白越走越遠。教學樓的燈光把我們的影子拖得越來越長,終于,像一道結界一樣把我們隔在了黑暗的那一頭。我們像兩條游魂。
兩條游魂找了塊草地坐了下來,空氣很香,分不清是小白的香還是小草的香。
小白說:“你唱首歌給我聽吧?!?/p>
我說:“不行,我唱歌一點都不好聽?!?/p>
“唱嘛?!毙“妆庵鞗_我說。
我不敢迎接她的眼睛,只好答應她,好讓她收回視線。
“那你不準笑啊”
我唱道“拔約施污約兒圓~,爺爺給窩大閱兵~~”
“咕咕咕咕”小白捂著嘴在偷笑。
“是吧,都跟你說不好聽了”我慍怒道。
小白捧腹大笑,整個人快要栽到我身上。
“好啦好啦,不為難你了?!?/p>
小白拿出一個月餅“是肉餡的,你幫我摳掉上面的肉好不好?!?/p>
她遞給我看。我瞅準了惡狠狠地咬掉大半個月餅。哼。
“小白,你跟我待在一起開心嗎?”我終于鼓起勇氣問道。
“開心啊。”
“哦。”我不動聲色,把開心埋在夜色里。
是夜,明月高懸西天,薄薄的流云彩帶一樣一圈一圈纏繞著月光。風從身后的樹林里吹來,吹過我,再吹過小白。
我偷看小白白白的側臉。那樣光滑無瑕的臉,仿佛不曾有過憂愁,讓人嫉妒。
四、
轉眼已是冬天。有一天,小白來上課的時候手背在身后,表情神秘地問我,
“你猜我買了什么?!?/p>
我說:“辣條。”
小白說“不是”
“干脆面?!?/p>
小白白了我一眼,
“鐺鐺鐺鐺,MP3”
小白像多拉A夢一樣掏出了一個天藍色的物體。
那是我十五年來見過的最精致的物品,金屬外殼簡潔而小巧,它就靜靜地躺在小白的手心里,像潘多拉的魔盒。
小白把一邊耳機塞進我的耳朵,按下開關,音樂像流水一樣傾瀉而出。
那首歌叫《暖暖》,多少年了,我還記得伴奏里火車駛過時嗚咽的聲音。總是讓人想起那一年冬天的暖陽,想起呼嘯過一輪又一輪春夏秋冬的時光。想起小白的側臉。
只是彼時,我以為時光不會往前走了,小白會一直在我身邊。
小白說:“元旦晚會的時候我唱這首歌好不好?!?/p>
那一天小白穿著一件厚厚的白色毛衣,陽光透過窗戶打在她的臉上、身上,恍惚間小白好像長了一對透明的翅膀。
“好啊”我想,小白來唱的話,一定很好聽吧。
可是元旦快要來的時候,小白突然請了很久的假。
班主任說,小白的奶奶過世了。
我心里一緊,我知道,小白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她從小被一位善良的老奶奶養大。
空著的座位像一洼黑黝黝的山洞,思念填不滿。我突然意識到,小白比我想象中的還要重要。
小白回來的那一天,眼圈浮腫,像深海里的一條金魚。她穿著一件老氣的棕色棉襖,看上去很久沒換過了。小白不笑了,她一臉倦容,魚是不會笑的。
我想跟小白說話,又不知如何開口。我想,如果我再成熟一點,再長十歲就好了,一定就知道如何安慰人了。
十五歲的我失算了,十年之后的我仍然一副傻里傻氣的模樣,把生活過得一團糟糕。
小白在桌上趴了好久好久。終于醒來了,她的眼睛濕漉漉的,像一只受傷的小狗。
我小心翼翼地叫她的名字:“小白。”
小白說:“唔,我可能要離開學校了?!?/p>
我感覺到胸口被扎了一下,
“你要去哪里?!?/p>
小白說她也不知道。
我說:“那你會參加完元旦晚會嗎?”
小白點了點頭,擠出了一個笑容。
元旦晚會進行得很亂,禮堂又小又悶,為了搶座位年級里的幾個男生發生了斗毆事件。
等了許久,終于輪到小白上場了。
小白穿了一條裙子,白底,綴著青青的碎花。白白的布鞋,細細的腳踝露在外面。齊劉海。畫了妝。眼睛大大的,臉小小的,是小白,又不像小白。
小白站在臺上,像一個明星。我一點也不能聯想到那個胡鬧的瘋丫頭。
我躲在人群里,生怕她看到我。
前奏響起,小白笑著朝所有人揮手,妥帖,自然,一點也不緊張。然后禮堂里響起小白的歌聲。我驚呆了,那聲音熟悉有陌生,仿佛看到流云滑過天空,火車呼嘯過四季的輪回。冬天變得暖和。
“我想說其實你很好,你自己卻不知道?!?/p>
我確信她擒住了我的眼睛,不,一定是錯覺。她朝我揮手,笑。好吧,她確實看到我了。
趁現在,上去獻花,還來得及。我告訴自己。
掌聲一次一次響起,直到一曲終了,小白鞠躬、露出標志性的笑容,完美謝幕。
而我還是坐在原地,我什么也沒有做。
小白,你看,即使是那樣的年紀。我也不是一個勇敢的人呀。
我最后一次見到小白,是她從班主任的辦公室里出來,她辦完了退學手續,她路過教室,她的大伯就站在她的身旁。
她在門口朝我們招手,露出大大的笑容。仿佛未曾有過憂愁,她張嘴說了什么,我沒聽見。
就這樣結束了?
她在門口消失了很久。我突然發了瘋地沖了出去。操場上有兩個人影,我趴在欄桿上大喊:
小白!小白!
只要喊兩聲,小白就會從她的世界里出來。
小白回頭了,她朝我揮手,又揮手,我也朝她揮手,又揮手。那天的陽光有些刺眼,所以小白又抹了下眼睛。
操場真的好大,我第一次意識到小白真的好小,小到幾乎聚焦不到她的背影,小白的腿細細長長的,她愈走愈遠,一陣風吹過,小白像紙鳶一樣飄走了。
我再也沒有見過小白,而我的一部分也永遠留在了15歲。
不久之后,網絡時代呼嘯而至。我想,從此之后,沒有人會失去一個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