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惺忪的睡眼，我竟然想不起來，那個下午離此刻經歷了多長時間。我只記得自己迷迷糊糊睡著了，然后，什么都不記得了。待我睜開眼睛時，除了迷糊，還朦朦朧朧感覺到眼前有個人影在晃動。努力掙脫睡意朦朧的雙眼，發現眼前是一張熟悉的臉，那是父親的臉，帶著微笑，一副和藹的樣子。我咳嗽了一聲，只聽見父親輕輕說了一聲，你可睡醒了，這一覺睡得時間好長啊。我轉過臉看看窗外，此時已經暮色四合，窗棱邊的那片舊窗簾布在一陣微風中輕輕飄動著，好像有話要說似的。
時間回到七十年代的某個中午。我想起午后母親囑咐我，別忘了到雞窩撿雞蛋，說完，她就去上班了。那時我才5歲多一點，每天除了瘋玩，能做的也就是下午，把雞蛋從雞窩里撿回來，放到廚房柜子里的那個小框里。我知道，這些雞蛋來之不易。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這些積攢的雞蛋，能給我們全家的飯桌增添一點營養。
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雞，毛掉得差不多了，顯得很瘦弱。有時，我會拿著一根小棍，拼命追趕它，逗它玩。可那只母雞確實太能跑了，任憑我怎樣努力，我的腳步始終趕不上母雞的腳步。母雞盡管身子骨很單薄，但每天都能帶來驚喜，它總會在固定的時間，產下一只蛋，一種白色的帶著硬殼的小玩意兒，還散發出一股溫熱。
聽到雞窩里發出一陣“咯咯”聲之后，我知道，那只可愛的母雞又在召喚我了。我踮起腳尖，用力把手伸向麥草堆，一只剛落地的白色蛋，在等待著我。和往常一樣，這只蛋依然帶著余溫。我小心翼翼捧著蛋，生怕它從我掌心滑落，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一只蛋捧在我的掌心里，我還沒捂夠，那邊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聲音，這是兒時的伙伴發出的聲音。他們在呼喚我，讓我加入到嬉戲的行列。每天這個時候，總能看到幾個無拘無束的小孩子，頂著烈日在院子里瘋跑。他們互相追逐，嬉鬧。玩，是一個人童年最美好的陪伴，在那個年代，雖然物質還很不十分豐富，但誰又能阻擋得了孩子貪玩的天性呢？顧不上那么多了，我順勢將那枚雞蛋裝在了右邊的小褲兜里。褲子是媽媽用藍色迪卡布縫制的，為了能多穿幾年，故意做的寬松一些。所以那只雞蛋裝在褲兜里，一點兒也不顯得擁擠。也許玩得太盡興了，我竟然忘記裝在褲兜里的那只雞蛋，外殼并非那樣堅不可摧。奔跑中，我被一顆小石子絆倒了，我跌倒在地……一枚雞蛋輸給了一顆不起眼的小石子。小石子還在原地，可那只雞蛋，在我跌下的瞬間，也徹底跌碎了，粘稠的汁液順著褲兜往外流，我的手里也沾滿了黃色的蛋汁。那蛋汁的顏色，就像頭頂上太陽發出的光，明晃晃刺著我的眼睛。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了，和著臉上蹭到的泥土。顧不上摔疼，我艱難起身。身子晃了兩晃，我站定了，伙伴們已經跑遠了，我一個人呆立在日頭下，不知所措，因為，我從沒有失過手打碎一只雞蛋，我總是小心翼翼的捧著它……
我也明白失去一只雞蛋意味著什么。記得那時，一家五口人，吃穿用度全依靠著父母微薄的工資支撐，但仍入不敷出。沒到一定日子，父親會騎著那輛加重自行車，到三十甸子買上一大袋高價玉米，回來磨成面，填補供應糧的不足。一段時間，鋼絲面和玉米面發糕讓我見了就怵…
我拖著沉重的步子，朝著家門艱難地走過去。不遠的一段路，我竟走了很長時間。一想到父親那雙嚴厲的眼睛，我就害怕。家里的那扇門緊鎖著，父母都上班去了，哥哥上學去了，我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廊檐上，連那只我平時追逐過無數次的老母雞，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覓食，周圍空蕩蕩的，太陽還是明晃晃照在地上，我的那件海軍橫條短背心，已經濕了一大片……
我沒有裝鑰匙。環顧四周，我發現家里的一扇窗戶是開著的。我只想著趕緊進屋，把那條沾滿粘液的褲子換掉。我順勢掀開了那扇窗，“嗖”一下跳了上去。緊挨著窗戶擺著一張方桌，我不知道哪來的那么大力氣，一下子就蹦到了桌子上。緩了口氣，我又做了從桌子往地上跳的預備動作。舒展開雙臂，起跳。雙腳著地的瞬間，我聽見“哐啷”一聲，一只陶瓷茶杯滑落在地——我下地的瞬間，將桌邊的一只茶杯帶了下來，磁片散落一地。霎時，我的眼淚如雨而下，我呆呆看著那只茶杯被我打碎在地。那只杯子像是和我開了個玩笑，它連翻幾個跟頭后，也像那枚雞蛋一樣脆弱。我匆匆收拾完殘片，將它們放進墻角的簸箕里。我知道，那只茶杯是父親的，它已陪伴父親多年，家里再也找不到和它一樣的另一只陶瓷茶杯來。
我脫去那條臟了的褲子，用毛巾簡單擦拭了臉上的灰塵和眼淚。關上了那扇窗，我怕刺眼的光線照進來，可是，映射在墻角的那束光，怎么也揮之不去，我呆呆望著它，它亮閃閃照著我。后來，我只知道自己躺在了床上，將被子捂在了頭上。我想，這床被子也許可以暫時掩蓋我的過錯。
我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在夢里，我夢見自己不停地跑，后面是父親在追我。我越跑越累，我跑不動了……醒來時，就出現了開頭的那一幕。我看到父親沖我笑了，他并沒有責怪我。我還看到廊檐的鐵絲上，那條藍褲子在風中飛舞，它也被母親洗干凈了。我不知道母親是用什么方法洗掉那些黏糊糊的蛋液的，可是，那股腥氣的味道，已經徹底消失了。那晚，全家人都沒有提起過白天發生了什么事，大家還和往常一樣，重復著每天重復的事，倒是我，感覺自己怪怪的，渾身上下都不自在。
“別玩了，快來吃飯！”隨著母親一聲呼喚從廚房傳來，我立刻停下呆想，飛一般奔向飯桌，坐定。我還在納悶，他們為何沒有責怪我，又聽到一個聲音從耳畔傳來，多吃點，今天睡了這么長時間，肯定餓壞了，莫非，那是一場夢……我輕輕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好痛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