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和的午后,是早春的暖月里,我靠著宿舍的書桌,昏昏,欲睡。
目光在消逝殆盡,桌上一盆破損的小仙人掌拉住了我。
它是那么可愛,在只屬于自己的那方寸沙土里欣欣生長。
同時我又想起它的同類們,沙漠里的那些綠色,他們與蒸蒸熱浪,與大漠長天或是鮮妍寡淡,融為一體,出現在某年某日我所參覽過的一幅名畫上。
那個時候,我把頭發向后梳,扎成辮子,走在博物館的展廳里。
我牽著一個女孩。
女孩身材瘦削,看起來弱不禁風。
我很喜歡她飄逸簡潔的短發,走起路,頭發也隨著步子輕盈地律動起來。
我也喜歡她好像囈語般說出來的想法,那些新奇不凡的念頭,每每聽見,都讓我感到在夢里游覽這世界。
我手指著那幅名畫的時候,女孩把頭微微靠過來,我感受到了她溫暖而均勻的呼吸。
我要為她介紹這幅畫,她說她一定認真聽大師的精彩講解,于是她靠過來。
我從這幅畫的作者,時代,畫的誕生背景,構成等方面,一一介紹。
最后,我說,這大概是我最喜歡的一幅畫了。
轉過頭發現,女孩已有些疲倦的神色,我笑著問你是不是困了?
女孩愣了一會,說,我知道——這是你最喜歡的一幅畫。
我點點頭。
女孩變得模糊了,我眼前的小仙人掌重又清晰起來。
這株仙人掌多么可愛呀!我贊嘆道。
盡管她截斷的支干上,留下來一道不知名的灰黃的疤痕。
我意圖伸手觸摸她,這時窗臺的陽光消失了。
我回頭去看窗臺,卻被手上的刺痛拽回。
那是恍若隔世的刺痛感……
年將歲末的時候,新民街同她的名字一樣,這里的人們都活了過來。
改換了那死氣沉沉的街道與麻木運轉的城鎮里,每一片青瓦。
青瓦,青瓦也凍上一襲寒裝,便更添三分曚昽與翠色。
這故鄉的風色里,倘不是時間阻隔,定也叫那孩童的我憋出幾句贊頌的詩來——青青細瓦著寒衣,多似當壚隔屏,欲揭簾,卻作罷……
小孩子也凍著手指,去拾那瓦上一串串冰凌,哈出熱氣,冰就攥在手里融化了,每個人臉上冒著冷氣,卻是鮮艷的微紅染上了歡悅的臉頰。
正開心呢,大人們見了,急匆匆趕來,拍落我們手里的冰碴,拉住我們,往房里走。
我們看見冰凌掉落在地,化了個粉碎,有的哭了起來,非要大人給賠一個,有的卻疑惑地皺起了眉頭,思索一陣兒,接著開顏一笑,高高興興跟著大人回家去了。
小孩子本是畫中人,長大了,也就變成作畫的人,或是毀畫的人了。
在故鄉流連的那段時光里,我坐在外婆的背簍里,外婆背著那竹背簍,背著我,逛集市的情景,浮于眼前。
我想到這,仿佛再次嗅見那個時代所特有的,集市里,牲畜混雜,禽與菜與魚,共占一地所散發的味道了。
可是那個刺痛感,遲遲沒有在回憶的河流里尋見蹤影。
我詫異,于是溯流而上。
我看見洪水的漫天,看見新民街被淹沒的樣子,我的手被外婆緊緊拉著,站在高山上,望著哺育整個城鎮數百年的河水,此刻漫上山包,漫上天臺,漫上樹梢。
大人們成群結隊,沿著山路連夜出城,于是群山環腰系了火紅的綢帶,在黑夜的深邃里破出一杯新沏的好茶,叫黑夜,洪水,都無可奈何于人類。
我聽見晴朗的早晨,河邊蕩起渡船船夫的歌聲,響起渡輪的汽笛聲,由遠及近,仿佛那船夫,要來我家做客,仿佛那渡輪,將停靠在窗邊……
可這一切,仍尋不見那刺痛感。
我開始懷疑那一瞬的戰栗,我何以經歷過什么刺痛感呢?
單是刀子劃傷了掌心,針尖扎入了皮肉,也不曾感受那般疼痛。
于是我扶起被碰倒的仙人掌盆座,幾根白白的刺,脫落在桌上,混雜在零散的黃色土屑里。
興許是過路的白云,一個閃身,陽光就再次招搖入室。
它撲在我蒙塵的臉上,使我的心里閃回幾個過往的畫面。
女孩將一盆美麗的小仙人掌,重重地摔在地上,聲音聽來像玻璃破碎,刺耳卻刻骨。
我站在她面前,在她轉身離去后,抓起那株受損的仙人掌,它越是刺得鉆心,我緊攥的手越是用力——我看著我近乎癡,近乎愚的行為,似懂非懂地回過神來。
原來是這刺痛感……
我注視著桌上的仙人掌,她在陽光下,展現著美麗的姿態。
我心想著外婆的笑,耳邊傳來船夫爽朗的歌,響起汽笛轟鳴,眼前浮現種種過往。
末了,陽光也熄了一天的照耀。
我洗了把臉,走出宿舍,同學在歡朗地笑,一齊談論著周末的計劃。
我加入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