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紅樹林,便到了霄禹山的山腳。
夜已深,四周一片肅殺之氣,安靜得只聽得到風吹動樹葉的聲響。
歲歌背靠著那塊光滑如水的巨大巖石,靜靜地凝視著頭頂的夜空。她曾經也像現在一樣,躺在千嶼島的海岸邊仰望過這片浩瀚的星空。想起在千嶼島的生活,歲歌的嘴角總是會微微上揚,展現出花朵綻放時那樣柔軟的笑顏。
“在想什么呢,這么開心?”戒指里的人被她的笑容感染,不禁問道。距離之前與枯槁的戰斗已經過去了很久,而在這段時間里面,空篁也見證了這個少女心情的一系列復雜的變化。
歲歌笑嘻嘻地將戒指靠近自己的臉頰,對里面的人說起了話:“如果有一天你從這個戒指里出來了,我想邀請你去我們的千嶼島。我會帶你去看大海,然后品嘗只屬于那里的美食,你有任何要求,我也會盡量來滿足你,以此來感謝你對我這一路上的幫助!”
“我沒什么要求,”戒指里的人說,“但如果有這個機會,我非常愿意去那個美麗的島嶼。”
“好,那就這么說定了!”歲歌勾起手指劃過戒指的表面,眼睛里閃著光芒。突然她托著腮久久地凝視著那枚戒指,“這到底是枚什么戒指呢,它到底有怎樣的力量可以把一個人關進去呢?”
“它叫碧璽戒。”空篁答道,“力量不容小覷。”
少女喃喃道:“碧璽?是一種玉嗎?”
“是一種晶體。”
“對了,空篁,”少女忽然想起了什么,“為什么你會知道這么多事情呢?照你的說法,既然這片山域充滿著危險,那么一般的人都是不會有這個膽量闖進來的,可是為什么你卻好像對這里的一切知曉得一清二楚呢?難道你之前曾經來過?”少女的眼眸里是對于答案的渴望之情,她望著那枚戒指,就好像自己望著那個住在戒指里的人。
“那你又為何明知山有虎,卻偏向虎山行呢?”空篁反問。
絲毫沒有察覺到話題被轉移了,歲歌倒是十分認真地回答了空篁的這個問題。
“當然是為了千嶼島的族人。”歲歌換了個姿勢之后,重新坐下。為了避免在空篁失去力量的夜晚遭到猛獸的襲擊,她只得找了這樣一處地方:四面被高大的巖石塊包圍,只在其中兩塊巖石中間留著一條相較而言細小的空隙。然而似乎是靠在那塊冰涼的巖石太久了,歲歌的背脊被凍得隱隱作痛,“不過,來到這里之后我才發現,包括作為族長的爹爹在內,我們都把這片滄凰大地想得太簡單了,”歲歌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一絲苦笑,“其實在我剛到滄凰的時候遇到過一個小女孩,她是表演雜耍的,叫阿紫。阿紫大概比我小不了幾歲吧,和我在千嶼島的一個朋友長得很像。所以當她來求我幫忙的時候,我立刻就答應了。”
歲歌說話的聲音很平靜,仿佛時光倒流,她又回到了當時。
“阿紫說她經常被她的阿爹用鞭子打,還給我看了她身上的傷。你不知道,那真的是很可怕的傷疤,我當時不敢想,阿紫被打的時候得有多疼啊。但阿紫只是搖搖頭,說自己已經習慣了。我又問她,為什么她阿爹要打她,阿紫是他的女兒吧?哪有爹爹打自己女兒的?阿紫卻告訴我不是的,她只是她阿爹從別人手里買來的,所以她阿爹想怎么教訓就可以怎么教訓。表演雜耍也不是她自愿的,是她阿爹逼的。我問她,滄凰不是有什么官府嗎?為什么不去找官府?可是阿紫卻說她從來沒有聽說過什么是官府……
“但是阿爹說如果有人愿意花錢把她贖走,她就不用再挨打了,阿紫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閃著光。她問我,姐姐你愿意贖我嗎?想到只要給錢阿紫就可以不用挨打,我一下子就答應了。雖然這樣一來幾乎用光了我所有的盤纏,可是只要阿紫從今以后不再被她的阿爹用鞭子抽,那就什么都值得了。可是……在我離開的那天,我卻看見阿紫站在十幾個椅子上頭,頭上頂著壘起來的盤子……阿紫也看到了我,可就在她剛想開口叫我的時候,她頭頂的盤子卻突然掉了下來……”
烏云飄過來,星光隨之黯淡。而一陣風過后,那些閃爍著的小星星又重新把腦袋鉆了出來。
戒指里的人只是安靜地聆聽,不做聲響。
“我阿爹他給我準備了很多的藥粉,”歲歌的手指撫上那個小小的包袱,“他說,休息的時候可以把這些藥粉灑在周圍,這樣一來,野獸就不敢靠近了。可是,我阿爹他大概沒有料到,這里還會有像方才那樣的樹精吧。阿爹怎么會知道呢,千嶼島的人們世代生活在那座海島上面,有誰會知道呢?”歲歌說的時候帶著一抹連空篁都看不太懂的笑,“阿爹還說,這一路上,縱使多艱難險阻,但是滄凰仙人一定會保佑我的。嗯,都已經走到了這里,如果不能見到仙人,不能借到五行珠,我又怎么能夠回去呢?”
少女的臉帶著稍許的稚氣,然而在這星光之下,卻好像光潔的海底珍珠,散發著溫柔明亮的光輝。她靠在那塊巖石上面,卻沒有再感受到它的涼意,已然沉沉地睡去。
夜風襲來,帶著一絲不祥的氣息。
“歲歌!”
睡夢中的少女只是微微皺了皺眉,卻依舊沒有醒過來。
“歲歌!快跑!”那個聲音不依不饒地又叫了一遍。
這一次,少女總算是被叫醒了。
“……怎么了?”歲歌揉著惺忪的眼,左手抬起,不明白為什么空篁要在這個時候叫醒她。“天還黑著呢。”
剛從睡夢中蘇醒過來的歲歌沒有注意到周圍的不對勁,只覺得又一波困意襲來,只想繼續進入夢鄉好好睡覺。然而戒指里的人卻因為察覺到危險近在咫尺,而此時此刻的自己卻無力阻擋而焦急萬分。
“不要睡了,快點逃!”從空篁的語氣聽得出來,他非常擔心歲歌的安危。“這周圍有一大群霄禹土狼,就離你不遠!現在不逃的話你就沒命了!”著實奇怪,霄禹土狼原本不該出現在這里才對,可是為什么突然在這紅樹林和霄禹山的交界處出現了土狼群呢?
歲歌聽到“土狼”和“沒命”幾個字,立馬什么睡意都沒了,驚慌失措之下甚至忘了拿上包裹就往石頭外面跑了出去。
“哎呀,包裹!”少女跑出去老遠才想起來,轉身便要回去,卻聽得戒指里的人一聲怒斥。
“不要管了,趕緊離開這里!現在的我沒有力量幫你,你若是無法順利逃走,憑你一人必定要成為這群土狼的盤中餐!別管什么包裹了,現在你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少女咬牙,眼里卻有著不甘。可是她知道此時不跑不行,雖然那里面有對她而言十分重要的東西,可是空篁說得對,現在保命才是當務之急!
空氣中傳來了那群土狼群的氣息,那刺鼻的,似乎夾雜了一些血腥之氣的味道,讓少女的腦海中不自覺出現了數十只野狼閃著幽綠色的瞳孔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的場景。歲歌沒見過狼,但十幾年來光是聽身邊人的講述,便足以了解狼是一種極其可怕的動物。而這土狼,想起之前空篁說的那句“比這更可怕”,估計也是來得更為危險。
沉沉的夜色下,一個衣著狼狽的少女不顧一切地狂奔著,不知哪里才是終點,不知何時才是結束。尖石刺破自己的腳底,也顧不得緊接而來的疼痛。她只知道要跑,要用盡全力去跑,因為只有那樣自己才有活下來的可能。
歲歌感覺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跑得那么快,恨不得手腳并用來加快自己的速度。可是盡管已經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她卻還是聽到了來自身后那近在咫尺的嗥叫。
“你不是說……這里不會……有野獸出現……嗎?”歲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也虧得在這樣的情況下,空篁還能聽清她那斷斷續續支離破碎的話。
“別說話!不要浪費力氣!”空篁急得大聲命令。而他話音剛落,歲歌立馬腳下一滑臉朝著大地狠狠摔了上去。
糟糕。戒指里的人絕望地閉上眼睛。
幾乎是同時,歲歌身后的狼群在瞬間將她包圍了起來,速度飛快。一只只的眼睛都像曾經少女手上的戒指那樣,亮起綠幽幽的光。它們饒有興致地觀察著歲歌,眼里充斥著對食物的饑渴,而歲歌趴在地面,同樣瞪大了眼不由自主地與這群野獸對視。
那群土狼的數量起碼有十頭以上。似乎是很久沒有進食,它們的目光顯得異常的兇狠。若不是等著狼群首領的指示,恐怕現在歲歌的身體早已經被這十幾頭土狼四分五裂了。
空篁不止一次試著施展力量,然而失去了陽光的自己在此時實在無能為力。難道,他就要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女孩被這群野獸撕扯,當做腹中餐嗎?他們之前雖素未謀面,到如今也才不過認識兩天,可是,要他看著一條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從世界上消失,他無論如何都于心不忍。
或許人害怕到極點的時候反而比平時來得更為平靜。此時的歲歌沒有哭,也沒有喊,雖然身體在顫抖,然而眼神卻異常的鎮靜。
“歲歌,對不起。”空篁的聲音從戒指里面傳出。
歲歌想說沒關系,但是極度的恐懼讓她發不出一絲聲音。她張了張嘴吧,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這時候狼群里發出一聲刺破長空的嗥叫,一下子打破了四周的靜謐。
狼群首領已經下達了命令,是時候進食了。
歲歌絕望地閉上雙眼,靜靜等待死亡的到來。
寂靜的黑夜中,她卻并未像預想的那樣聽見自己肌肉被撕碎的聲音,相反的,傳入她耳朵的竟是來自那群惡狼痛苦的悲鳴。
歲歌雙膝跪地,她微微松開了抱緊腦袋的雙臂,一只眼睛露出條縫隙偷偷地查看著,而這一眼,讓她的兩只眼睛在剎那張開,眼里凈是不可置信的惶恐。
只見不知從哪里來的火焰正無情地燃燒著她眼前的狼群。它們每一只都發出凄厲的悲號,眼里竟還透著一絲無助。那仿佛來自地獄的紅色烈焰將土狼團團包裹住,不過剎那便已將它們的軀體燒盡成灰。前一刻還是威風凜凜,渾身帶著死亡氣息的狼群,卻在一個瞬間,變成了灰色的齏粉,風一吹,便散到了空中不見了蹤跡。
少女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以為又來了新的妖魔鬼怪,一屁股跌坐在地,這回終于將內心的恐懼全部化成了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尖叫。
然而戒指里的那個人卻是對方才發生的一切都洞若觀火。
“叫完了嗎?”一個聲音冷冷響起。
從方才開始就受到刺激的少女卻好似沒有聽見,繼續從嗓子里發出尖利的喊叫聲。那喊叫聲穿破天際,連周圍的樹木都抖了三抖。
“不要怕,來的是人。”空篁終于忍不住提醒。方才遭遇那樣的危險都不見這個女孩子有多么過激的反應,然而此時遇上了毫無危險的人卻反而讓她這般方寸大亂。唉,空篁嘆氣,到底還只是個孩子。
站在歲歌身前的那個陌生人卻似乎已經忍無可忍,他指尖微動,一束火焰突然在少女的衣袖上燃燒起來。
“啊,救命啊!”被這突如其來的火苗驚嚇到,少女迅即將那著了火的手臂按壓在泥土之上,好在用力碾壓之下終于將這“鬼火”給熄滅了。少女深深地松了口氣。
直到此時,她才注意到自己的身前多了一個人。
那個人一襲紅衣,在這茫茫的夜色里長身而立。那衣裳的紅色是如此鮮艷,如此晃眼,讓少女一時間不得不用手臂遮擋住眼睛,才能抵抗那奪目的紅光。可是少女沒有來得及去看那個人的臉,這鮮血一般濃烈的紅色第一時間讓她想到的,卻是傳說里那些令人聞風喪膽的鬼魅。
“鬼啊!”少女喊著撒腿就跑,不料腿一軟,趴在地上吃了一嘴的泥。
“你說誰是鬼?”那一襲紅衣之人留在原地未動,話里卻帶著明顯的怒氣。
“五行圣使乃滄凰仙人座下得意門徒。他們以守護這座霄禹山為己任,與滄凰仙人一同傾心竭力,世代保護這片土地上的百姓。你一個小姑娘,竟膽敢以‘鬼’字直呼其名。早知你這般無禮,方才我便不該救你。說起來,那一群土狼餓了半個多月,倒也是有些可憐。”
這個人一直在那邊講了這么多話卻不來吃自己,原來不是鬼?歲歌爬起來,總算是冷靜了下來,不再像之前那樣害怕得失了理智。
她舉起帶著戒指的手,問里面的人:“我是不是沒死?”
“你沒死,還活得好好的。”
“呀,真是太好了,我還活著!”
空篁見她這副樣子,忍不住笑起來。
紅衣人眼看這個少女竟一直背對著自己,嘴里念念有詞卻不知是在說些什么話。眉心一皺,命令道:“小鬼,給我轉過來。”
歲歌聽得身后的人似乎是在叫自己,便轉過了身去。既然那不是鬼,她也不需要害怕了。
然而她剛轉過身,卻登時愣在那里。
這世上竟有如此絕色之人!而這樣的一副絕色容顏居然還是生在一個男子的臉上。眼前的紅衣男子肌如白玉,墨色長發綰在鴉青色的玉冠之中,透出干凈簡練之氣質。精致的面孔上,一雙劍眉星目閃爍著深邃銳利之光,望著你時烱然有神,又似能洞穿人心。這樣一個散著凜然正氣的男子,卻在這襲紅衣火焰般的映襯下,散著一絲勾人心魄的清魅。歲歌長到這么大,從未見過像眼前這般俊美的男人,竟一時看呆了眼。
那紅衣之人卻不以為意,似乎是已經經歷了無數次相似的場景,早已見慣不怪。
“說吧,為何前來霄禹山?”說話間,目光卻是落在了少女手上那一枚綠色的戒指。
少女回過神來,如實回答:“我從滄凰的東邊過來,”回想起這個紅衣人方才的話里似乎提到了五行圣使,歲歌心想莫非這個人便是圣使之一?少女繼續說道,“我就住在海上的千嶼島,那是個非常美麗的海島!多少年來,千嶼島的族人們一直生活安樂,雖然不如滄凰百姓富足,但依舊很開心。可是幾個月前,那里的氣候卻突然發生變化,原本雨水頗豐的島上變得滴水不降!族人們備受這天火旱災的煎熬,民不聊生。所以,我特意來這里,為的是求滄凰仙人能夠幫助我們千嶼島的族人免去……”
紅衣之人似乎聽得有些不耐煩,揮了揮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而他這一揮手,少女卻驀地瞧見了他左手上那一枚閃著紅色光芒的戒指。
“夠了,我已經明白了。”紅衣人淡淡地說道,“所以,你是來借五行珠的?”他挑起一根眉問身前的那個少女。
歲歌用力地點了點頭。
“對了,您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五行圣使?剛才一定是你救了我,對嗎?”
容貌俊美的紅衣青年不置可否。
這個小丫頭,竟是到了現在才明白過來。
“要借五行珠,必須要滄凰仙人的同意。五行珠鎮封著這山里的妖獸,并不是你想借就能借給你的。”紅衣人言語間透著些許倨傲。
“那我是不是要先去見仙人?”歲歌問道,神情急切。
對方卻絲毫不為眼前這個人著急的樣子所動容,眉宇之間依舊平淡如常。他走到歲歌的跟前,兩手背在身后,居高臨下的眼神正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她。
“呵,”他輕笑,“五行珠不是你想借就能借,可難道,滄凰仙人就是你相見即見之人么?”
歲歌察覺到他眼里的輕蔑,不禁心悸。
戒指里的人一直沉默著。
“這世上人有千萬,如果每個人都跑著來這里,不是說要借五行珠,就是要見滄凰仙人,難不成我們都要一一滿足他們的要求么?更不必說,這世上還有許多人,嘴上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目的不純。”
歲歌聽不太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卻直覺這話不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可是我真的只是想借五行珠,以此來救千嶼島的族人而已,僅此而已,沒有不純的目的!”歲歌急忙辯解。
紅衣之人勾起了唇角,似笑非笑般看著她。
“我并沒有說,滄凰仙人就一定不會答應你的請求,”停頓了一下,似乎是覺得有些累了,紅衣的青年揉了揉額角,“只不過,在你見到我師父之前,有件東西不知道你舍不舍得給我?”
少女不曾想對方會這么說,奇怪之下卻還是微微點頭:“可是……我身上有什么東西是你用得到的嗎?”
對面的人也輕輕頷首,手指往她的左手點過去。
“我要的,就是你左手上的這枚戒指。如何,你舍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