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陸澄錄【22】
【原文】
澄在鴻臚寺倉居①。忽家信至,言兒病危。澄心甚憂悶不能堪。
先生曰:“此時正宜用助。若此時放過,閑時講學何用?人正要在此時磨煉。父之愛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個中和處,過即是私意。人于此處多認做天理當憂,則一向憂苦,不知己是‘有所憂患,不得其正’②。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過,少不及者。才過,便非心之本體,必須調停適中始得。就如父母之喪。人子豈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卻曰‘毀不滅性’③,非圣人強制之也,天理本體自有分限,不可過也。人但要識得心體,自然增減分毫不得。”
[注釋]
①鴻臚寺:掌管贊導相禮的衙門。王陽明于正德九年(1514)升任南京鴻臚寺卿,許多弟子隨他前往。倉居:在衙舍居住。
②有所憂患不得其正:語出《大學》:“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zhì),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
③毀不滅性:意思是孝子哀傷但以不能傷害性命為限。語出《孝經·喪親》:“孝子之喪親也……三日而食,教民無以死傷生。毀不滅性,此圣人之政也。”
[譯文]
陸澄在鴻臚寺小住,突然收到家信一封,說兒子病危,他心里很憂悶,不堪忍受。
先生說:“現在正是用功時刻,如果錯過這個機會,平時講學又有什么用處?人就是要在這時候磨煉意志。父親愛兒子,固然是誠摯感情,但天理也有個中和處,過度了就是私欲。此時,人們往往認為按天理應該憂傷,就去一味沉浸憂苦,這正是‘有所憂患不得其正’。但凡七情的表露,過分的多,不夠的少。稍有過分,就不是心的本體,必然調節適中才算可以。比如,父母雙親去世,作兒女的哪有不想一下子哭死心里才痛快呢?然而,《孝經》中說:‘毀不滅性’。并不是圣人要求世人抑制情感,而是天理本身自有界限,不可超越。人一旦認識了心體,自然分毫都不能增減。
[解讀]
這是《傳習錄》中的又一個經典的情境教學案例,原文曉暢易懂,在今天讀來仍沒有理解上的障礙。但有兩層意思還要說明一下:
其一,“事上磨”的思想,也是這一段要表達的中心意思。在前面,陽明已經提到過“事上磨”的重要性,在之前的章節,陽明說過“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的話,只是當時陽明是從純理論的角度那么一說,而在這里,利用陸澄憂心兒子生病這個時機,因事講學,說明此時正是體現你平時所學東西價值的時機,此時不用,平時講學何用?所以說,心學的普適性,使得人在坐臥止息的所有時刻都可以關照此心,而尤以在有“事”時,更是檢驗心學功夫是否純熟的試金石。普通的人,往往放過這個時刻,往往會認為我現在方寸已亂,等我平靜時再來學心學吧。那你其實已經錯過了心學最好的實踐課程,因為心學的對象就是你那那個已經亂了的方寸之心。
其二,至情過了即是私意。在一本古代小說《好逑傳》中,看到過這樣一句話:學莫尊乎圣賢,而圣賢不外乎至性。這里說的“至性”和“至情”其實是同一個意思。“至性”是什么?這里的“至”字,不能理解為極致的意思,應該理解為“到,恰好,中”的意思,人們往往很喜歡那些“性情中人”,這些人感情淳樸天成,哭時就放聲痛哭,笑時就仰天大笑,對朋友義薄云天,對不平之事又嫉惡如仇。我相信,如果將這其中的感情都做到恰到好處的“至”的境界,那距離圣人的境界其實也就不遠了。但是,像陽明所說的那樣,人“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過,少不及者。”
無論是儒家、道家還是佛家,在個人的修養方面,都有“清心寡欲”的傾向,之所以如此,還是根源于“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過,少不及者”這個論斷之上。在一些娛樂場所,常常會看到“禁止黃賭毒”的宣傳標語,“黃賭毒”這三樣東西,本質上代表的是人對自己沒有節制的欲望的放縱,這三樣是比較容易辨識的“惡”的東西。但是像父親對兒子的愛,子女對父母的愛,這些屬于“善”的東西啊,沒錯,但是即便是“善”的方面,也有一個“止”的境地,父母對兒女的愛,沒有“止”,會流入溺愛。子女對父母的愛,缺少原則,會流入“愚孝”。
在中國古代的一個《二十四孝圖》上,有一個“埋兒奉母”的故事,大意是晉代一個叫郭巨的人,在家境貧困時,妻子生下一個男孩,郭巨擔心養這個孩子,必然影響奉養母親,就和妻子商量:“兒子可以再生,母親死了不能復活,不如埋掉兒子,節省糧食好供養母親。”夫妻遂把兒子抱出,挖坑要埋。幸好挖出一壇金子來,才免了兒子一死。
這個故事,即便在我們所認為的“封建禮教吃人”的“萬惡”的古代社會,對其表示反對的也是大有人在,即便拿出《孝經》中的思想,也是和這個故事所表達的意思相矛盾的,“父母生之,續莫大焉,君親臨之,厚莫重焉,故不愛其親,謂之悖德。”其埋兒養母,首先違背了老母的愛孫之心,其次陷老母于不仁,若知道孫子是因為自己而死,老母豈能再獨活于世?到了那時,你郭巨到底是孝,還是大不孝呢?
其實這個埋兒奉母的故事,十有八九是作者杜撰出來的,這種故事本來不值得一駁,特別是這個故事的結尾,充滿了浪漫主義的喜劇色彩,還挖出了一壇金子,作者的思路應該是這樣的:郭巨夫妻的孝心感動了上天,玉皇大帝送給了他一壇金子。兒子不用死了,老母也可以奉養了,竟然是一個“從此,他們過著幸福生活”的童話般結局。作者的這種水平也就配和三歲幼兒講故事去,但是我們還是拿這個故事來講道理,來說明所謂的“止于至善”指的是“恰恰中理”這個意思。否則,打著“善”的旗號,哪怕往前多走了一步,即使是一小步,也將滑為了“惡”。
各種人情事變,一是要面對,二是要接受,三是積極的處理,四是對自己處理不了的,要學會放下,順從。唯有順從,才能不失了心的本體,也不失了自己的初心和本性,因為你的初心是愛,是要他好,也要自己好,為什么變成了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