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楚圖南抬頭看了看西邊，一片落日余暉漸漸失去光彩。他吸了口氣，緩步向前走去。日頭落下去，身周黯淡下來，不時出現(xiàn)倒斃的尸體，陰郁的氣氛更濃重起來。
這一片曠野上，除了死人，便是等死的人，看不到一點(diǎn)希望。也許，自己此去，會給他們一點(diǎn)希望。也許，自己也將和他們一樣，倒在這片土地上。但是，人，總是要有希望。
一個聲音在心中響起，“要給天下百姓，希－望－”這聲音把自己也嚇了一跳，這分明太過虛無飄渺，自己怎么會冒出這樣的念頭？
走到距城約兩三里處，天色全黑下來。楚圖南終于找到一個剛剛倒斃的中年男子，身形體態(tài)與自己相合。他將這人衣服扒下來換上，又把自己衣服給他穿好，便在一旁坐下運(yùn)氣調(diào)息。
整整一夜，這一片大地如死一般寂靜，兩邊的永興城與軍營也都默默無聲。直到東方又發(fā)白，日頭又升起，永興城門緩緩開放，仍有百姓不斷擁出，重復(fù)著昨日的一幕幕。
楚圖南躺倒，讓秋日灑下的溫暖布滿全身。他合著眼，聽著自己腹中嘰嘰咕咕的叫聲。在這荒野之中，這嘰嘰咕咕之聲，便伴著自己度過一日。這一日與生命中的每一日其實(shí)并無不同，但于楚圖南來講，竟有種魂游天外的感覺，一時間不知身在何方，甚至不知自己還在這世上否。
不知多久，日頭又向西落去。一日一夜未進(jìn)食，心中空落落地難受，但自己身邊這些人是否比自己難受十倍百倍？他感到身上的溫暖在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身周又漸漸冷下來。
是時候了。楚圖南緩緩睜眼，起身，邁步，向城門走去。三三兩兩絕望的百姓向城中返去。但餓死在城中，與餓死在野外，并無不同。只是，有人心中還懷著最后一絲念想，或許只是求生的本能催著他們?nèi)栽诒甲邅砣ァ?/p>
走到城關(guān)，楚圖南抬頭看了看這座城。厚重的城墻陰沉沉地立在那里，并無半點(diǎn)損壞。這城池算得遼東守拙城外的第一大城，居南來北往、東西交通要津。百余年來，數(shù)次大修加固，將城修得堅(jiān)固異常。若要強(qiáng)攻，果然要損兵折將。就這么圍城，確能如四皇子所說那樣――兵不血刃！但，不見血一樣能殺人！
城門在身后關(guān)上。其實(shí)，關(guān)不關(guān)沒多大分別，城外官軍本就沒想在此時進(jìn)攻。楚圖南邊走邊打量城中情形。城中比城外好不到哪兒去，街角墻邊，偶有一二倒斃之人。整個城死寂寂地毫無人氣，但這城中分明有十萬余眾！
天色剛黑下來。他想，長生教既是城中之主，想必占了最好的房子。找到最好的房子，多半便可找到長生教首腦所在。
楚圖南按一般城池建造之規(guī)，向前走去。
走著走著，街旁一個屋中有人聲傳出。在這已如死城般的永興城中，能聽到人聲殊為難得。他不由放慢腳步，湊上前去。
屋中隱隱有人啜泣，只聽一個男人聲音道，“就多給一個吧，她，她畢竟是個活生生的大姑娘...”
另一個聲音道，“多給一個，你說得輕巧，知道眼下城里一個餅子換多少銀子么？我現(xiàn)下把餅子扔到街上，不知要打出多少人命來！不是我照顧你，給你三個，你全家都餓死在這兒吧，活生生的姑娘轉(zhuǎn)眼就變死倒！”
這話說完，先前那人“啊啊”了兩聲，沒了下文，但那啜泣聲音高起來，分明是個少女的聲音。
過了片刻，先前那聲音又道，“也罷，孩子，你就隨范天師去吧，跟著沒本事的爹娘只能餓死...”
他才說到一半，突地放聲大哭起來，屋中又有幾人都哭起來。
楚圖南湊上前，透過窗縫向內(nèi)看，見一個外罩黃袍的人立在門口。屋中椅上坐著一對中年男女，似是夫婦，皆在放聲哭泣。他們身邊立著一個十七、八歲少女，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幾人顯是餓了多日，皆有菜色，但那少女眉清目秀，也有中上之姿。
著黃袍的人皺起眉，將手中一個油紙包放在桌上，打開來，似是三個雜糧餅子疊在一起。一見餅子，小男孩不由撲上去抓。
著黃袍的人也不阻攔，伸手去牽少女，少女縮了一縮，但猶猶豫豫間被他一把抓過來，拉著便要出門去。
那中年婦人一邊抹淚，一邊搶著起身撲過來，“我的閨女...”
少女此時反倒定了神，頭也不回道，“爹娘保重身體！”她反倒搶先一步，拉著那黃袍人推門出來。
楚圖南見他們出門，怕惹出事來，忙一蹲，縮在地上。這時節(jié)，城中到處都是餓得走不動的人和死尸，不會有人注意。
黃袍人出門一笑，“還是你明白事理?！?/p>
那少女方才只憑一口意氣，出得門來，連急帶餓，不由暈倒下去。黃袍人見狀，將她打橫抱起，急急走了。
楚圖南聽得那婦人在屋內(nèi)又搶天呼地哭起來，“三個餅子就換了我的閨女去...這長生教，長生教，和官府也一樣啊。”
那中年漢子抽了兩聲，嘆了口氣，“長生教的范天師說得對，已經(jīng)餓了幾天了，丫頭跟著我們只有餓死...你慢點(diǎn)吃！這是你姐姐換來的...”
小男孩被抽了一巴掌，嗚嗚地也哭出來。
楚圖南縱然帶兵多年，慣見生死征殺，此時心中也凄然難解，如翻江倒海一般。他不忍再聽下去，站起身來，又向前走。
才走了一小會兒，就聽四處響起鐘聲。鐘聲雖不宏亮，但一下下十分清楚。隨著鐘聲，有不少人從四處走出?？此麄円粋€個面有菜色，走路一晃三搖，但都是向一個方向去。
楚圖南想，此時能以鐘聲召集眾人，必是長生教有事，便隨著大隊(duì)人流走去。四外的人慢慢向城中央聚集。不長時間，人們就到了一處開闊地。
這一大片地能聚上兩、三萬人，此時只稀稀落落站了數(shù)千人。（待續(x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