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楚圖南聽四皇子說已下令放城中人出包圍,心下有些納悶,便繞最內一道封鎖圈巡視起來。
方才未曾細看,此時卻頗有所見。城墻與壕溝間倒著三三兩兩的人,看服色只是尋常百姓。有的壕溝旁還聚著不少人,牽兒拉女,呼天搶地,都是要離城去的,但無人被放出去。
他看得有些觸目驚心,隨便找了一隊士卒問,“殿下說了,允城中之人離去,你們為何攔著不放?”
為首隊官道,“這位將軍,殿下有令,讓城中人交出一件兵器,可離去一人。這些人拿不出兵器,怎么能放走?”
楚圖南一驚,“尋常百姓,哪有兵器?交得出的只有長生教的護教軍!這不是......”
他說了一半,驀然醒悟。若城中百姓盡出,長生教豈非撐得更久?四皇子這道令之意本就是,若長生教護教軍愿繳械離城,自不攔阻,但百姓卻是一定要困在城中。
楚圖南想通了此節,登時張口結舌。他向遠處望,城根下與壕溝間十里之地,有不少左一堆、右一堆的人群。這些人既出不了封鎖圈,又不甘心,在這塊空地來回奔走,宿在野外。也有少許百姓見實在無望,又回轉城去。
城中倒是出入自由,既不限人離開,也不阻人回城。荒野之上,無屋無食,流連其間的已有不少倒斃于地。
楚圖南未料到城中缺糧已到如此地步,居然有這么多人被困在這十余里間。他看了半晌,四處大同小異,震驚之情更盛。
他又轉了一圈,終于忍不住,轉回四皇子大帳來。
四皇子見他回轉,問道,“楚將軍,這么快便回來了?”
楚圖南忙道,“四城皆似鐵桶,毫無紕漏。只是,只是,城中不少百姓已忍不住饑餓出逃,但他們交不出兵器,有些已暴尸荒野。”
四皇子嘆了口氣,“是啊,百姓何辜,受此無妄之災?但城中十萬之眾,如何分清哪個是百姓,哪個是長生教余孽?”
楚圖南急道,“就算有人隨長生教叛亂,但他們都是朝廷之民,如何能眼睜睜看他們倒斃于路?”
四皇子眼中精光一閃,“那楚將軍,有何辦法?”
楚圖南一時語塞。他統兵多年,征戰時也曾圍城,固然可放出百姓,但確有城中軍卒裝成百姓混出城去。但他從未等到城中人餓死大半再動手,多半在守軍失去戰力時便攻下城。
他見四皇子語氣中明顯不悅,想了想道,“殿下,以我之見,應立刻攻城。長生教必支撐不住!”
四皇子哼了一聲,“永興城城高墻厚,若是強攻,我帶來的兩營羽林衛,還有遼東精兵,還不都斷送在這兒?這斷不可行!”
是啊,兩營羽林衛是他的本錢!遼東精兵是他要收歸己用的力量。四皇子斷不會冒損兵之險去攻城。多圍些時候,不過多死些螻蟻般的百姓小民罷了,不會損及大軍。
那些貧寒的小民,被夾在官軍與長生教中間,進退不得。只能坐而等,等著餓斃。
想到此處,楚圖南熱血上涌,沖口道,“殿下,我有一計,可盡快拿下永興城!”
四皇子雙眉一挑,“哦,有什么妙計但說無妨,省得多死無辜!”
楚圖南心中氣苦,“多死無辜”四個字說出容易,但為了那個至高無上的寶座,有多少無辜不斷地被犧牲、被拋棄?
他昂然道,“此計也簡單!這就派人進城刺殺長生教主。若得手,長生教群賊無首,必然大亂,我軍可趁勢攻下城!”
四皇子搖頭道,“這也非易事!”
楚圖南不待他說完,已搶道,“我愿去!”
楚圖南負手站了小半個時辰,初秋的日頭仍磨磨蹭蹭不愿下山。眼前情形無大變化,不時有城中百姓到壕溝邊向守衛軍卒求情,但皆無奈而返。
眼前這批人有老有小,七、八個人跪在一處,聲淚俱下正在說著。最前面一個老者手上舉著幾把菜刀與剪刀,不住叫著,“軍爺,我們交了兵器,放我們走吧,放我們走吧!我最小的孫兒已經餓死,求你們高抬手吧…”他身后家人也高一聲、低一聲求著。
守衛士卒雖有不忍之色,但哪敢違背命令,只板起臉來呵斥。過了頓飯工夫,那些人見無希望,便相互攙扶著起身,邊哭邊向回走。
“當啷”一聲,一個士卒擲了手中刀,掩面跑開。他身邊同僚要邁步去追,隊長沉聲喝道,“別管他!”
那人低聲道,“劉大哥,你別怪三兒。他叔叔一家就在永興城中…”
隊長嘆了口氣,“我不是怪他!唉,我們穿上這身衣服是兵,脫了衣服也都是百姓。為朝廷出力,不過是為平長生教叛賊,但眼看著百姓一個個餓死在眼前,平了叛賊又能怎么樣?官軍與叛賊豈不是…”
他們對答聲音不高,但盡落在楚圖南耳中。楚圖南緩緩踱過去。那幾人見有人過來,立刻噤聲不言。
楚圖南眼光從他們臉上一一掠過,見他們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人,隊長也不過略大二、三歲。他沖隊長點了點頭,“你說的不錯,若眼看百姓餓死而不救,永興城在誰手中又有什么區別?”
那幾個士卒不料他說出這樣的話來,都愣住了。
楚圖南不再理會他們,徑直向壕溝走去。這溝雖寬且深,但攔他不住。他輕輕縱下坑去,又攀了上去。腳一踏到地上,心中別有一番滋味。不過丈余之差,溝的那邊,便是一片死地。自己一時激憤,要入城去刺殺長生教主,但連他長什么模樣都心中無數。
這不是以前的自己!
兩年前,自己率三萬大軍平西南三城時,斷不會如此。
他心中閃出云蒙與駱寒山,若自己那時如今日一般心思,也許他們便不會死。那時天水城中的百姓,與今日永興城中的百姓,有什么不同?
就如駱寒山當年所說,“自己已不是當年的楚圖南了”,既不是在軍校與經武堂的那個楚圖南,也不是兩年前的征西軍主將,甚至也不是去年秋天在兩淮舍身擊殺淮西鎮守使丁曠的寶應營營官。
此時此刻才發現,自己帶兵十余年,昨日種種,竟是愈發混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