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這才敢抬頭,原來是一個年輕的軍官。見是國軍便不怕了,月亭還有些忿忿,“你們憑什么殺人?”
素君見他眼中有殺意,忙將月亭拉開,從袋子里翻出學生證遞過去,“長官莫動怒,我們都是湖大的學生,那個人是我們學校的老師,正巧見到了才打了個招呼,別的我們一概不知道。長官是干大事的人,不至于和我們計較。”
那人果然接過學生證掃了一眼,“湖大都要西遷了,你們來這里做什么?”
這幾天風傳溥儀把故宮國寶運到了長沙,藏在湖大圖書館,素君便知道傳言不假,忙道,“正是要遷走了,我們來道個別——是對校園,不是對他——依現在的情形,不曉得回得來回不來——”
那人輕哂一聲,“是怪我們抗日不力。”
素君連道“不敢”,驚得身上冷汗直下,仍做出一副假笑,“長官有長官的苦衷,我們身在后方只有體諒不敢聒噪。”
那人問道,“你家住鳳凰村?”學生證上寫了素君的住址。
素君心道不好,生怕累及父母,忙道,“不不不,那是我親戚家地址,我剛來的時候借住在親戚家,現在我住學校宿舍。”故意帶了衡陽口音裝外地人,月亭的父母是衡陽人,他們一家都說衡陽話,因此她也學得像。
月亭也道,“我們一起從衡陽上來的。”
那人問道,“我怎么把遺物給你?”他指了指外面,“你們的梅老師,涉及一件機要軍務,我不能告訴你們。但罪不及妻子,他的遺物我還要麻煩你們轉交。”將素君的學生證還給她,“你的地址我記住了。我叫李景仁,到時候來找你。”
素君回家的時候還有點惶惶的,她父母以為是想到要遷走了不高興。后來才聽說她在和一個年輕軍官約會,那人在日軍空襲湖大的時候救了她。聶源詠拉著素君的手,“媽媽是不支持你和軍人戀愛的。比如你哥哥,書念得好好的,非要去投軍。月亭現在等著他,心里也苦;不等他,心里更苦。現在他更是失落了音訊,要我們兩家人怎么辦?這個李景仁雖然隨駐軍在長沙,指不定是要死還是要去哪里,你那時候難過,不如現在就不要太用心的好——我知道攔攔不住你,只勸你不要太認真。”
又道,“你爸爸要帶著學生去辰溪,我要和宋阿姨一起辦戲會給抗日軍籌款,你也跟著你爸爸走。留學的文書已經辦好了,一有船你就去美國。咱們家能夠保全你一個人就夠了。不圖你也像你爸爸一樣當個教授,能夠有吃有穿的媽媽就心滿意足了。”
說得素君抱著她媽媽哭了一場,王斯明回來以為素恒出事了,先不敢問,斷斷續續才聽清楚,便道,“難道打仗了就不許人結婚?要果真是個好孩子,素素等他便是了。正好等抗戰勝利,素素也讀書回來,咱們三喜臨門不好?”
說好去辰溪前,叫李景仁來家里吃一頓飯。
來不及了。十一月十二號夜里,素君被驚醒,迷迷糊糊問了一句,“媽,怎么天亮了。”
聶源詠給她胡亂套了一件衣服,“起火了,咱們快跑。”
素君噔地一下彈了起來,被聶源詠拉著往樓下跑,一邊問,“爸爸呢?”
“你爸爸組織學生撤退去了,咱們往江邊去。”
外面只見得整個天都是亮的,人們披發赤足,不知道往哪里跑。一團團火,像一張密網,整個長沙城都在火網之下。哭號聲,尖叫聲,震得素君心里頭上都嗡嗡直響。
她還在想爸爸不知道怎么樣了,背上忽然覺得被推了一把,素君跌跌撞撞往前一撲,一棵大樹砸在她身后,聶源詠自己被壓在樹干下。樹上嗶嗶啵啵燒得興起,素君大喊一聲“媽——”,撲了過去。
聶源詠被壓在樹下,說不得話,只能將裝有留學文書的小箱子往素君一推,擺了一下手讓她走。
素君哪里肯聽,她生怕那火燒到她媽媽身上,奮力抱住樹干,并抬不動。也有路人想要幫她,可是一看她媽媽已經死了,便要她也“快逃”。
素君抱住聶源詠,哭道,“媽,我跟你死在一起!”
注:
2.1, 梅子鶴之死正和國寶南遷有關。包括后來日軍空襲湖大,炸毀圖書館,本來小說開頭寫了的,覺得好像于情節發展沒有推動就刪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