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人將素君拉了起來,用一頂軍帽罩住素君的臉,貼在他胸前,半拖半抱著素君走。
素君喊了一聲“媽媽”,從嗓子里咳出血來,一邊不住地撕打,“媽媽,我媽媽在那里!”摸到那人身上穿的軍裝,哭道,“哥哥,是不是哥哥,媽媽在那里呀——”
李景仁輕輕嘆了口氣,腳下沒停,直將素君帶到了一處人少的空地,扶她在一塊石頭上坐下。素君止不住地哭,李景仁將小箱子放在她身前,蹲下來,低聲道,“這里有人來照顧你,我還有任務,你千萬保重。”起身剛走了兩步,轉身又跑過來,在素君額頭上重重親了一下,這才走開。
素君眼見得李景仁又消失在火場之中,倉皇站了起來,卻不知道身在何地。原地轉了個圈子,不知道哪里去找她的爸爸媽媽。素君只想,反正媽媽不在了,她也不愿意活了,不如死在火中,也算是和媽媽在一起。
不能讓李景仁白救了她,她想。小箱子里有支筆,素君拿出來在帽子里面寫了幾句話。再多也不能夠了。她一心求死。
她剛往前邁了一步,一個穿灰色軍裝的少年迎了過來,“姐姐到哪里去?”拎起小箱子,扶著素君往另一個方向走。他身后還跟了一群難民,那些人推推擠擠,臉上身上燒得稀爛,素君見了害怕,只得跟他們走了。
那少年一一問清他們家住哪里,分撥安置。問到素君時,素君愣了一下,只道是“湖大。”那少年“哎呀”了一聲,“剛才有三個姐姐也是去湖大的,不知道走了沒有。”拉著素君便跑。
跑了幾圈,問了好幾個人,終于跑到一處河邊,那少年大聲喊道,“去辰溪的船停一下,還有一個——”那邊像是沒有聽到,他便“撲通”一聲跳進河里,游過去扒在船沿說了幾句什么,那船夫才調轉過來。
素君見他如此費心便不好再矯情,心道去了辰溪再慢慢打聽爸爸的下落便是。她爸爸還要她侍奉晚年,到時候找不到爸爸她再死。
那少年渾身濕噠噠的,不住地跺腳,素君見了心疼,便將李景仁的帽子戴在他頭上,“多謝你了。”
那少年不過十三四歲模樣,比素君還略矮一點,卻大人一樣,還寬慰她,“姐姐要保全自己,方不負了救你的人的心呀。”
素君想到聶源詠,又想到王斯明生死未卜,不由得又哭了一場。也是拼著他們一定要她活的,這才到了辰溪。
師生陸續遷來,沒有王斯明的消息,素君知道大約是不測了。那個小箱子里除了留學文書及一些衣服,還包了三千美金,并一張全家福。照片背面寫著:素素在美國好好讀書,等你畢業了回來,爸爸媽媽去碼頭接你。
幾次夢回,總好像回到了她家。爸爸媽媽都很慈愛地看著她,和她說話。夢里她不知道他們死了。每天她只盼著做夢,又怕夢不到他們。忽然有一天想到,是我一心要死,他們不放心我,才天天晚上來陪伴我。我又怎能因為自己的軟弱,害得我父母死后也不能安心?便想好再夢到他們時一定要好好勸慰他們,就說自己一定努力活著,絕不辜負他們。
自那天后素君再夢到他們,不再像以前一樣仿佛有神智一般,都只是她自己的思念的影子了。她知道連夢里也沒有機會向父母告別了。
聽說長沙沒有打起來,素君便回了長沙,一路艱辛自不必說。月亭的哥哥錢憲陪她去的。到了錢公館,樓宇花園都是廢墟了。錢憲憑錢秘書長的關系在一處取了車子,將素君送到火車站,不敢問她要不要回家看看。
錢憲取出一個信封給素君,“這是爸爸媽媽要我給你的,你爸爸原先投了許多錢在我們家礦上,先取一些出來給你用。”
素君不知道大人們怎么算賬的,但她一個人出這么遠的門,唯有金錢可以傍身,錢家又不缺錢,她便拿了。錢憲嘆一口氣,“你到了船公司一定要給我們家打電話。”又交待她許多事情。
汽笛響了他還不走,素君便推他下去。錢憲道,“爸爸和我都不得脫身,不然一定送你過去。你一個人一定要好好保重。”
因為怕露財,素君和一群人擠在三等車廂,大約大家見她一個孤女可憐,也沒有為難她。先到衡陽,再轉到桂林,倒了無數趟,終于到了郁南縣。船公司也說不知道什么時候發船,素君便天天在碼頭等。廣西有一種螺螄粉極好吃,素君便三餐都吃這個。
一天晚上素君正在一家粉店里,有人掀起簾子往店里看了一眼走了,過不了半分鐘,夾風帶雪跑了進來,“是素素?”
素君也才看清那人是李景仁。
注:3.1,灰色軍裝的少年是八路軍。文夕大火后,八路軍參與救災及安置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