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風還裹著毛玻璃般的寒氣,護城河邊的柳條卻已憋不住嫩芽。我踩著解凍的泥濘往白云觀走,遠遠望見朱紅山門前飄著一蓬蓬棉花糖似的煙,那是廟會入口的糖畫攤子,麥芽糖在銅板上焦化的甜香,比迎春花更早宣告春訊。
攤主是個穿藏藍對襟襖的老漢,轉盤指針吱呀劃過十二生肖。穿紅棉褲的小女孩抽中龍,銅勺便在他手里活了,糖稀忽而騰空甩成須角,忽而低垂勾出鱗片。最后一滴琥珀色的糖漿懸在龍爪尖,被早春的陽光曬得顫巍巍發亮。隔壁直播的姑娘舉著自拍桿湊近,美顏濾鏡里的糖龍泛著詭異的粉紫色,老漢的收音機卻在放《鬧新春》,嗩吶聲驚飛了柏樹上打盹的麻雀。
我突然被糖稀流淌的軌跡燙醒記憶。二十年前的地壇廟會,父親把我架在肩頭穿越人潮,他軍大衣口袋里揣著捂化的花生糖,隔著毛線手套傳給我黏糊糊的溫暖。有次我非要轉鳳凰,攤主卻澆出只肥碩的雞,父親硬說這是“涅槃前的鳳凰”,后來那只糖雞在公交車上粘住了前排女士的羊絨圍巾。如今他躺在病床上插著鼻飼管,再也嘗不出甜味。
穿過摩肩接踵的祈福木牌廊,西配殿前的絹燈攤像炸開的彩虹。機器印制的塑料燈籠泛著刺眼的熒光,唯獨角落竹架上懸著幾盞手扎宮燈,絹面繪著褪色的《天女散花》。攤主婆婆蜷在馬扎上勾畫兔兒爺,筆尖蘸的不是金粉,是撕開的錫紙藥板。
“這燈骨是葦稈,比鋼筋經得起春風。”她咳嗽著把燈籠遞給我看,絹紗接縫處留著細密的針腳,如同老人眼角的皺紋。三十年前國營工藝品廠倒閉那夜,她和師傅們偷運出幾捆生絲,在鍋爐房徹夜糊燈罩。下崗后擺攤,總有人指著霉斑說是做舊工藝,她也不辯解,只在燈穗里藏半片安乃近止痛片。
我買下盞裂了道口子的走馬燈,破損處貼著泛黃的宣紙補丁。付錢時瞥見攤子底下壓著張泛黃獎狀,1987年“輕工業部創新能手”,塑料封皮上還沾著元宵的糯米粒。轉身時聽見婆婆嘀咕:“女兒說下周來收攤,要改賣網紅泡泡機。”她腳邊的煤油燈噗地爆了個燈花,驚散了正在蠶食獎狀蛀洞的蠹蟲。
食品區的鐵棚底下,蒸汽混著豆沙香織成雨簾。穿透明圍裙的老板娘手腳麻利地包青團,艾草汁染綠的糯米皮在她掌心翻滾,讓我想起祖母揉搓草繩的動作。她身后的冰柜貼著二維碼,玻璃上卻倒映著煤球爐子上搖晃的銅蒸鍋。
“老法子蒸的才透亮!”她掀開籠屜,熱氣撲上檐角褪色的財神像。我咬破青團,豆沙餡里居然裹著整顆腌桂花,這是童年掃墓時才能在鄉下吃到的滋味。那時祖母挎著竹籃領我走過油菜花田,墳前供著的青團會被螞蟻搬走表皮,露出里面黑色的芝麻芯,像微型墓碑上剝落的字跡。
老板娘突然拽住我胳膊:“姑娘幫看看這爐火?”原來電子測溫儀壞了,她讓我伸手試蒸汽。掌心懸在籠屜上方三寸,灼熱里帶著艾草的腥澀,這是智能設備永遠測不出的質感。隔壁攤位飄來油炸臭豆腐的異味,幾個穿漢服的姑娘正舉著糖葫蘆自拍,流蘇簪子上的LED燈珠閃著藍光。我忽然覺得,青團里深埋的艾草纖維,恰似那些被美顏濾鏡過濾掉的,關于衰老與死亡的真實褶皺。
轉過拴滿紅綢的姻緣樹,露天戲臺正在唱《牡丹亭》。水袖甩出去,驚散了趴在臺沿舔棉花糖的小孩。演杜麗娘的花旦鬢角粘著假發片,繡鞋明顯比昆曲傳統的尺寸大了一圈,這年頭肯學閨門旦的姑娘,多半從小跳芭蕾傷了腳骨。
倒是臺側拉京胡的老先生手指起落間全是真章。琴筒蒙的蟒皮該有年頭了,松香灰積在裂縫里,弓毛斷了幾根就用尼龍線替補。中場休息時,他掏出鐵飯盒吃韭菜餃子,油漬順著琴軸往下淌。“這琴是師父傳的,當年在牛棚里當枕頭才保住。”他閉著眼搖頭晃腦,仿佛臺下舉著自拍桿錄像的人群并不存在,只有石磚縫里新冒出的青苔在應和板眼。
突然有個戴耳麥的導演沖上臺,給花旦別上迷你麥克風。擴音器爆出刺啦一聲,驚得老先生差點摔了琴。我蹲身幫他撿松香時,發現戲臺木板夾縫里卡著半枚玉簪——不知是哪代伶人遺落的,簪頭雕的蝶翅缺了半邊,卻比臺上那些義烏產的頭面更生動。
暮色爬上歇山頂時,我攥著半融的糖人往出口蹭。法物流通處排隊的善男信女們,正掃碼請購電子蓮花燈,檐角鐵馬卻還在等真正的晚風。叮當聲里混著保安催促清場的喇叭,卻見東側碑林深處晃著盞煤油燈。
守碑的老頭在拓片,宣紙覆上《春祭碑》的瞬間,拓包蘸墨輕捶,殘損的“雨順風調”四字漸顯。他腳邊鐵桶里泡著野芹菜,說是每天拓完碑就著饅頭吃。“這碑乾隆年間刻的,那會兒廟會可比現在野多了。”他抹了把鼻涕,“販夫走卒和貝勒爺擠著看吞劍吐火,賣大力丸的江湖郎中敢往自己腿上扎刀。”
我幫他收拓紙時,摸到紙背未干的潮氣,像立夏前夜的雨。老頭突然指著碑側劃痕:“這是當年義和團藏刀劍砍的,后來紅衛兵又在上頭刻語錄。”他的指甲縫嵌著朱砂,在劃痕間游走如測風水。忽然一群無人機拖著LED燈籠從頭頂掠過,恍若流動的星河。老頭瞇眼嘖了一聲:“早些年我們對著真星星許愿,現在人倒好,自己造星星。”
抄近路從偏門出時,瞥見銀杏樹下有桌殘棋。穿中山裝的老者正獨自對弈,香爐灰替代了缺子的黑棋。我認出他是某位退休的圍棋國手,電視里見過他怒摔AI棋譜的新聞。
“姑娘會下嗎?”他推過馬扎,袖口露出的智能手環還在計步。我執起香灰捏成的棋子,觸感像捏碎一朵干枯的蓮蓬。他下子時總要先在青石板上叩三下,仿佛敲擊的是木制棋盤。“去年他們用投影棋盤在這兒辦電競賽,閃光燈晃得我老淚縱橫。”他吃掉我五顆灰棋,突然笑出滿臉溝壑,“這香灰里有三百種祈愿,比數據庫里的百萬棋局更有趣。”
晚風掠過樹梢,攪亂棋局上細密的香灰。老者摸出保溫杯呷了口茶,杯壁貼著“阿爾法狗紀念賽參賽者”標簽。起身告辭時,他往我掌心塞了枚香灰棋子:“帶回去種盆里,沒準能長出棵許愿樹。”
-出山門時,環衛工正在掃滿地糖紙和香灰。小販降價甩賣沒發完的兔兒爺掛件,3D打印的面孔在路燈下泛著塑料冷光。我摸了摸帆布袋里的收獲:裂帛燈籠、褪色拓片、油浸的碑帖照片,還有糖畫老人悄悄塞給我的龍形銅勺,他說機器做的轉盤快把他淘汰了。
地鐵口的情侶正在爭吵,女孩把祈福木牌扔進垃圾桶:“寫了三遍都掃描不出AR動畫!”木牌彈起的瞬間,我瞥見背面鉛筆寫的“盼父病愈”,字跡被雨水泡脹成小小的浮萍。撿起時發現木紋里嵌著顆菩提子,或許是某位僧人盤過的,表皮已磨出玉質的光。
春夜的風突然暖了幾分。或許廟會從來不是完滿的,就像那盞走馬燈轉起來總卡住的缺口,就像青團里嚼到的沙礫,就像戲臺上荒腔走板的《游園驚夢》。但正是這些毛邊與裂縫,讓古老的儀式在春天里始終年輕。我把菩提子按在糖人缺失的龍角處,看它漸漸融化成一滴琥珀色的淚——如同護城河剛剛裂開的冰紋下,那些正在蘇醒的藻類與蜉蝣,終將在某個黎明綻放成新的廟會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