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去世的時候,我還在趕往家的途中,坐在一輛年久掉漆的出租車,行駛在剛完工不到一個月的跨江大橋上,縣城修建的跨江大橋和城市的跨江大橋,帶給我不一樣的感受,因為縣城的跨江大橋上不會忽然出現絕望的跳江者。
透過車窗觀望著久違的故鄉風景,它像一張張定格的照片,在我反復眨眼間串聯成一道指引過去的路標。
每一個歸途的游子都會在車窗前遙想當年,但車內喋喋不休的罵人聲,使我無法安靜去回憶當初,司機在用家鄉話怒罵一輛超車的賓利,聲調很熟悉,但詞語背后的含義無論我怎樣去回想也記不起來了。
我現在一開口就是生硬的普通話,在鄉下說這些,我會被司機無情取笑的,看著自己在窗上的倒影,我對著窗外的景物低語著,我回來了。
最終,我還是沒能趕上見父親最后一面,來到床榻前,父親已經被白布蓋住面龐,老人在一旁詢問我是否要揭開,我拒絕了。
因為我能想象白布下父親的遺容,父親皮膚的黝黑如舊,那是長年累月的日曬雨淋,那是太陽給大地兒子的紋身,即使血液停止,身體冰冷,那深刻的顏色也不會被死亡所吞噬。
我像個外來者,看著村里的人忙前忙后為父親的葬禮所操勞,棺材是父親去年臥病在床后就準備好的,由縣里最好的工匠所制,父親的遺囑交代自己的葬禮一切從簡,但還是許多人自發主動為父親操辦,這都因為父親忠厚老實的名聲。
唱靈的師父們在大堂不眠不休地敲鑼打鼓,搬桌椅的人來來回回,我坐在被砍掉的樹樁上若無其事,還被搬桌椅的人勞煩讓一讓。
我很想幫忙,但卻感覺自己游離在夜幕下,他們就像是一群螢火蟲,我一靠近,他們就遠遠地離開,只留下微弱的光芒照亮自己的無助。
我退卻身影,被逃離喧囂的腳步指引著,一步步走上塵封已久的閣樓。橘黃的燈光下照亮眼前的荒涼,破舊的家具橫七豎八地堆砌著,像一座等待開戰的堡壘。
而我這個外來人就是侵略者,來不及打量時間流逝所積壓的塵埃,我就被一張寫滿文字的書桌所吸引,毫無疑問,桌上的字跡出自曾經的我。
這些文字十分嶄新,仿佛是書桌刻意保留的罪證,在多年后的今天對我提出控訴,控訴我當年的無知,控訴我對它的褻瀆。它知道我會回來,因為我要取一樣東西,一個黑膠皮記事本,那是倩姨在我步入高中后送我的禮物。
它被我放在書桌最底層的抽屜中,打開抽屜的動作和記憶中當年關上抽屜的動作相重合,好像完成了一項儀式。
我回來了,回到這個熟悉的閣樓,如同桌上的塵埃,掃去后四處飄蕩又重新聚合。
我打開記事本,當初潔白如雪的版面已經昏黃不堪,我知道紙張的泛黃不是灰塵的積壓,那是它在黑暗中獨自哭泣后干涸的淚痕。
它在陰暗的閣樓待了多久?我這樣詢問著自己,裝載著它的書桌已近腐朽,整個閣樓彌漫的都是這樣的味道,恐怕是十五年?還是二十年?從我踏出家門開始算起,應該是這么久了。
歲月不比塵埃,能在陽光下清晰可見,也只是聞著腐朽的氣味,才發現自己對這味道毫不陌生,因為我曾在一次熬夜七天的加班后,在自己的身上聞到了相同的味道。
鏡子里的那個人,蓬頭垢面,極其滄桑,讓我不禁去撫摸,但我卻觸摸到鏡面的冰冷,流不出眼淚。因為我的眼淚早已流干。
第一頁是暗紅色的圓珠筆所寫的字跡,扭曲的字體彰顯著當時的心境,它如是寫到
“藤蔓,纏繞在孱弱的籬笆墻上,
陽光透過縫隙在地面上破碎
總有一種渴望的目光
從陰暗的角落延伸至邊緣
蒲公英,是從何處落下
扎根在行人往來的道路旁
它受到了悉心照顧
但對此并未心存感激
終有一天,它會追隨風的步伐
小時候,母親是藤蔓
離開的那一天,母親如蒲公英般自由
對我沒有留戀,對這片土地沒有牽掛
父親,你為何始終沉默不語
像這大地一樣,任人踩踏,毫無怨言。”
二
到了深夜,忙碌的人已經散場,我獨自守候在靈柩旁,看著七盞油燈飄忽的燭火,自離開之后,我和父親已經很久沒有過對話了。
我知道,電話那一端響起的聲音,總是會忍不住談論我的近況,可有些往事,總會在談論的時候總會忍不住跳出來。
和父親對話過程中,我的腦海始終沒辦法停止對這些往事的追憶,倩姨走得那一天,父親感受到了我的無助,正如母親走的那一天,我感受到父親的無助一樣。
我的內心的痛苦是那么明顯,在后山間望著遠去的奔馳車大聲呼叫,直到父親來到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才明白倩姨不會再回來了,就和母親當初那樣的決絕。
母親,我對她只有著零碎記憶,像一副打亂的拼圖,我費勁拼湊,始終少了很重要的一塊,我已經記不起母親的模樣,我對著靈柩中的父親開始描敘記憶中的母親。
樸素的碎花衣裳,長長的頭發可以纏繞在腰間,她的手掌很纖細,像扳開冬瓜看到里面的瓤肉一樣,但是她的五官,在記憶顯得很模糊,是因為她已經離開太久了的原因吧。
靈堂上懸掛著她的遺照,那是她三十多歲的模樣,不是我所記住的樣子,小時候的她,一直帶給我一種感覺,她很美,是屬于能在蝴蝶縈繞的花叢中所感受那種美,可印象中,母親和我從未有過交集。
母親好像和周圍的一切都沒有交集,她在離開我和父親之前從沒出過家門,因此她的離開顯得那樣突然,我拉過一張椅子坐下,模仿著當年母親的坐姿。
在僅存的關于她的記憶中,母親始終保持著這樣的坐姿,亙古不變,她和她的藤椅,還有她的陽光,似乎是庭院里唯一不變的存在。
和母親同齡的女人掄著鋤頭,有說有笑地結伴走向農田,在我眼里,母親和她們不一樣,母親的皮膚很白皙,明明和她們一樣都在太陽下曝曬著,農婦們路過時,總會對著庭院里躺在藤椅上的母親指指點點。
在她們眼里,母親是異類,但在我眼里,母親是個觀察者,她觀察著藍天里白云的漂浮,觀察著地上遷徙的螞蟻大軍,觀察籬墻上靜靜開放的南瓜花。
母親一天的事項就是在觀察著這庭院中悄無聲息的變化,像個記錄者,用她的眼睛去刻畫下每一份值得定格的畫面。
我的童年,唯一的樂趣就是跟隨著母親的觀察,我蹲在石墻間,看著螞蟻轟轟烈烈的步伐,繞過雜草和石塊,它們之間是怎樣交流的,如此的整齊有序,我匍匐在地面,刻意地屏住呼吸,生怕擾亂了螞蟻的行軍路線。
螞蟻就像一根長長的黑線,從一個未知通往另一個未知,我向母親詢問它們到底走往何處,母親沒有答復我,她坐在藤椅上一邊觀察事物,一邊又隔絕與事物的聯系。
陽光和陰影在她身上交替轉移,偶爾會有一縷微風吹來,她額前浮動的發絲似乎想要掙脫束縛,想要在風中飄揚,母親卻沒有去將它捋下。
父親回來,放下鋤頭后,轉身來到廚房,在倩姨來到這個家之間,我所吃的菜肴全是父親所做,飯菜做好擺放在餐桌上,他沒有讓我去招呼母親,而是自己來到母親身后,輕輕地拍了拍母親的肩膀,用眼神示意她可以吃飯了。
母親這才會從藤椅起身,飯桌上的氛圍是無比壓抑,只能聽到只有筷子和碗的碰撞聲,還有父親喝完酒后的擦嘴聲。
母親吃飯的樣子我始終記得,在我離開家去城市奔波的時間里,我見到了很多像母親這樣吃飯的人,她先將一小塊米飯放進嘴里小心地咀嚼,然后再吃下菜肴。
我經常看見母親的筷子停留在唇邊,像是在細細品味著某種難得的美味,明明桌上的飯菜是始終不變的辣椒炒蛋,四季豆,以及絲瓜湯,每一樣都是庭院的籬笆墻上所種植的。
而父親則是淳樸的農民,他將一大塊米飯和菜肴一同塞進嘴中一同嚼爛,總是在嚼動不到兩三下就已經咽下,父親吃飯總是酒不離手,都是自家釀造的米酒。
除了喝酒,我的吃飯方式幾乎就是遺傳父親的,以至于這么多年來,我很怕和其他人一塊進餐,因為在他們看來,我的吃飯方式就像是災荒時期的饑民。
一盞油燈熄滅,我走到靈柩邊,用捻針將它挑燃,時鐘跳動的聲音徘徊在空曠的靈堂中,此刻,是凌晨兩點,父親應該快出現了吧。
我回頭望去,父親坐在了我之前坐的椅子上,手指間夾著自制煙草卷成的香煙,繚繞的煙霧和靈堂上焚燒長香的煙霧很像。
三
“你什么時候開始抽煙的。”父親開口問我
“其實在你走之前,我就已經開始抽煙了,但是我怕被你學會,所以一直都不敢在你面前抽,你走了之后,我抽的次數就控制不住了。”
“可是,我在高中就學會了抽煙,你會揍我一頓嗎”
“我哪管得住你呀”
“你,責怪過我嗎,一言不發的離開,和母親,靜姨她們那樣”
“她們都會離開的,我一直都知道,你也一樣,說實話,我從不希望你留在這里,這里的時間過得太慢了,慢到一個人會忘記生活的意義。”
說著父親深吸了一口煙,然后才慢慢地吐出,父親望著墻上的照片,煙霧就像一團亂麻的思緒,在空氣中久久纏繞,遲遲不肯散去,父親的眼睛里布滿了黃濁,似乎是常年面對土地造成的,言語的厚重如同重物般堆積在我的胸口。
父親將煙燼撣落,神情顯得有些無助,我知道我走之后,父親就一直過著孤單一人的生活,我拉過一張椅子和父親面對面坐著,父親蒼老的模樣很像高中課文里看到的那副油畫一樣。
那個畫家畫的是一個普通的農民,但署名卻是父親,我看到的第一眼就聯想到那天在田地里看到的父親,沒有言語,僅僅是一個眼神就勾出我內心的憐憫。
雖然當時父親正值壯年,但我知道他衰老的模樣就像這畫中的一樣,我似乎也能理解到父親對我的期望,如果我和他一樣待在田地里,那么畫中的蒼老也是給我的寫真。
母親離開的那一天,我還沉浸第一次收到小紅花的愉悅中,在我奔往家的途中,那輛在我記憶里像夢魘一樣存在的黑色的車出現了,它從我身邊擦肩而過。
我感受到母親的目光在那一刻透過了車窗與我對視著,它沒有一絲停留的余地,迫不及待地繞過了村口的石塘,揚塵而去。
我奔跑著回到了家里,藤椅上沒有了母親的身影,我跑進家里翻找著母親的蹤影,忽然回憶起在那輛和我插肩而過的黑色的車,我所感受到的那個注視我的目光。應該是母親的,可她為什么會坐上那輛車。
我跑到了田地里,父親正在勞作,頂著烈陽掄著鋤頭,揮灑著汗水,他對我的到來不明所以,停下來鋤頭問我發生了什么事。
他用脖子上纏著的毛巾擦著臉上的汗水,皮膚的變得更加黝黑,就好像土地的顏色染上了父親的臉,我恍惚了一會,支支吾吾地告訴他,母親走了,坐著一輛黑色的車走了。
父親沒有說話,而是繼續掄起鋤頭開始他的勞作,泥土在重擊下翻出它的另一面,父親一聲不吭的模樣讓我感到害怕。
我又跑回了家中,坐著藤椅上,感受著母親的存在,不自覺間,眼淚流了下來,我開始在藤椅哭了起來,我多想有個人,能在這個時候出現,緊緊抱住我安撫著。
多年以后,我步入高中,我才知道那輛黑色的車叫做奔馳,區別它的方法就是看車頭是否有一個星形的標志。
但我還不能確定,奔馳就是帶走母親的那輛黑色車,直到那輛車又出現在村里,并且還帶走了倩姨,我才能肯定那輛黑色的車就是奔馳。
從那之后,我對黑色的奔馳車產生了恐懼,它帶走了所有我所重視的人,我曾經很想要把她們永遠留在我生命里,母親,倩姨,大學里的初戀。
每一個離開的人,我都沒有親眼所見她上車時候的樣子,奔馳車在我身旁擦肩而過的時候,我總能感受到從車窗里注視著我的目光,但那只留給我無限的猜測,她們為什么會心甘情愿地坐上黑色奔馳車,決絕地離開。
這個問題直到我買了一輛屬于自己的黑色奔馳,都沒能找到答案。我沒有去開動它,而是一直把它關在車庫中,我要囚禁它,直到它不再出現在我夢中折磨我為止。
四
“我知道母親離開的那一天,你很難過,我能感覺出來。你那天喝了好多酒,以前你從來都沒有這樣醉過,一個人在夜里喝得不省人事,這些我都知道。”
“我已經忘了那一天了,可能是喝酒喝忘了吧,不過我記得你媽媽回來的那天,照片里她的模樣真的很美,我才意識到,你媽媽嫁給我之后,還沒有拍過一張照片。
我也沒有,我們家,連一張像樣的全家福都沒有,也難怪你們都會離開,這個家,確實沒有什么值得留念的。”
母親離開村子的當天,另一個女人悄無聲息回到了村子里,她是村長的出嫁在外多年的女兒。
她回到村子里的消息,第二天就傳遍了整個村里,村子里的人都跑到村長家里去圍觀,村長的女兒帶來了城市里的新鮮玩意,電冰箱,彩色電視機,洗衣機等等諸如此類的電器。
男人們觸摸著這些高科技事物贊嘆不已,村長的女人則被一群農婦包圍著觀望,她們都想看看從城市里回來的女人會變成什么樣。
據說,村長的女兒,是嫁給了全村唯一考出去的大學生,如今在城市里生活多年,衣錦還鄉。婦女們拉著村長的女兒,家長里短地聊著。
而我卻看到被農婦們包圍著聊天的那個女人,雖然一直在歡笑著面對眾人的詢問,但她眼角泛著微紅,很憔悴的模樣,很明顯是夜里偷偷哭過的,因為這憔悴的樣子,在母親走后的第二天,我從父親的臉上也看到了這樣的憔悴。
村長沒有對女兒的歸來感到高興,村長的女兒面對著老人們的關心,也顯得不是那么寬慰,我在這群人的氛圍里感到了壓抑,就像在一直以來我在飯桌上所感受到的一樣,村長和她的女兒,內心都有著無法言敘的傷痛。
直到后來,兩個消息在村子里傳開,所帶來的影響像爆炸之后的煙霧一樣彌漫開來,許存壯的妻子離家出走已經半個月了。
據說是被一個開著黑色轎車的男人接走的,他們很久以前就認識著,村長的女兒不是回故鄉探親,而是和自己丈夫離婚了,她被丈夫的開車送回到村子里,有人看見,她坐的那輛車,也是一輛黑色的車。
一個月后,我才和村長的女兒正式見面認識,當時我坐在山坡上,在那里,我可以遠遠地望到村口,望到村里通往外面世界的環山道路。
那是開車進村出村的唯一一條道路,也是回來的道路,我望著那條道路猜想著外面的世界,以及母親現在的生活,母親還會坐在椅子上觀察藍天白天,觀察著螞蟻的走動嗎。但我心中想得最多的還是母親,她會回來嗎?
我覺察到有人站在我背后,回頭望去,看見了穿著碎花衣裳的她。
“你就是許也吧”
她一步步走近我的身前,這時我發現,她和母親一樣有著白皙的皮膚,她俯下身來對著我微笑,“我知道你喲,上次你來我家的時候我就見過你了。”
我聞到了一股很輕盈的香味,那好像是從她的頭發上傳出來的味道,聞著這股芳香,我有些迷離,仿佛看到了母親站在我的面前,一時間我站了起來,感到手足無措。
“你不用害怕,我是來看看你,你的母親是我的好朋友,一起讀書,一起長大的。我叫許家倩,你可以叫我倩姨。”
那是我和倩姨認識的開始,她離開的那天,我跑到山坡上,站在我和她相識的地方,對著遠方的環山道路,歇斯底里地叫喊著她的名字。
五
倩姨告訴我母親的名字,許小嫻,很美的名字,我從未想過母親還有這么清秀的名字,倩姨帶來了很多城市小孩玩的玩具,電動遙控車,滑板。
在我上高中之后,她還送了一輛山地自行車給我,我每次都是騎著山地自行車上學,當時讓很多人感到艷羨,也引來不少女孩子的關注。
后來倩姨還帶我來到她的家中,也就是村長的家中,那里面有許多的書籍,全都裝在玻璃櫥窗里,她告訴我,身為人,一定要看很多很多的書才行,因為這樣,以后無論是遇見什么事都能不急不躁,處靜應對。
倩姨說,每一本書里,都書寫著一種艱難的人生,書中的主人公都是與命運相抗衡的斗士,他們的生活。只能通過閱讀才能細細品味,通過閱讀,我們才發現生活中的真善美。
倩姨對我說,當我將櫥窗里的書全都讀完后,就可以去外面的世界走走了,對我而言,外面的世界意味著我可以去找尋母親,我聽從了倩姨的話,開始如饑似渴地去閱讀櫥窗里的書。
一直到黃昏時,父親會來到村長家中,想要將我領回去,不顧我有沒有將手中的書讀完,父親和倩姨撞面的時候。
父親顯得格外的拘束,倩姨對著父親也是欲言又止的模樣。
最后總是父親打破這尷尬的局面,父親說我給她帶來麻煩了,真是不好意思,倩姨揮手一笑表示這并沒有為難之處,倩姨希望我以后也能經常來這里看書,父親默許了。
從那之后,我就像個熟客一樣出現在村長家里,翻動著櫥窗里的書籍,有時一天下來就是在倩姨的家中度過,倩姨會給我做上一頓美味的飯菜。
好幾次看書看到了深夜,倩姨就留我在客房里住宿,那是我第一次睡著太空被,像是睡著云朵里一樣柔軟,倩姨會唱城里的催眠曲,聽著歌聲我陷入睡夢中,
我有時會夢到,自己在一片花海中,一個長頭發的女人牽著我的手在花海里奔跑著。她的笑聲很甜美,順著歌聲抬頭望去,那是倩姨的面孔。
倩姨帶給我從未有過的感覺,母愛,那種感覺很溫暖,像是有個人在你寒冷發抖的時候緊緊抱住了你。她承擔了母親所缺失的職責。填空我心靈上的空白。
倩姨是離婚者的姿態回到村莊,引來不少流言蜚語,但她毫不在意,她拿出自己離婚所得資產,幫助村莊翻新了村里破舊不堪的小學,她自動請纓來小學擔任老師,在村莊走家串門幫助說服一些家庭重新讓孩子上學,她還帶動村民自發捐款。
三個月后,元沖村修建了第一條通往城鎮的公路。倩姨在擔任老師教育學生讀書識字的同時,她還掄起來鋤頭去下地干農活,不過不是給自己家里的田地墾荒,而是給村里一些空巢老人幫忙種地。
年后豐收的季節,倩姨收到不少老人們送來感謝的農作物,倩姨也不再像當初那般白皙,皮膚變得有些暗黃,像是已經熟悉了農村的生活。
村民開始贊賞起這個從城市回來卻絲毫沒有嬌生慣養的姿態的人。談起倩姨的前夫,不少人往地上吐唾沫,指責他眼瞎了才會放棄這么好的女人。倩姨每每聽人說起這些,都笑而不語。人們感覺她似乎已經忘記離婚所帶來的傷痛。
開始有人自作主張給倩姨介紹男人,讓她重新組建家庭,倩姨都微笑著拒絕了,直到村長親自出面給倩姨說媒,村長所介紹的那個人就是父親。
對此,父親和倩姨都表現得很慌亂,但是倩姨并沒有像之前拒絕其他媒婆一樣直接拒絕。村民都們覺得村長想到周到,讓兩個遭受背叛的人得組合在一起。既能圓滿各自的缺憾,也能讓兩個逃離村莊的人沒有后悔重來的機會。
倩姨沒有直接拒絕村長的意見,她說想考慮考慮,但是父親反而對此事表現出抵觸心態,他說倩姨是個老師,又是村長的女兒,自己只是一個下地干農活的粗人,怎么有資格能娶像倩姨這樣賢惠的女人。
旁人指責他榆木腦袋不知道變通,兩個人正好都是單身離異,正好可以湊合著一起過日子。
“我和孩子她娘,當初不就是一起湊合過日子的嗎”父親用這句話回絕了所有想要勸服他的人。
我看著父親面對著村民們憤慨離去的背影,卻只能無奈笑著模樣,反而感到有些心酸和不滿,父親始終對母親的離去,難以釋懷,我不能理解,因為我的當時心中只想要一個像倩姨這樣的母親。
母親的回來與否,在那時已經顯得不再重要,以至于后來母親以死亡的形式回到這個家時,我并不感到難過,反而覺得母親不應該回來換走了我的倩姨。
六
那天下午,我和平常一樣來到倩姨的家里,翻閱書籍,那時我已經長到九歲,已經可以翻閱櫥窗上層一些的書籍,倩姨坐在書桌上備案著第二天的上課內容,房間里氛圍很安靜,走進這里的人只能聽到書頁翻動的聲音和筆尖劃動沙沙作響的聲音。
“小也,如果我做你的媽媽,你會愿意接受我嗎。”倩姨說話的時候,沒有轉身望向我,而是盯著墻上掛著的日歷怔怔思考著,日歷上畫著一幅慈愛的母親抱著嗷嗷待哺的嬰兒的圖案。
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倩姨身后,緊緊地抱著了她。
第二天,倩姨來到了我的家中,當時我和父親在飯桌上吃著一成不變的飯菜,倩姨讓我吃完后到外面去玩,說有些事情想和父親商量。
我放下碗筷一刻不停地走出大門,一直走出庭院,我才回頭觀望,父親和倩姨的模樣就像那次黃昏時候倆人第一次相見時的情境,父親顯得格外拘束,倩姨有些欲言又止。
“那一天,倩姨和你說了些什么,會讓你改變主意,答應和她結婚。”
“她說了一些,當年我對你媽媽說過的話。”
父親和倩姨的婚禮是村子幾十年來最隆重的一次盛宴,父親穿著村長從鎮上買回來的西裝,他穿在身上顯得十分緊身,皮膚的顏色幾乎快和西裝融合在一起。
倩姨穿著大紅色旗袍出現的時候,男女老少都在驚呼她的美麗,父親被一群起哄的男人們推搡著靠近了倩姨,他一直低著頭,不敢正面看著倩姨,倩姨卻顯得十分從容,給鄉親父老們的敬酒都是她拉著父親走動。
那是我第二次看到父親喝醉,他在沒有敬酒的時候,也偷摸著給自己灌酒。他似乎是很想把自己灌醉,宴席還未結束,父親醉的如同一攤爛泥,被人抗到臥室里鋪著大紅床單的喜床上昏睡著。村民們大聲歡笑,說可惜沒辦法鬧洞房了。
宴席結束后,倩姨拉著我的手,坐在賓客已經散開的大餐桌中央,她的臉頰被身上的旗袍映的紅彤彤,我問倩姨,你為什么答應嫁給我父親呢,倩姨語重心長得回答我,你的父親,是一個好人,我愿意一起和他過日子。
就像小時候認為母親不會走出庭院一樣,我以為倩姨也會一直陪伴在我身邊,仿佛是老天爺在故意對我開玩笑般,在我十九歲那年,那輛黑色的奔馳車出現,像接走母親一樣,悄無聲息地接走了倩姨。
那一天,我帶著高校錄取通知書,騎著倩姨送給我的山地自行車,興高采烈地往家的方向趕,在即將看到家的地方,那輛黑色奔馳車與我擦身而過,童年時的記憶瞬間變得清晰明朗,不詳的征兆在我心中如爆炸般沖擊開來。
我開始感到呼吸急促不安,急忙跑回家中,只見到桌上擺放著一個很大的黑色木盒,而父親抱著一張裝著陌生女人的相框,他的眼角泛著淚光,平常在這個時刻早已做好飯菜并搬上餐桌的倩姨不見蹤影。
我詢問著父親,倩姨去哪了,父親望著我,告訴我這張照片是母親的遺照,黑色木盒里裝的,是她的骨灰,母親她回來了,而倩姨,已經走了。
我跑到了和倩姨相遇的山坡上,黑色奔馳車早已望不見蹤影,那一刻我感到很痛苦,我大聲喊叫倩姨的名字,和倩姨十年來相處的記憶如同電影回放般在眼前回顧。
第一次和倩姨去鎮上吃麥當勞,第一次去往鎮上的電影院看電影,第一次帶著倩姨去高中參加家長會,第一次參加校運會長跑比賽倩姨在一旁拼命地為我加油。所有的記憶都仿佛還停留在昨天,倩姨卻已經不在身邊。
而母親在外面的美好生活很短暫,不久便得了乳腺癌,常年和病魔做著斗爭,她臨終的遺言是把自己的遺體燒成骨灰,然后把她的骨灰盒送回到父親身邊。
七
“那你會恨他嗎,那個男人,他帶走了媽媽,又帶走了倩姨。”
“她們都是心甘情愿跟他走的,我又有什么資格去怨恨他呢。”
“也許他是說了一些后悔當初的話來承認錯誤,然后又用大城市的生活去蠱惑她們跟他走呢,我也在外面的城市拼搏過,那真的是讓人一頭扎進就不愿再出來的世界。”
“兒子,你要知道,真正愛你的人,無論是什么樣的生活都愿意和你度過,一日三餐全是粗菜淡飯,對于相愛的人來說也是種幸福,而對于不愛的人而言,錦衣玉食,榮華富貴那也是得過且過。”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是因為你接受了母親的骨灰,倩姨才會跟隨那個男人離開的”
父親沒有說話,此時,他手中的煙已經燃燒到了盡頭。
這是一個爛俗的愛情故事,男女主人公是這個村子僅存的知識分子,我知道他們對應著倩姨的前夫以及我的母親,但在倩姨的講述中,主人公卻被她描繪出男才女貌的一對,我試圖從她的表情找出一些負面的情緒,比如怨恨,傷心,可我沒有找到。
我甚至感覺倩姨是在講述自己的感情經歷,她神情專注的模樣,也成為我多年以來所銘記的形象,以至于她離開之后,我嘗試用自己的方式去描敘這個故事,卻發現無論我怎樣去改寫,這個故事的脈絡,我始終無法繞過倩姨在個故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倩姨和我母親一樣從小就喜歡著許庭軒,正如父親所言,母親的嗓音很清秀,村里的人都叫她,“小歌仙”的名氣傳遍十里八鄉,每逢藝術團下表演,村民們總會鼓動著“小歌仙”上臺一展歌喉,如果“小歌仙”害臊躲著不出來,村民就大肆吵鬧,齊呼著“小歌仙”的名字,讓藝術團的人都感到手足無措。
直到婉轉纏綿的歌聲在夜晚迎著微風吹進人的耳邊,村民的喧囂才會被撫平。母親擁有好嗓音的同時,也有著與歌聲一樣美麗的容貌。
無數男人眷戀她歌聲的同時,也垂涎著她的美貌。只有倩姨知道,“小歌仙”在唱歌的時候,只會注視著一個人。
許庭軒和母親從小便認識,傳統意義上的青梅竹馬指的就是許庭軒和母親,如果沒有后來的變故,母親和許庭軒的生活軌跡應該早已注定,在兩個人長大后,會在雙方父母的見證下結婚,然后生子撫養家庭,最后在這座村莊里老去成為大山里的兩座墳墓。
但是許庭軒七歲那年卻經歷了家破人亡的災難,許庭軒的家燃起來一場大火,火災引起的原因直到多年以后的現在也沒人知曉。
許庭軒的父母在睡夢中被火焰吞噬,而他當晚因為和我母親在草地里抓螢火蟲才逃過一劫,那時村里還沒有通電,大火照亮整個村莊,村民幾乎潑干了井塘里的水,才將火勢撲滅,廢墟上升騰著青煙,火災后的余熱讓人感到心悸。
這時,許庭軒帶著滿載著螢火蟲的可樂瓶出現在村民們的眼前,滿心歡喜的樣子,但他疑惑著周圍人注視自己的目光仿佛在看待異類。
直到被燒成焦炭的尸體被村民抬出來,許庭軒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許庭軒昏厥過去,可樂瓶碎在地上,里面的螢火蟲四散飛出,縈繞在村民的頭頂。
青黃色的螢光讓人錯覺,夜幕上閃爍的星星近在眼前,村民們意識到如果夜晚也有這樣的光亮還有多好。
許庭軒醒來后,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村長和藹地告訴他的第二個家,小時候的倩姨此時躲在大人的背后,靜靜看著這個剛剛經歷家破人亡卻不曾落淚的男孩。
有時候,喜歡的感覺是超越年齡的存在,但是寄人籬下的感覺刺激許庭軒發誓要出人頭地,他明白不能一直待在這個破落的小山村,他要離開這里,只有像古人那樣,考取功名,才能去往外面的大城市。
母親和倩姨一樣,對許庭軒的喜歡最初都來自對他可憐身世的憐憫,但一個男人不甘屈服命運的決心,則會成為女人對他傾心的原因。
那一年,許庭軒考上了全縣的高考狀元,一時間金榜題名,全村人都來為他祝賀,但是他面對著村長,卻無論如何也開心不起來,因為他面臨一個選擇,是娶一個自己不愛的人,還是娶一個早已私定終生的女人。
倩姨一直以為和她一起長大的許庭軒不會喜歡上別人,許庭軒是屬于自己,她只需要長大,只有長大以后,她才能夠嫁給許庭軒。
倩姨的母親教會了她做飯織衣,倩姨的母親告訴,女人要學會這些,要承擔家里的勞務活,才能成為一個好妻子,倩姨相信了,她沒有母親那般聰明,只懂得喜歡,不懂得迎合。
母親知道像許庭軒這樣優秀的人,不僅是會洗衣做飯就能留住心的人,母親學會了很多,在學習上,母親一樣在追趕著許庭軒,每次排名榜出來的時候,許庭軒的下面一定是我母親的名字,也許母親心中的學識早已超過許庭軒,但她選擇在他排名之后。
談論起外面的世界,母親總能做好傾聽者的角色,聽著許庭軒對著藍天白云規劃出的美好生活,母親很懂得許庭軒的心。
在面對這些讓人感嘆的榮華富貴的幻想生活,她沒有表現出癡迷崇拜,也沒有對此懷疑,而是貼合在他耳邊,輕輕地說“我相信你會做到的,我等你”。
一個是只能和他平凡生活,也許經歷不了什么大波大浪,只會一直在原地等著他的女人。而另一個能帶給他對生活的期望,在他拼搏向上的時候,還能一直追隨著他的步伐的女人。
這個選擇,早在一個初夏的夜晚就已經決定,母親對許庭軒的愛是那樣的直接,甘于奉獻出自己的一切。
倩姨卻還在傻傻地期望著新婚之夜的到來,對待許庭軒的索求,她顯得欲拒含羞。許庭軒認為那是對他的不認可,他理所當然地倒在母親的懷里,母親太聰明了,她懂得利用她所擁有的一切來俘獲許庭軒的心。
選擇的時刻還是來臨,村長怒不可遏的表情,讓許庭軒自慚地低下頭,他明白村長對他的養育是遲早要償還的,村長明確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如果許庭軒不能娶自己的女兒,那么他這個高考狀元,只能在田地里去研究他的學識。
許庭軒心里很清楚讀大學的費用不是自己這個連家都沒有的人能承擔的,不能去外面讀大學,他這一輩子就只能被關著這個小山村里,就像小時候被他抓進可樂瓶的螢火蟲一樣,即使再怎么展現出自己的光芒,也無法逃離被囚禁的境遇。
倩姨在哭,他還不明白許庭軒為何會選擇我母親,我的母親也在哭,她知道許庭軒向往著村外的世界,如果放棄這一切,許庭軒就不曾是自己所喜歡的那個人了。
母親用眼神告訴了許庭軒她心中的想法,她甘于承受這一切。也正因為母親的偉大犧牲,才使得許庭軒多年來念念不忘,甚至不惜和倩姨分割一半的資產離婚,只為回到村里來接走她。
父親從來對她們沒說過什么,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所認識的父親,一成不變地待著他的田地里勞作著,他不會對他愛的人說一些刻骨銘心的情話,也沒有什么實際行動來彰顯心中的感情,父親唯一能做的只有陪伴和守候。
似乎父親和我一樣,也一直在等著她們的回來,可最終我喪失信心選擇放棄,用同樣的離開傷害了父親,而父親卻始終堅守這片土地上,那個開著奔馳車的男人什么也沒做,他用了幾句回心轉意的話,就讓母親和倩姨心甘情愿地和他離開。
我在外面奔波了多年,我知道城市的生活很美好,我也知道她們過得一定很幸福,相比之下,父親所做的一切十分卑微,卑微得就像一顆塵埃。
八
父親對我隱瞞的事情,我一直都知道,在嫁給父親之前,母親就已經懷著我,沒人會愿意接受一個帶著拖油瓶的女人。
母親的家人連夜搬離逃出村莊,他們不愿再和這個給家門帶來恥辱的女人有任何瓜葛,在母親即將上吊自殺的那一天,父親走進她空蕩蕩的家里,對著傷心欲絕的她說,
“跟我過吧,我愿意養著你跟孩子。”
就像當年倩姨對我過的話,我愿意和他一起過日子。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耀在父親的靈柩上,父親的靈魂在我眼前不斷消散著,他的面容也變得越來越迷糊不清,對著快要完全消散成塵埃的他,我終于說出了一直想要對他說的話。
“在我心里,你永遠是我的父親。”
父親葬在了一座大山的半山腰處,和母親的骨灰合葬在一塊,在那片墳地里,父親可以看到自己耕作了一輩子的土地,最終,父親這顆塵埃,在經歷漫長的歲月跋涉后,找到了自己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