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君小二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1
在三叔二十歲生日的那天,他宣布了一件事情,他說,他要養魚。
爺爺正在吃一盤花生米,聽到這話,眉毛一揚,說:“一天到晚想東想西。”
三叔說:“已經選好位置了?!?/p>
“什么,在哪里?”
“半山腰的那塊田。”
“不是我們家的田?”
三叔又沉悶地答道:“那塊田平整一些,老唐答應租給我三年,已經跟他簽好字據了?!?/p>
我爺爺大怒,摔掉筷子,說:“凈整些無用功?!?/p>
那天過后,爺爺就沒怎么同三叔說過話,兩人態度都很強硬,見了面也馬上將視線挪開,裝作忙碌的樣子。
第二天一早,三叔就扛著鋤頭和竹簍趕到半山腰的那塊水田里。
水田很大,一側有水渠,引水方便,它形狀也規矩,除去東北角的田埂略向外伸出一角外,它幾乎就是一塊完美的矩形了。
可惜這田荒廢了兩年,長滿了厚厚的浮萍,水綠得跟涂了風油精似的,散發出一股刺鼻的氣味。
三叔折返回家,把家里的十幾只鴨子趕來,追到水田里,鴨子排成一排,前后撥弄腳掌,從田邊朝著中心進軍,一點點吃掉一半的浮萍,剩下的一半,留著第二天再來吃。
兩天里,三叔到處托人,最后聯系到了貨車,第三天,貨車送來了大半車廂的水泥,“轟”的一聲,水泥卸在大路上,掀起白色的塵埃。從大路到水田,只有一條小路貫通,是上下方向,三叔扛起水泥,往下走了無數趟。
那是三月底,天氣開始熱起來了,三叔脫掉了外套,身上只穿一件灰色褂子,右肩搭一塊黑布,避免水泥灰滲進肌膚。
幾趟下來,汗水順著他額頭淌下,背上也全是黏糊糊的汗,從脖子到腳都沾著水泥灰,鼻孔里耳朵里也有。
他站在田埂上,側身抓緊水泥袋的一角,屏住氣,腰部肌肉瞬間收緊,“嘭”地卸下一包水泥。在拋去沉甸甸的重量后,脊柱才得以舒展,一陣清風吹來,他的頭發已變白,像一朵蒲公英一樣散開。
爺爺蹲在水田邊,舉著煙桿,旱煙散發的白色煙霧在他眉頭間飄蕩,他凝視著堆在田埂上的水泥,緊繃的眼神顯得有些意味深長。
過了半晌,爺爺對灰頭土臉的三叔說:“你看你,天天搞得一身灰,還不如進村里的采石場,收入穩定一些?!?/p>
三叔反駁:“采石場就不搞得一身灰嗎?”
爺爺啞言,握著煙桿在石頭上磕了磕,過一會兒,哀傷地說:“采石場只要天天出汗水,月月就能發錢,所以也沒啥損失,你這個,我擔心竹籃打水一場空……”
三叔沒說什么,仰起脖子灌了大半瓶水,用毛巾抹了一把臉后,跳下了水田。水田里的浮萍被鴨子吃干凈了,三叔下一步就是把水田變成魚塘。
他涉水走到下方的放水口,掏掉了堵口子的黃泥巴,水立刻從田里涌出,流進了水渠。
田里的水放干以后,三叔先是將淺淺的水田挖深一點,挖出的泥巴就碼在身后的田埂上,一層摞著一層,這個工作他連著做了一個星期,做得渾身難受。接下來就把四面的田埂抹上水泥,避免漏水,他的身體像機械,每天孤獨地從大路走到水田邊,彎著腰在田埂上拌水泥,踩在稀泥上疲乏地抹水泥,一遍接著一遍,漸漸地,等田埂變得像銀色河面一樣平坦的時候,這個工作算是完成了。
可三叔絲毫沒有停下來休息的意思,吃完早飯,他在我爺爺嚴肅的注視下離席,留下一句話:“我出去一趟,晚上回來。”
2
我急不可耐地站起來,匆匆端著碗喝掉里面的粥,再把一塊奶糖塞進衣兜里,從屋里跑出去時,三叔已經走到院門口了。
我關好院門,閃到他身邊,抬起頭問道:“三叔,三叔,你去哪里?”
“去隔壁鎮?!?/p>
“我也要去。”
“你就待在家里吧?!?/p>
“我不。”
“那先說好,路很遠,走到半路不準抱怨,不準耍賴讓我背?!?/p>
我答應了。
那天,我和三叔一起翻了好幾座大山,走了數不盡的羊腸小道,才來到隔壁鎮的菜市場。
三叔拉著我,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一個攤位前停下,我們蹲在這個攤位旁的一個豁口上,看對面攤位的人賣魚。
三叔說,這個賣魚佬就叫魚博士。
魚博士就是眼前這個窄臉凸眼的六十歲老頭,他灰白頭發,會蘸著口水數錢,十塊,十一塊,十二塊……一張張陳舊的紙幣在他靈巧的指頭下翻飛,然后再“嘩嘩嘩”地被塞進一個鐵皮奶粉桶里。
魚博士的生意很好,走了一撥人又來一撥人,奶粉桶就像聚寶盆,源源不斷地生出錢來,里面溢出的紙幣被他壓了又壓,我和三叔都看呆了。
我們的眼神有些癡傻,引起了旁邊小販的警覺,他在百忙之中將手臂揚起,嘴里吐出“去去去……去那邊蹲”這句話,像趕鵝一樣驅逐我們,索性我和三叔就像鵝一樣,別扭地挪到了買魚的人群中,幾步之后,頭抵到了一個黑桶。
橡膠水桶又黑又大,裝在里面的魚也是又黑又大,但它們繞著桶邊轉圈圈的姿勢比我們優雅。
魚博士賣魚很快,沒有讓我們蹲太久,腳只是麻了又麻,在最后一個顧客離開后,我和三叔從大黑桶后面唰地一下站起來,由于起得太猛,眩暈突襲,我前后左右一陣晃動,像個不倒翁一樣,最后一刻差點栽進大黑桶里。
這時,魚博士伸出干瘦的手,一把拎住我的衣服,我這才站穩了。
我說:“謝謝?!?/p>
魚博士松開手,說:“你們是誰?”
我說:“你應該說‘不客氣’的。”
三叔推開我,走上前,說:“魚博士,我們是隔壁鎮的,想找你學養魚?!?/p>
魚博士退后兩步,眼睛凸得更圓,他說:“砸飯碗?。磕銓W會了,我靠什么家伙子吃飯?”
“您老放心,學成以后,我們就在隔壁鎮賣魚,離您老遠,不會搶您生意的。”三叔兩只手猛地抓起黑桶,把里面的水傾倒進了旁邊的下水道里,接著又幫忙收拾魚攤,像個熱心腸的大媽。
魚博士不吃這一套,說:“放你娘的狗臭屁,不行就是不行。”魚博士趕緊把凳子和稱放進三輪車車廂里,再把那個裝滿錢的奶粉桶塞進三輪車的最里面,踩著三輪車就想趕緊逃離現場。
我小聲抱怨:“叔,我還以為你認識他呢,結果人家壓根不理咱們,他舍不得教你,咱們走吧?!?/p>
三叔故作冷靜地說:“放心,我有辦法。”
于是,三叔抱著黑桶走過去,對已經跨上三輪車的魚博士說:“您的名號遠近聞名,大伙都喜歡您養的魚,我們鎮上的人都說,要是能吃上您養的魚,那肯定是延年益壽?!?/p>
魚博士大手一揮,說:“小伙子,別拍馬屁了,沒用的,桶給我。”
三叔把桶橫放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上去,接著又說:“叔,您是這方面的泰斗,我們鎮上的人都想吃上這么鮮美的魚,不是天高路遠的話,他們恨不得天天爬幾個山頭來買您的魚。所以,拜托我來學藝啊,您是造福一方百姓啊?!?/p>
魚博士盯著逐漸凹陷的桶,臉色黑下來:“算我求求你,莫講這些,傳出去,別人要笑死,桶給我?!?/p>
我沖過去,拉著三叔的手說:“走吧,走吧,三叔,咱們別耗在這里了,我餓了,爺爺還在家等著我們吃韭菜面疙瘩呢。”
“韭菜面疙瘩?”魚博士臉色緩和一些,眉頭上揚,接著問道,“小伙子,你家住哪里?”
三叔一愣,說:“青年鎮芭蕉鄉蒼溪村12號?!?/p>
“嗯,是不是別人都叫你爸‘張老頭’?”
“對。”
“你和他有點像?!?/p>
“哪點像?”
“倔,像頭倔驢,哎呀,我的乖乖桶呀!被你坐成這樣?!?/p>
“我賠你?!?/p>
“放你娘的狗臭屁,它獨一無二,你賠不起。走啊,愣著干嘛?上車??!”
3
天朗氣清,魚博士踩著老舊三輪車,裝載空的大黑桶和我們,在小鎮大路上飛馳,一棵一棵香樟樹往后跑動,路邊是一條蜿蜒的小河,小河對岸是連綿不斷的山。
這時,魚博士問道:“倔驢,你想養哪種魚?或者說每種魚都想養?”
三叔老實巴交地說:“叔,我沒那么貪心,就想養白鰱魚?!?/p>
魚博士說:“那容易,等等……”三輪車在一個提著紅色水桶的男人旁停下。
男人注意到了我們,大著嗓門問道:“魚博士,今天回來這么早,生意還好吧,又賺大錢哩?”
魚博士也喊道:“老趙你怎么張嘴就放屁啊!對了,你上次送來的魚草不行啊,特別是放在中間的那一批,焉了吧唧的?!?/p>
男人呆立一下,笑笑,有些不好意識地說:“我還有事,不說了,不說了……這桶小魚算是送你了,里面還有幾條黃辣丁,油煎最好。”男人不肯再多講一字,倉皇地丟下水桶就跑了。
這個不解釋的行為增加了男人的某些嫌疑,老頭下車把水桶提進車里,氣憤地說:“哎,老趙這人眼紅我生意,開始偷奸?;恕?/p>
三輪車繼續朝小鎮東邊駛去,路變得越來越窄,車滑行了幾分鐘后,在路邊的一個農家小院前停了下來。
院門口掛著一條木頭刻的魚和一個木頭刻的狗頭,刀法倉促潦草,只能看出個大概的樣子。一條老狗頂開籬笆院門跑出來,見生人也不叫,只是繞著幾人的小腿搖尾巴。
“這狗真不錯。”三叔說。
“不錯嗎?送你要不要?一天吃十頓飯,喂不飽的狗。”魚博士抱著桶走進去。
“使不得,使不得,養不起?!比鍖擂蔚匦πΓ戳艘谎畚摇?/p>
我想,看我干嘛,我一天只吃四頓,我小孩子嘛,在長身體,吃得多我能有什么辦法嘛。
推開院門,就是一片小空地,小空地后面是一座小平房,四五簇芍藥種在屋檐下的花園里,高發髻,還含著笑,笑得過于熱情了,花朵下綿延出一片魚尾紋,讓我想起了課本上剛學會的一個詞“虛偽”。
平房有兩間,一間是堂屋,會客用,另一間里室,休息用。
我有禮貌,不進里室,只打量堂屋,堂屋正中間擺著兩張八仙桌和四根條凳,其中一張桌上擱著一個茶壺和幾個玻璃杯,杯子上畫著紅金魚,每一條都拖著碩大的紅尾,旁邊還擺著牙刷,肥皂等日用品。
另一張八仙桌上面則擺著一個魚缸,魚缸的玻璃不是透明的,呈現出一種迷人的淡綠色,有一面是鏡子,我張嘴,鏡子里的我也張大了嘴。
桌子后面是一墻的森白魚骨,用繩索穿好掛在墻上,層層堆疊,它們似乎組成了一座安靜的廟宇,我好奇地盯著墻上的魚骨,結果并沒有研究出什么神奇規律。
屋子的一角還堆放著幾袋魚飼料,除此之外,這里什么像樣的家具都沒有。
穿過平房的后門,視野豁然開朗,后面就是一個泛著波光的大魚塘。
這時已是正午時分,我的肚子早已咕咕叫了起來。
“我餓了,三叔?!蔽艺f。
“好男兒志在四方,從不說餓。”三叔白了我一眼,我只能繼續忍著。
魚博士把三輪車上的貨物卸下以后,就鉆進后院的小廚房里磨刀,那是一枚柳葉般細長的小刀,他身后放著一個小小的紅土灶,上面擱著一個胖肚瓦罐,里面熬煮著白粥。
水桶里的小魚已經被提前傾倒進了大魚盆,魚博士磨好刀后,從大魚盆里夾一條小魚出來,用小刀將小魚的魚鱗刮去,將內臟摘除,就這么慢條斯理地一條一條處理著,我看著著急,大概三叔也著急了。
三叔也搬來一個小板凳,坐在旁邊掏出兜里的水果刀來,幫忙著處理小魚。
魚博士掀開瓦罐的蓋子,吹了吹上面的白煙,粥已經熬好了,細膩黏稠,他把瓦罐從小土灶上挪開,抓起旁邊的一只鐵鍋放在灶上,油倒進鍋,洗凈的小魚和黃辣丁被裹上面粉,一把一把下鍋,迅速攪散,條條都金黃香脆,噴香撲鼻,再用筷子撈起來,在盆里碼起。
我等得又餓又困,陸續吞了兜里的一塊奶糖,還有一朵芍藥,舔了舔掛在墻上的干蘑菇,咬下一小片來,在口中咀嚼幾下,最后把那些白色渣滓吐掉。
我耷拉著頭,無神大眼盯著鐵鍋,大叫一聲:“餓死了?!?/p>
魚博士的一只大手伸過來,擒住我的嘴,隨隨便便塞進去一條小魚。
魚的油脂滑進喉嚨,我咧開嘴笑了。
終于,飯菜被端到了八仙桌上,一瓦罐粥,一盆炸小魚,還有一碟辣椒醬。我們挑了一點辣椒醬敷于菜粥之上,接著風卷殘云一般將飯菜吞咽下去。
4
吃過午飯,三叔說:“叔,咱們什么時候學養魚呢?”
魚博士呵呵一樂,用牙簽剔著牙道:“你小子,挺著急,想學養魚,可得交一筆學費?!?/p>
三叔面露難色,摸了摸口袋,說:“叔,學費多少錢啊?”
魚博士把食指和拇指圍成一個圈,“啪”一聲把手上的牙簽彈開后,拍了拍三叔的肩膀,說:“看在你爸的面上,魚養成以后,送我兩條,算是學費了。走,跟我來?!?/p>
魚博士領著我們穿過后院,我這才注意到,他走路一顛一顛的,雙腿藏在長褲底下,也看不出什么蹊蹺來,除非掀開褲子打量打量,但我沒這個膽子。
他領我們來到魚塘,站在邊上,輕聲說道:“說起來,我認識你家老頭子好多年了,以前一起在采石場干過活,后來太苦了,我就沒去了?!?/p>
三叔搖搖頭,說:“這我倒是不知道。”
魚博士感嘆:“真不知道?也對,那時你還小,你老頭和老娘去干活,就把你放在筐子里,讓你大哥照看你。你看你看,這個筐子,就是你家老頭子編的,裝石頭都不壞,我走不開,就托人買了幾只回來裝魚草?!濒~博士指了指擺在魚塘邊的三只竹筐,它們都呈暗綠色,大概是被魚草的汁液給染綠的。
魚博士又補充道:“你家老頭嚴肅得很,我們那時候經常開他的玩笑,說他大概是一個到死都不會笑的人?!?/p>
我們走到魚塘的一個缺口處,那里設有五級臺階,可以一直下到水里去。
魚博士看了一眼三叔,說:“下去,下去感受一下水溫。”
三叔開始有些驚訝,愣了一會兒后,脫下鞋子,挽起褲腳,在三月底的微風吹拂下,一級一級走下臺階,水已經沒過小腿了。
“怎么樣?”魚博士問道。
“有點涼,但還是挺舒服的?!比逭f。
“真的嗎?我也要下去。”我開始脫鞋子,興致沖沖地準備下水。
“小孩兒,別搗亂,你原地待著。”魚博士對我吼道。
我光著一只腳,站在臺階上揮舞著拳頭表示抗議,但魚博士壓根不看我一眼。
魚博士繼續對三叔說:“你記住這個溫度,三月份的水溫正適合放苗,這時氣溫差不多是十六攝氏度,低于這個溫度,魚就兇多吉少了。”
三叔站在水里,轉身問道:“叔,一畝魚塘可以投多少魚呢?”
“最多五百尾,養魚秘訣在于,把自己當作一尾魚,水氧有限,水少魚多,就憋屈,上來吧。”
于是,三叔回到塘上,變回岸上的人,腿上掛著閃閃發光的水珠。
我們又重新回到堂屋,三叔和魚博士靠著八仙桌坐著,一杯一杯地喝著茶壺里的茶水。
他們白開水般的話語以極慢的速度在屋子里來回游蕩著,我坐在門檻上,聽得昏昏欲睡。
三叔問:“叔,怎么才能讓白鰱魚長得快一點呢?”
魚博士答:“白鰱魚的生長速度受很多因素影響,比如這吃的,水的環境這些,養得好,鰱魚第一年夏天長到一斤左右,第二年到了三四斤,第三年五六斤,所以養殖鰱魚收益還是很可觀的。一定要經常巡塘,中途就怕一些人眼紅,鬧出幺蛾子來?!?/p>
三叔問:“白鰱魚都喜歡吃些什么呢?”
魚博士答:“鰱魚主要生活在水的中上層,主要吃魚塘里的浮游植物和浮游動物,比如輪蟲這些,同時還要投喂人工飼料和魚草?!?/p>
魚博士繼續說道:“你記住,六到九月是魚發病的季節,早點用藥物預防,發現魚病時,快速治療,才能最快減少損失。還有,要預防魚缺氧浮頭,特別是高溫酷暑季節,要增加水中溶氧量,用抽水機注入新水,開動增氧機增氧……”
我舉著一根狗尾巴草逗那條老狗,但狗并不理睬,只是耷拉著耳朵趴在地上。
在后來的時間里,我背靠著大門,幾乎一動不動,地上的影子一點點變長,魚博士仍在大談特談,三叔偶爾詢問幾句,他們喝茶的次數在變少,我搞不懂,三叔和魚博士哪里來這么多話要談。
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我像窩在母雞翅膀下的小雞一樣,安詳地睡著了,直到三叔推了推我,我才從夢中醒來,這時,外面的天已經黑了。
這次漫長的等待給我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象,以至于十幾年后,在街上再遇到那個老頭,我還會驚奇地高呼一聲“魚博士”。
我們是時候回家了,魚博士給我們準備了火把,一股火在垂垂夜幕中升起。
三叔說:“我們走了。”
魚博士說:“等等……你要做好一無所獲的準備?!?/p>
三叔點點頭。
5
月亮發出陰涼的銀光,我們高舉著火把,影子投在了地上,一閃一閃的,三叔的臉也忽明忽暗的。
我們沿著小鎮的馬路一直往西邊走,周圍越來越荒蕪,走到山腳的時候,我推開垂下來的樹枝,抬頭便看到幾朵黑云聚集在月亮前面。
在這樣的夜色中,我們再次穿過了石橋、山路和樹林,寂靜的林子放大了我們的喘息聲,細小的蚊蟲也在耳邊發出嗡嗡響聲,它們有時會襲擊胳膊和腳踝,留下一個粉色的小包,不痛但癢,我走幾步,就得停下來撓一下。
三叔掏出一個硬幣大的盒子遞給我,那里面裝著豬油色的藥膏,我蘸了一點抹在胳膊小腿上,頓時感到一陣清涼,同時瘙癢也消退了。
火把的光有些弱,三叔撿起幾根細長的松枝,加了進去,火光嘭地一下綻放開來,一股濃郁的松香悠悠然然地飄進鼻腔。
“你累嗎?”三叔問,“要不我背你?”
“我不累,三叔。”
“那你今天很厲害哩?!?/p>
“謝謝夸獎。”我一本正經地點點頭,“三叔,今天你也厲害,拜師學藝成功。”
火把熱烈的紅光暫時緩和了森林帶來的壓抑,我們盯著它看了一會兒,便繼續朝山頂走去。
爬了兩座山頭,三叔的步伐依舊穩健,他眼睛直視前方,進入一種怡然自得的狀態。
等我們回到家時,爺爺正坐在院子里,煙桿里的煙絲發出一點紅光,他放下煙桿,說:“養魚的事情,要干就好好干,需要幫忙的時候,跟家里說,別整天悶聲悶氣的?!?/p>
“嗯,知道了。”三叔應道,隨即踩滅了火把。
三叔堅決的聲音刻在我的腦海里,這場家庭對峙他暫時取得了勝利。
第二天,兩個黑色塑料箱子被運來,我們打開箱子,就可以看到那些小小的黑色影子,它們穿梭在水中,這就是魚苗了。
三叔把魚苗倒進魚塘后,拎著魚箱站在岸邊,虔誠地望向那片魚塘。
爺爺叼著老煙桿蹲在魚塘邊,擺出一副憂愁的樣子,大聲問道:“這么多魚苗能活幾條?”
三叔抿緊了嘴唇,想了想說:“你說存活率?大概百分之九十吧?!彼噲D成為一個專業的養魚人。
魚苗下塘后幾天,為了讓魚吃得好,三叔找來豆漿,每天投兩公斤進魚塘,有時豆漿沒了,就用粉餅替代。
他堅持每天至少三次巡塘,早晨站在塘邊,看魚浮頭輕重情況,是為了確定投餌量,中午則觀察魚吃料情況,晚上舉著網兜打撈殘渣。
看著小魚躍出水面,一圈一圈的波紋擴散開來,在初春的日子里,他抱著裝魚草的竹筐,淌著汗站在太陽底下,生出一場秋天豐收的夢。
夏至的時候,我用四個輪胎和一塊木板制作了一艘小船。我把它從岸邊推到魚塘里,晃蕩幾下,它便漂浮在水面上了。
我把小船劃到魚塘中心停下,小船上立著一根木棍,上面綁著一只撐開的深藍色大雨傘,它在我的身后投下一片深色的陰影,我叫它“烏篷船”。
起初,魚不會靠近小船,它們生性膽小,喜歡藏匿于深暗的安靜處,也許在它們的世界里,這小船是危險且美麗的外星生物,一時破壞了水下世界,但這場瞬間的降臨并不會改變它們未來的命運,那就是抵達市場,被賣掉,被煎煮后端上飯桌。
后來魚的膽子漸漸變大,小船微微晃動,我慢條斯理地坐下,將雙腳探入水中,前后搖擺小腿,魚群像一股墨水一樣,流淌到我的腳下,鮮活的尾巴掃過腳趾頭,明亮湛藍的天空映在水面上,小船似乎在天上滑行。
魚草漂在水面,四根長竹竿將它們圍成正方形的形狀。三叔留在岸邊,身體平躺在竹椅上,瞇著眼睛,像是在看一片汪洋大海,只不過沒有海浪翻滾的聲音,只有知了叫聲,以及烏篷船的破木板拍擊水面的聲音。
那是一段無憂的日子,有著分明的季節和涼爽的風。
6
夜晚,三叔也要守著魚塘。
我捧著搪瓷碗,打著火把,給三叔送晚飯,他穿著一件白色的褂子,站在魚塘邊朝我揮手,喊道:“小山,我在這里。”手電筒蒼白的光柱掃過對面的樹,又掃到我腳下的小路,光圈在一步一步往下挪。
我順著手電筒的光摸索著從小路走下去,三叔已走到排水渠的位置,他在夜里露出潔白的牙。
我們一前一后走在魚塘邊上,來到一塊稍微開闊的平地上,三叔撿來兩塊石頭,我坐一塊,他坐一塊。
他接過搪瓷碗,用筷子分給我一個荷包蛋,接著大口大口地咀嚼著白米飯和油渣青菜,把搪瓷碗里最后一粒米飯夾出,然后說:“我吃飽了?!?/p>
周圍蚊蟲肆虐,三叔生起了一堆火,魚塘邊栽著一片糯玉米,是老唐種的,三叔摘下兩個,把它們放在火堆上烤,烤過的玉米變得出奇的香甜。
我啃著玉米,看著三叔脫下解放鞋,他腳趾上似乎磨出了一個水泡,亮晶晶的,他也沒管,從兜里掏出一個本子,記錄著今天喂魚用的魚飼料和草料。
“三叔,你每天都寫嗎?”我問。
“嗯?!?/p>
“不累嗎?”
“小山,世上沒有不累的事?!?/p>
“我現在就不累呀?!?/p>
“等你長大了就知道?!?/p>
“哦,那我不要長大?!?/p>
三叔停下筆,在空中從下往上比劃了幾個圈,說:“你不懂,人啊,都要長大,這輩子都是在螺旋式地爬升。”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漆黑的夜晚,星光銀河一覽無余,還可以看到北斗七星,它們散發出冰藍色的光。
“不早了,睡了吧。”三叔說。
我脫下鞋子,爬上木梯子,鉆進三叔建在魚塘邊的草屋里,草屋還有小小的一個窗框,鑲著一塊玻璃。
草屋里沒有多少東西,一張涼席,一條薄被和一個枕頭,角落里還有一個鬧鐘。
三叔看了我一眼,說:“你睡里面吧,半夜我要起來巡塘?!?/p>
我和他頭挨著頭,躺在一個小小的枕頭上,蚊子很多,三叔點了一盤蚊香掛在窗邊。
夜并不安靜,藏著蛐蛐的低鳴聲,青蛙的聒噪交談聲,鬧鐘指針行走的啪嗒聲。每一個聲響都逃不過我的耳朵,它們像催眠曲,一陣一陣催我入眠。
清冷的月光透過玻璃傾瀉在涼席上,我閉上眼,全身浸泡在冰涼的夜里,像躺在一艘小船上,小船隨著水波微微起伏,似乎自己就是世界的原點。
第一個鬧鐘響起時,我正要進入睡眠,三叔摁掉鬧鐘,起身離開,隨著他一步一步走下木梯子,草屋也在一下一下地晃動。
我平躺在涼席的一側,迷迷糊糊之間,聽見夜里鬧鐘差不多響了三次。三叔疲憊地爬起,巡塘,再躺下,幾乎沒有錯過任何一個鬧鐘。
等我醒來,月亮、蛐蛐都消失了,夜晚的熱鬧已被抽走,我看了一眼天空,幾朵白云沒著落地浮游在藍天之上。
7
真正的鬧心事在三天以后降臨,我爺爺在魚塘邊發現兩瓶空的農藥瓶子,他把它們撿起來,盯著魚塘看了半晌,魚兒們依舊游得快活,他無法確定農藥是否倒進了魚塘,但這似乎是一個警告。
他慎重考慮了一下,告訴了我們這件事,順便也加入了巡塘的隊伍。
八月初,我們仨,老中幼三代,排成一列,守護著這塘里的魚。
八月中旬,村里有老人辦九十大壽,大半個村的人都去幫忙了,我和爺爺也沒閑著,他去幫忙借桌子板凳,我去幫忙看著貓狗,警惕它們偷魚吃肉,三叔則依舊守著魚塘。
正式吃酒席那天,飯菜豐盛,味道最鮮的就是那條擺在飯桌中央的紅燒魚,那是從隔壁鎮魚博士手里買到的活魚,翻山越嶺來到了這里。
我爺爺看著這么一桌子好菜,想起了熬了幾天的三叔,便托上一輪吃完飯的賓客,在回去的路上順便喊守著魚塘的三叔來吃飯。
等三叔趕來的時候,宴席差不多收尾了,主人便安排他跟廚師一桌,廚師喝著小酒,也勸說著三叔喝酒,三叔不好掃興,也慢慢吃菜,慢慢喝酒。
我和爺爺幫忙著收拾那些桌子,掃地,等忙完,差不多下午三點多了,我們仨又慢悠悠地上山。
等我們趕到魚塘的時候,差不多是傍晚了,泄水口被人打開,水在往外涌,魚塘的水已經去了大半,整個魚塘就像一條大魚,那些死去的魚浮在水面,組成大魚的魚鱗,在傍晚的陽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那一瞬間,在我看來,它們很美,是令人絕望的美。
看到因缺氧而翻塘的魚,三叔雙手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一動不動地站著,臉變得僵硬而絕望。
他也許想咆哮,想掙扎,想揮動雙臂撕破天空,但拳頭只能砸向燥熱的空氣。
爺爺走過來,說:“放干水,撈魚吧。”
爺爺的話喚醒了三叔內心的一絲理智,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減少損失了,能救一條是一條。
魚塘的水被放干以后,露出黑色的污泥,我們將翻著肚子的魚一條一條扔進竹筐子里,有的還在筐子里掙扎撲騰著,過一會兒,便無力地停止了擺動,接著一群又一群的蒼蠅撲了上去,發出“嗡嗡”的聲音。
我站在污泥里,泥土達到我膝蓋的位置,我扇動著草帽,不停驅趕著蒼蠅。偶爾還跑過去,撿拾落在筐外的魚,它們無一例外都翻著白色的眼睛,散發著腐敗的氣味,但我仍然驚嘆于它們滑膩的外皮以及生長的速度,短短幾月,它們就從小小的一尾,長成兩個手掌大的一條。
僅存的活著的十幾條魚,被倒進桶里,折騰一會兒,也死掉了。死魚多得要命,我們一趟一趟將它們運上山坡,再運回家里。
三叔沒時間去考慮該怎么表達憂傷,他決定將它們擱置在大腦冰箱里,凍存一個星期。
8
天氣很熱,腐敗的氣味越加濃烈,烏泱泱的一片蒼蠅鋪在案板上,黏蒼蠅的板子換了又換,我打著電筒,大人們連夜刮鱗、剖魚、清洗,最后,每個塑料桶里都沉淀著厚厚的一層魚鱗。
太累了,大伙兒抽空睡了一覺,第二天白天接著工作。
那天,我家的貓以及方圓幾百米的貓都聚集過來,一通上躥下跳,個個都能討著一條魚來,各自拖在角落里,爪子摁著魚頭,啃著魚肚,發出嗚咽。
處理了太多魚,大人們都麻木了,每個人臉上都掛著事不關己的表情,包括三叔本人,他平靜地從筐里撈出一條魚,扔到案板上,接著手上的刀子上下翻飛,動作冷漠得可怕。
我爺爺負責將魚剖成兩半,抹上一把把粗鹽,再用細鐵絲穿過魚頭,一根鐵絲掛滿魚以后,再將鐵絲兩頭分別系在木樁上拉緊,鹽倒了霉,碰上了魚,自此價格暴跌。
到了第二天的夜里,每個人都疲憊不堪,胳膊酸痛,手指僵硬,兩腳打顫,在這種情況下,沒人去關心是否有貓再敢來偷魚,況且那些魚也太咸了,鹽可以調味,亦可以防腐防盜。
接近凌晨時,終于,所有的魚被處理完畢,大人們幾乎在身體撲向床的同時,大腦便已跌落進了夢境。
三叔走在最后,他關掉臨時搭建在院子里的電燈,拖著長長的身影,走在黑夜中,可笑的是,無論世間發生什么,明天依舊會雷打不動地到來。
魚掛在院子里,給人一種豐收的錯覺,而這豐收的場景便是三叔心酸的作品。
風一遍遍穿過其中,滴下的血水匯成小河,河邊排著幾隊長長的螞蟻,努力在小河里汲取少量的營養。
后來,魚在院子里掛了整整兩周,那兩周天氣竟然好得不得了,熾熱的陽光和蒼白的粗鹽粒逐漸將魚肉里的水分抽走,但它抽不走氣味,即便是過院大風也散不動,我們不得不一邊忍受著強烈而惡臭的腥味,一邊又在院子里匆匆走動,洗衣,吃飯。
在晾曬的最后一天,一陣涼爽的風從院外吹進來,似乎那股腥味變淡了一些。
我站在鐵絲網下,欣賞那些曬干的魚,它們都露出皺巴巴的外皮以及空洞的魚眼,在某個角度,我從一只魚眼里望見另一只魚眼,它們形成一條無限通道,剎那間,在這條通道里,我隱隱約約看到了三叔的未來,也有我的,以及我們整個家族的,那些畫面像電影一幀一幀從眼前快速滑過,快樂的,悲傷的,歡呼,失落……那百般折騰,徒勞無獲的未來啊。
三叔回頭,恰好看到我在看他,問:“這是干嘛呢?”
我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說:“三叔,你信嗎?我看到了你的未來?!?/p>
“怎么樣?是不是光芒萬丈?”
“三叔,未來的你老了,兩鬢斑白?!蔽易炖锿鲁隽藦奈磳W過的詞語,對此,我甚至沒感到一絲驚訝,只是心生悲涼,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
三叔走過來,擠出一個燦爛的笑,對我說:“傻小子,以后我肯定會老的,誰都會老,好啦,我們該把它們收起來了?!彼噶酥改切┫挑~干,口吻一如往常般輕描淡寫。
9
這時,院門被推開了,是魚博士,他提來一個西瓜,望著掛滿院子的咸魚,熱情而友好地說:“哇,大場面呀!”
三叔接過西瓜,問:“魚博士,你怎么來了?”
魚博士說:“被一股夏天的熱風給趕來的。”
“什么風?”我爺爺聽到這話,從屋里走出來。
魚博士挺激動,從咸魚干組成的叢林中跳起來,喊道:“老伙計,好久不見。”
“哪里有好久?!蔽覡敔斁谷恍α?,他朝魚博士走過去,邀他在院子里的桂花樹下坐著,接著說道,“老伙計,你不知道,我們殺魚啊,殺了整整兩個夜晚加一個白天,哎,天殺的,現在都沒查出究竟是誰放掉了塘里的水……”
三叔把切好的西瓜端過去,說:“師傅,來,吃。”
魚博士接過一塊西瓜,啃了一口,說:“你們養魚,惹得村里人眼紅了,這個調查怕是難哦?!?/p>
“師傅,當時魚塘里的水還剩一點,如果及時用供氧機供氧,再灌水,是不是結果要好點?損失不會這么大?”
魚博士說:“沒用的?!?/p>
三叔的眼神瞬間黯淡下來,魚博士尷尬地笑了笑,接著問三叔:“徒弟,養魚后悔不?”
三叔一時不知所措,想了一會兒,說:“并不后悔,只是感到慚愧,第一次就失敗了,你們看,全是咸魚,我呀,比它們更有資格掛在上面。”
魚博士嘆口氣,說:“徒弟,養魚的路難走啊?!?/p>
魚博士臨走時,三叔給了他兩條咸魚,魚博士擺了擺手,執意不要,但在三叔的堅持下,他還是收下了。
魚博士站在院門前,一手提著咸魚,另一手掀開一條褲腿,說:“當年采石場放炮,我沒聽到,腿被石片炸了,血流了一地,是你家老頭一口氣把我背到醫院的,住院的時候,頓頓做韭菜面疙瘩給我吃。所以,你明白的,在養魚這方面,你要有什么困難,別客氣,盡管找我。”
魚博士拍了拍三叔的肩膀后,便離開了,他一顛一顛地走在院子外面的那條鄉間小路上,落寞的背影變得越來越小。
次日,三叔下廚了,原材料就是咸魚。
蒸好的咸魚干冒著熱氣,我急不可耐地夾上一塊,嚼了兩下,太咸了,現在看來,還是魚博士懂魚,懂科學,他拒絕收下咸魚是有充分的理由的。
在確定除我之外,三叔他們都在埋頭吃飯,片刻猶豫過后,我把咸魚偷偷丟給了貓,貓嘗了兩口,也不肯吃了。
后來,一旦貓碗里裝了咸魚,它就拒絕進食,搖搖腦袋跑到外面去,幾天幾夜不回來。
沒人也沒貓樂意吃它們,于是,我們將曬好的咸魚全部放在了閣樓上,為了采光,十幾片黑瓦被玻璃瓦片替代,陽光會穿過它們暖暖地照在木地板上,于是,在這個明亮溫暖的地方,一群曾經的活魚被困在這樣一個大木桶里。
三叔站在閣樓上,檢查完桶的密封性后,他凝望了它們一眼,最后用塑料薄膜將木桶密封起來。
我搞不懂,三叔怎么對著一群死魚這么深情,這已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圍了。
秋季降溫后,三叔整理好魚塘,蓄好水,第二次放苗,魚在冬季多少生長了一點,節約了時間。
第二年春天,這些勞作都與上一次重合,巡塘,撒料,喂草,像齒輪一樣,嚴絲合縫地卡上了,順著時間秩序,一點一點前進著。
秋天,白鰱魚賣出了好價錢,勉強將欠債還上,持續三年以后,魚塘成為了一個黑洞,吞噬了三叔的言語還有他的汗水,最后那片魚塘變回水田,接著種上了水稻,重歸寂靜。
在后來的那些年,三叔或是承包山頭,栽種李子梨子等果樹;或是搭建雞棚,飼養跑山雞;或是在豬肉最貴的時候,入伙養豬……但那些一開始令人激動的項目,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我爺爺敲了敲煙桿,說:“今后不要再搞這些東西了?!?/p>
三叔說:“你還是什么都不懂?!?/p>
10
二十年后,我拖著一身疲憊,心灰意冷地回到村里,我來到那片干涸的長滿野草的魚塘,向它傾訴外面的世界,還有那看不懂的世道。
此時的魚塘已經不能稱之為魚塘了,這里沒有躍起的魚,沒有輪胎制成的小船,更沒有鑲嵌著玻璃的草屋,只有一小段殘存的水泥堤壩,提醒著我,它曾經的模樣。
突然,一道炫白的光閃過,眼前的漫漫荒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波光粼粼的魚塘,年輕的三叔頭頂黃色草帽,抱著竹筐,站在魚塘邊,胳膊奮力一揚,往遠處撒下一把把魚草,綠色魚草底下圍著白胖的魚,它們又一起生出了十幾個關于太陽的夢想,我站在岸邊,除了大吃一驚,腦袋里依舊還是什么都不懂。
我不懂三叔,也不懂夢想,也許,也許那里有我要的答案。
于是,我飛快地跑回老屋,攀附著光滑的木臺階爬上閣樓,撥開如云霧般的蜘蛛網,掀開塑料薄膜,咸魚干完好無損地躺在桶里,通體灰白,湊近一看,干癟的表皮上竟滲出一層白色的顆粒,大概是鹽的結晶。
我伸手一碰,頃刻之間,它們通通變成了灰燼,消散在漫長的時光通道里,透過魚眼通道,我看見了另一頭的自己,那年,我八歲,三叔二十歲。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全文完)
【作者有話說】:
如果結局注定是失敗,是徒勞,我們還要不要去選擇堅持,這是一個關于理想和現實的問題。
在工作,在學習,在擠地鐵的通勤路上,在數不清的瞬間,一道光閃過,掀起壯闊波瀾,人也許真的像電影《肖申克的救贖》里的安迪一樣,精神被分割成兩半,一半在坐牢,另一半在挖地道。
光閃過以后,生活再次回歸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