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 ? 常言道,人活七十古來稀,而今,我已年過七十。每個人都有各自不相同的人生經歷,就好比一出鬧劇,有序幕,高潮到閉幕三個階段,可算是人生的共同規律吧。平時我愛看一些回憶錄和傳記之類書刊,主要是認同它的真實性和可靠性,沒有過分的夸張或造作,讀后總覺很貼近自己的生活實際,越讀興趣越濃,從中受到一些啟發,于是,就萌發出寫自己經歷的念頭。但此類書籍的共同點是:都是一些偉人、名人或傳奇式人物所著,一般無名之輩都很難找到,究其原因,無非是個價值問題。所以,寫還是不寫在思想上產生了困惑,一直下不了決心,后來又一想,我不是為出名圖利,自己奮斗了一生,無有形遺產留給后人,當作一種精神遺產留給后人又為何不可,若吾輩百年之后,后輩們想了解我的人生經歷和為人,或許能從中受到些教益。正式出于此種目的,最后還是堅持下來了。
? ? 萬事開頭難,用抓鋤頭把和握槍桿子的手寫文章談何容易。解放前,年幼失父,家境貧寒,只上過兩年半小學就失學了。到解放時,原本就認字不多,已忘掉得所剩無幾,解放后投身于革命,在部隊經過掃盲運動,加上幾十年的實際工作中的鍛煉,才有今天低的可憐的文化知識,就憑自己這點兒文化水平,要想寫出像樣的文章,那是萬萬不可能的。所以,寫的雜亂無章,文理不通,只能以流水賬形式加以概述罷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不僅別人看不懂,本人也不滿意,要說有什么遺憾的話,只能歸罪于舊生會的不公平,這不是本人的過錯,勿須懺悔。
民族的變遷
? ? 我現有兄弟妹,只有我一人在外工作,其余均在原籍務農。目前我們兄弟妹們是一家兩族,即在原籍的已更正為土家族,而我仍是漢族,先談談一家兩族的由來。從祖輩流傳下來是漢族,只是到了八十年代,當地政府經過后史考證,認定覃氏家族為土家族,因為涉及到了少數民族的政策問題,就此居住的原籍的弟妹們早已更正,而我至今尚未回原籍取證更正。在我很小的時候,曾常聽老輩人講,我們覃氏家族本是土家族,之所以變成漢族,是后來演變過來的。為什么演變?其說不一,有的說,早在清朝時代,有一覃氏貴族在清朝為官,因犯了罪,為躲避官的追捕,而由廣西闖進石門山區隱居,改變了原來的民族。而另一種說法是,在很早以前,有一覃氏獨戶人家雜居漢人區域,經常受到漢族人的欺負和冷落,因而在一氣之下,改變了原來的民族。究竟哪種說法為實,現在也無法考證,不必深究,也無關緊要。盡管傳說不一,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覃氏家族原本是土家族無疑,現已得到了證實。以上是題外話,與本人主題無太大關系,只是隨筆說說而已。
家庭狀況
祖籍原居石門縣磨市鄉田家溪村,祖父兄弟四人,祖父排到老二,故稱二房頭,名章燦,一生以務農為生。在青年時學會了繪畫扎靈屋手藝,在當地小有點兒名氣。誰家死了人,把他請去扎花作畫掙點兒零花錢,購買家庭日用品和增添些農家具。祖母主持家務,如果沒有天災人禍,風調雨順,憑他們勤儉持家的本能,也,能供全家勉強糊口度日。往后,由于我父輩姊妹降生,家庭人口急劇增多,加上當地人多地少,出現了生活危機感,不得不另選生存出路。一九二八年,被迫離鄉背井搬遷童關峪定居,租用一棟連三間簡陋平瓦房。一九二九年古臘月初九我就出生在此地。據說,這里的地理環境比祖籍要好些,四周群山環抱,田少山地多,人煙稀少,兩山之間有一條由東向西串過的小溪,可供兩岸農夫灌溉飲用,人稱為黃金水道。順著小溪的西岸邊,延伸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也是通往縣城的必經之路,成天往返行人不斷,故稱之為大路。
? ? 居住環境雖然變了,但生活狀況沒有絲毫起色,且有加重之勢。那時連年遭災,傳染病流行,加上共產黨游擊隊活動頻繁,國民黨加緊擴軍備戰,勞苦大眾不堪重負,逼得好多農民背井離鄉、攜老帶幼外出乞討為生。據說,當時有一種天花流行性傳染病非常可怕,給孩童的家長們造成極大恐懼,尤其是窮人家的孩子一旦染上了那種病,幸存者很少,幾乎每天都有不少孩童被奪去幼小的生命。即便有個別的逃脫了死亡的厄運,各個骨瘦如柴,臉上留下終生不能抹平的麻點傷疤。我三叔就是其中的幸存者之一。因為失去了自己的親生骨肉,到處都能聽到苦天喊地的悲慟聲,在深山峽谷中間回蕩,一座座的小新墳堡從地平線上隆起,此情此境十分凄涼慘不忍睹。天災人禍統統壓在廣大勞苦大眾頭頂上喘不過氣來。有誰出來說句公道話,有誰能幫助解脫,沒有人能回答,最后,只好用天命觀自我解脫,對眼下發生的一切不公平不合理的現象,認為是命運注定的,既無抗拒能力,也無怨言,忍辱負重,聽從命運的宰割,祈求蒼天保佑,認為今生所受之苦,可換來世之福。這樣一想,也就心安理得。相比之下,當地也有幾乎小有名氣的富貴人家,住的是深宅大院,身穿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老爺可娶三妻四妾,出門騎馬坐轎,進門有丫鬟仆人伺候,少爺小但可進城讀書,長年過著衣來伸手,翻來張口的寄生蟲生活。而佃戶農民長年累月面朝黃土背朝天,沒黑沒明的辛勤勞作,每到秋收季節,把在即用汗水換來的果實,黃金般的稻谷一擔擔送到地主家,地主的谷倉裝滿了,而佃農們的肚子卻是空的,農民們辛苦了一年,最后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佃農們祖祖輩輩越過越窮,而富人越過越富,原因何在?在當時誰也說不清道不明。我還清楚記得祖父常說的這么兩句話:”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不助我我奈何?“這種極不合邏輯的思維觀念,今天看來實在可笑又可悲,可在當時年代,竟成了人們的共識。可見,在落后封建社會的人們,愚昧無知,低下到了何種程度。
? ? 當我成長幼年時代,還隱隱約約記得,賀龍元帥在我們湘北山區開展農民運動的情況,人們慢慢開始覺醒。流傳各異,有的說,賀龍領導的部隊是好人,專門打擊土豪劣紳,為窮苦百姓鬧翻身求解放的,而另一種說法是,他們的所為是大逆不道,違背了古訓神道,是一伙烏合之眾,天下人將要遭受滅頂之災等等。誰是誰非,是福是禍,誰也弄不清,搞得人心沸騰。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是貧民百姓的天性,對社會上的流傳,沒有人去爭論深究,只當新聞聽聽而已,抱著一種彷徨觀望的態度,讓事實去做結論。時過去久,即民國廿四年夏,賀龍領導的部隊果然行進我鄉村,自稱為紅軍。紀律非常嚴明,與國軍截然不同,很快組建成立農民協會,趕跑了偽區政府,組建民兵,婦聯會,兒童團等各種群眾組織,發動群眾向土豪劣紳們頭上開到,窮人當家作主,土豪劣紳們的威信掃掃地,一時,搞得熱火朝天。祖祖輩輩受苦難的窮苦百姓,個個揚眉吐氣。也有少部分人心有余悸,把分得的勝利果實,夜間又偷偷的給財主們送回去,以防一旦時局有變,給自己留條后路。果然不出所料,好景不長,就在當年的秋季(一九三五年)紅軍撤走了,國民黨卷土重來,這下老百姓可遭殃了。尤其是哪些農會的骨干分子,幾乎被趕盡殺絕,搞得雞犬不寧。以抓兵為例,稱之為抓壯丁,下令以每戶青壯年人數多少而定,即:三抽一,五抽二的原則,不管愿意與否,一律照此抓到。說也怪,無論貧富誰都不愿去當國民黨兵,那時常聽到一種說法,叫做好人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可見國民黨兵的名聲就不言而喻了。按上述規定,不分貧富,以每戶人數定民歌,表面看來,似乎平等,其實不然,因為有錢的人家可以金錢贖買代替,或菜用金蟬脫殼的障眼法,即先抓后放而了事,到頭來,倒霉的還是窮人。當然,窮人也有一套抗拒辦法,一是逃避躲藏,二是分家另立門戶,化整為零。但窮人不管你采取何手段,終究還是孫悟空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我父是兄弟三人,那時,我的兩位叔叔還不夠當兵年齡,我父也就成了首當其沖的被抓對象。當時,我祖父也采用化整為零的辦法,讓父攜妻兒遠離三十華里外方定居。這樣,我父被抓的厄運逃掉了,三年后,便落在了我二叔頭上。這就叫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脫,把這句話用在上面是再恰當不過了。
? ? 國民黨抓兵的手段是極其惡劣卑鄙,常用的是在深更半夜趁人們睡熟之時進屋堵截,撬門入室,冷不防將人抓住,五花大綁將人帶走,另外一種是趁那家有什么紅白喜事,趁人不備來個一網打盡,還有一種,找個借口設鴻門宴,讓你送貨上門等等。我妻子的姐夫就是在后一種辦法上的鉤,后來在天津某次戰斗中死在戰場上。為了逃避當兵,我岳父扎傷自己的一只眼睛,妻子小叔剁掉自己右手指等等,從以上種種事實充分說明,國民黨的所作所為是人心向背不得人心,這里我就不必多費筆墨。
? ? 接下來,談談我們分居后一些情況。一九三八年的冬季,我父攜妻兒遷到祖籍三十華里以外的江家臺定居,父輩抓壯丁的氣氛有所緩解,但初到新居地,人生地不熟,沒有任何靠山背景的外來異性獨戶,處處受人歧視冷落。可想而知,在當時那種社會環境中謀生度日是何等的不容易啊。江家臺共二十幾家住戶,全都是清一色的江氏家族,其家族觀念很濃,排外性極強,加之,我們又無經濟能力給家族頭號人物“燒香拜佛”,所以,受人歧視排擠是常有的事,因此,我父母有一條為人處世的準則,本著能饒人處且饒人,不管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總是忍耐,按他們的說法是,關起門發愁開門笑,從不與別人扯皮鬧糾紛。有一件事,至今我還記憶猶新,有一年,天遇大旱,我家稻田脫水龜裂,需經別人家的稻田過來。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我父每次登門求助給個方便,而對方硬是不肯,在這十萬火急,見求助無濟于事,一氣之下,我父拿把鋤頭,氣沖沖的將對方的田埂挖了個口子放水,這下就闖下了大禍,江氏家族傾巢而出,有的操著鋤頭扁擔,有的手持棍棒硬找我父拼命,我父只得從后門奪門而逃。在親友家躲藏達半月之久。母親向大家磕頭求饒,我和弟弟抱著姐姊大哭小叫,嚇得魂不附體,這時,幸虧甲長及時趕到調解,這場差點兒逼出人命案的事態才算平息。后來,我祖父聞訊趕來,向對方賠禮道歉,此時才算了結。這年,我家稻田顆粒無收,按理說,稻田離水源遠的都是從水近的稻田過水,是順理成章的慣例,無可非議,那么,為什么輪到我們頭上就不通?道理很簡單,就是我們是異姓外來戶,故意刁難我們罷了。逼迫無奈,我們又只得另尋生存天地。浴室,又搬到砂子頭定居,這里的居民都是雜姓,人際關系比較祥和,再加上我父母本性純樸善良忠厚老實,鄰里之間相安無事,這里的環境雖不如江家臺條件優越,生活無任何轉機,但心情較前舒暢多了,勉強度過了三個年頭。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一九四一年春,下了一場暴雨加冰雹,山洪暴發,莊家毀于一旦,全家又落到貧困潦倒的地步,怎么辦?全家老小四口人不能坐以待斃,父親又四處托親友幫忙,找到后山有莊戶出租,經鄉友三人擔保,又搬到龍洞寺棲身度日。這時,我已超過了適學年齡,所以,對往事記得比較清楚些。這里是一居獨戶,與世無爭,是一處難得的生存天地。房屋是一棟坐西朝東連三間簡陋平瓦房,中間是堂屋,兩側是耳房,自己搭一間飼養家禽的草棚,午后有一片人造的翠綠的松林,屋前是曬谷場,場下邊是片竹林。整個房屋被竹松林緊緊環抱得嚴嚴實實。如果不冒炊煙,外來生人就不會想到此地有住戶人家,簡直成了世外桃源。屋前有四、五畝水田,田下邊有一條由北向南穿過清澈透明的小溪,而且是長年不斷流,成為我們灌溉和引用水,可稱得上是一處旱澇保收的風水寶地,屋后有一大片荒地,可供開墾種植雜糧,憑父母持家的本能,每年農作物幾除交租外,剩余部分可供全家糊口度日,日子比以前好過多了,而父母表情也同過去大不一樣,過去愁眉苦臉,而今是滿臉笑容,簡直是換了人。
? ? 水溪對面山頭上有座廟宇,廟門上端倒有醒目的“龍洞寺”三個大字,廟宇雖然不大,磚瓦木質結構,外表并不雄偉壯觀,但在當地神奇魅力卻不小,經常不斷有人進廟求神保佑。真是廟小神通大,池淺王八多,之所以有如此之大吸引力,其中有一種傳說,說是在很早之前,有一條巨龍經常竄出來鬧事,后經一神仙的指點,建造了這座神廟,目的想借用神的威力來制服它,從此,人們才得以安寧。如今從洞里流出泉水就是龍流出的傷心淚水等等,簡直說得神乎其神,大家信以為真,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廣大民眾的共同信念。每逢古歷三月初五,據說觀音老母的生日,人們放下手中的農活不干,從四面八方趕來為觀音菩薩祝壽,敲鑼打鼓,燃放鞭炮。香案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貢品。香煙裊裊,殿堂大廳跪滿了男女老少民眾,氣氛十分肅穆莊重,祈求神靈的保佑。當然,求神的心愿各有側重,誰也不明確表白,只是埋藏在自己內心,口里默默祈禱。達官貴族們為了發財向神靈許愿還愿,善男信女求福壽,消災除病,有的為了伸冤雪恨向神靈求救,大多農民想求得個好收成,讓全家能填飽肚子等等,其熱鬧場合,對處于封建落后的山民講,真是難得的一見,對我們這些不懂事的孩童來講,總是盼望這天早日到來。
? ? 因為廟小,廟里只設一名守廟的和尚,每日早晚,和尚要給神像敬香,擊鼓撞鐘進行朝拜,一年三百六十天從不間斷,當地人們都慣以鐘鼓聲作為自己的作息時間。廟宇前后有以片公用田地,其收入由推選的一名伍姓族長掌管,廟宇的修繕及和尚的生活費用等就從這里開銷,族長每年負責召開一次代表會議,對收支情況進行一次審核結算,并張榜公布,據說,一般都沒出現過差錯,其原因,怕受神靈的懲罰,因而,誰也不敢隨便貪占,可見,神靈的威力之大。
? ? 廟宇雖不大,作用可不小。廟內分神殿和大廳,神堂平時不能隨便進入,只準朝拜者方可入內敬香拜神。神堂兩側是耳房,專供和尚起居生活之用。大廳分東西兩側,東側是磚墻封頂,漆黑一片,是乞丐們棲身之地,白天偕老扶幼外出乞討,夜晚舊宿,三人一群,五人一伙,橫七豎八的倒在稻草堆里過夜,病死了就拖到廟后埋藏,墳堡一個緊挨一個,見縫插針,遍山全是墳堡,除了乞丐以外,再無其他藏于此地,自然形成乞丐公墓。人們把這個山頭取名為花子嶺,這個名稱一直延至今沒變。
? ? 大廳西側,開了個天井,目的可能是為了采光。所以,在西側開辦了一所民辦學校,沒有校名,這是我啟蒙的母校。校長,老師由他一人全包,談到教學設施,除了很不明顯的小黑板外,其他什么都沒有,包括桌凳和書本全由學生家自備。學習內容更是枯燥無味,讀是“三字經”。我還清楚的記得,背的書包,是我祖父用的竹皮編織的,其形狀有點兒像蚌殼似的,顯示出土家族特有風格。用現代眼光來看,可算得上是一件極有觀賞價值的工藝品。書包內只裝一本書,一支毛筆,一塊墨,一只墨硯和幾張古面紙,這就是一個學生的全部文具。全學共有廿幾個學生,全都是男生。在那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時代,窮人家的女孩就更無受教育的機會的。最有趣的是,同學們的穿著,全是色調一致的灰顏色,同學們集聚在一起,就如同一群灰色螞蟻,出現這種奇怪現象,既不是學校要做,也不是家長們的故意安排,而是由于學生們,經濟條件而自然形成的,因為每個學生的家庭都很窮,哪有錢購買衣服,只能靠自己父母種植棉花,母親在油燈下紡紗織成土布,然后用稻草灰一染做成衣服穿,當然,就形成了統一的會顏色。于是,有譏笑說我們是灰色學校,和尚學校,叫和尚學校的最多,本來學校就沒有小明,久而久之,就有了“和尚”學校這個美稱。由于同學們沒有等級差別,相互之間沒有歧視,大家都能和睦相處,很少發生吵嘴打架扯皮現象,家長們比較滿意,老師專心抓好教學。教學方法是填鴨式的,既單調又古板,老師在學生面前擺出一副很嚴肅的師道尊嚴的架勢,表情冷若冰霜無有笑臉,學生見了老師望而生畏,每天在上新課前,老師抽測幾名學生把頭天的學習內容背誦一遍,姿勢背朝老師,合上書本,大聲朗讀,學習好的昂首挺胸,雙眼盯住老師,聽候抽測,顯得胸有成竹的神態,而學習較差者,縮著腦頭,不敢掃視老師,好像做什么虧心事似的,而老師偏偏要抽測這些同學,若能熟練的背出者方可入座,否則,就要受到處罰。處罰形式有多種多樣,輕則罰站留校,重則打手板掀眼皮、打屁股等。在我的記憶中,受輕罰有過幾次,但沒嘗過受重罰的滋味。除此而外,同學們還要受老天爺的懲罰,大家總覺得到,夏秋季好過,冬春季難熬,到了冬寒季節,湘西山區格外的寒冷,北風怒吼,雪雨交加,同學們身著單薄,每天走進教室,就是擦干自己桌凳上的雪水,方能開始上課。同學們的手腳凍得像包子似的,渾身發抖,凍得上牙碰下牙,像吃瓜子似的蹦蹦只響,手連筆都握不住,老師實在不忍心,就帶領大家跑跑步,活動一下筋骨,然后再上課。每當我放學回到家里,母親馬上放下手里活把我緊緊擁抱在她懷里,父親端來一盆滾燙的熱水,給我溫暖手腳,待我有了知覺,方覺肚子咕咕叫,不管飯菜質量好壞都覺得特別的香,一股勁兒狼吞虎咽的大口大口吃,直把肚子填得圓圓的為止。待我吃完后,母親總要追問一聲,吃飽啦,我點點頭,回答說,吃飽了。父母相視而笑,臉上露出苦澀的微笑,可見天下父母心。
? ? 三字經讀起來容易上口,好記,很像順口溜,雖說文字簡單,但其內涵相當豐富,比如,課文一開頭一句是:“人之初,性本善”,說是說,人剛從母體生下來時,其本性是善良的,當長大成人后出現了真善美與偽丑惡的各種性格,都是后天形成的。又如,“茍不教,性乃遷,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教之道,貴以專”等等,這里明確指出了教育好子女負有重責任。為了進一步說明問題,老師列舉了“昔孟母,擇鄰處”這個典故,說的是孟子的父親去世早,由母親織布賣,把孟子撫養成人,為了使孩子的思想能夠健康發展,孟母煞費苦心,曾多次搬遷,專找那些家長品德高尚,孩子品學兼優的住戶作鄰居,借以來影響自己的孩子向著健康正道方向成長。從以上這些說教中,給人啟示一種值得深思的哲理,充分說明,家長,老師,社會的影響對孩子的成長有多么重要。按現代的話來講,父母是孩子們的啟蒙老師,老師則是教育好青少年的靈魂工程師,社會是鍛造人才的熔爐。回憶本人一生對待事業和為人處事,應該說,是受上述三種影響有直接關系。
? ? 第二年,我被轉到山腳下九間鋪一所公辦小學寄讀,名曰,讀洋書。何為洋書,即課程設有國語、算數、音樂及繪畫等多門課程,只有學完這些課程,往后可升讀完小和初高中,學校設施比較齊全,師資力量雄厚,教學管理也約有比較正規,全校約有二百多名學生,男女生都有,只是男生占多數。初到時,見到一切都很新鮮,那種興奮勁就不用提了。
? ? 學校設在伍氏家族的祠堂里,分上堂和下堂,在大堂西側劃分為四處,也就是四個班級的教室,設有隔墻。上課時同學們非常認真的聽講,聽不到任何嘈雜聲,老師在講課時把聲音盡量壓低,減輕互相受影響。盡管如此,但也有個別人不專心,東張西望,一旦被老師發覺,就要收到老師一頓嚴厲的訓斥。
? ? 我家距校約三華里路程,每日早去晚歸,山路陡峭狹窄,稍有不慎就會摔跤,天晴好說,只要不摔傷,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好像沒發生似的,照樣活蹦亂跳揚長而去。若逢雨雪天氣那就糟了,頭戴斗笠手提著燈,盡量小心謹慎,一步挨一步的慢慢行,有時還是免不了要摔跤,渾身上下被泥水糊成皮蛋似的。每當母親看到此種情況,背過身去擦眼淚,而父親則強裝笑臉打圓場說:孩子從小摔打摔打沒關系,對他也是一種鍛煉等等。母親聽到父親鐵石心腸的言語,非但沒得到安慰,反而激起母親火冒三丈,對父大聲斥罵,說父親的心太狠,她兒命苦,投錯了胎等等,一時弄得父親下不了臺。我很理解父母的心情,愛子之心是做父母的共性,其實父親說的并不是他的真心話,一個是流露表面,一個是暗藏在內心罷了。解鈴必有系鈴人來解,每當碰到此種情況,都是由我收場。于是,我打起精神大聲吼道,你們不要吵了,我又沒摔傷,只是衣服沾了泥巴,況且摔跤又不是我一人,以后小心點就是了。母親聽我這么說,氣也消除一大半,浴室手忙腳亂的給我找母親的褲子父親褂,不管合不合體,只要能暫時遮體保暖就行了,一邊將我身上脫下“蛋殼皮”洗凈烤干以備明日再穿。當然手一邊忙著,但還是不停的嘮叨,說些什么我也不在意,內容還是為我不平,由高聲變成低音,還是老生常談那一套。我與父母坐火炕邊,一邊烤火取暖,一邊向父匯報當日學習情況和表現。父親嘴里含著旱煙袋邊吸邊聽,不時臉上露出微笑,從父表情可以看得出對我的匯報還比較滿意。
? ? 總的說來,我的學習成績在班上既不冒尖,也不落后,屬于中上等。在學校受表揚或挨批評基本與我無緣。盡管如此,每次我把考試成績遞給父親看時,他總是用鼓勵夸獎口氣說:還不錯,好兒子,以后我們家就看你的了。每逢這時,我的飯碗底層埋著一個香撲撲的煎雞蛋。我深深懂得這是父母對自己的精神和物質獎勵,也是對我寄予厚望的一種無聲的表述。
? ? 進了這所學校,“灰色螞蟻”的表現消除了,同學們的穿著色調各異,尤其是女生們的穿著更是顯眼奪目,簡直像進了春色滿園的御花園似的,我們這些少數灰色無名草,夾雜在這萬花叢中,不僅不會單調,反而給這座御花園增添了幾分美色。開始我感到有些羞澀,總覺得低人一等,很不合群,舉止言行特別謹慎小心,生怕惹是生非。每到放學回家時,我們這群灰色螞蟻不約而同匯聚在一起,結伴而行,有說有小,那種親熱勁就甭提了,這就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吧,同時,也顯示出那種人窮志不屈的堅毅性格。在舊社會里,有了等級差別,無論老少,都是窮人受屈辱富人受尊敬,歷來如此,根本沒有公道可言。有一件事至今我還記憶猶新,如有一次,江從凡同學,經過伍本治同學的課桌式,因不小心碰掉了伍同學的書本,江馬上從地上撿起書本,吹去書皮上的灰塵,恭恭敬敬將放到伍的桌上,解釋不是故意的,并表示了歉意,而伍同學二話不說,起身朝江同學臉部猛擊一拳,頓時,江的鼻孔被打得鮮血直流。而老師跑過來不問青紅皂白批評江同學不小心,而不批評行兇的打人者,同學們見這種極不公平的處理,大家氣憤不平,就一哄而起與老師講理,于是,教室里亂成一團糟,一發不可收拾。校聞訊而來,見事不妙,將老師和兩位當事人一起教到他的辦公室,對兩位當事人各打四十大板的訓斥一頓就算了事。過后以了解,原來打人者的父親是當地有名的惡霸地主,外號叫惹不起,而該校又他發起籌辦的,當同學們弄清了這些底細后,對校方極不公平的處理,也就不足以為怪了。當老師給同學們講倫理道德時,只當耳旁風,誰也不認真聽,在一次道德考試時,一位同學試卷上寫了“我不懂什么是道德”八個大字,弄得老師哭笑不得。此事雖已時過多日,但我心內總是心懷不平。一天,我向父親說了此事的全部經過,想弄個明白,父略有所思地說,只要天底下有貧富就不會有公道,天意不可違,你還年幼,不要想哪些誰也說不清的是是非非,只有專心讀你的書就行了,接著,又一再叮囑我在學校遵守紀律,不要在外惹是生非等等。自那以后,隨著年齡的增長,舉止言行更加謹慎,在兩年半的學生時代,沒給家長添任何麻煩,老師和鄰居們都夸我忠厚誠實,很討人喜愛的好孩子。
? ? 還有一件使我不能忘懷的事情,就是在校吃午飯的問題。按當地的飲食習慣,秋冬季節吃兩頓飯,春夏季吃三頓,貧富都一樣,前者好說,早晚在家里吃,好壞誰也看不見,關鍵是春夏季,家距較遠的同學,午餐不能回家吃,只有自帶。按學校規定,凡是在校聚餐的群體,首先解開自己的飯菜籃子,裝好煩,端坐在自己的課桌前,聽到值班老師開始吃的指令后,方可開始吃,真有點兒軍事化的性質,在自愿的原則下,飯菜可以相互調配食用。這種集體吃百家飯的場合有意思。本人也是群體中聚餐成員之一,飯菜是各式各樣,五花八門,有的是白米飯加葷菜,有的是雜糧拌蔬菜,誰都可想到天下父母的新是相同的,總要想方設法為自己孩子的飯籃子準備得豐盛些,一是讓孩子養好身體,好好學習,將來好出人頭地,而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不讓孩子感到寒酸,被人譏笑。然而,其結果仍是徒勞的,那種拔苗助長,羊與駱駝比高低的做法,結果,還是改變不了窮家孩子們的自卑感。幼童時期的共同特點是:情緒反復無常,來的快,消失也快,雨過天晴,對不順心的事從不放在心上,我就是這種形態的人。可每天我放學回家,進門母親就問,今天給你準備的飯菜不比人差吧?看和誰比呢,我沒好氣的回答,問的我很不高興,母就自感失策,再也不敢繼續下問,往往一時搞得很尷尬。
? ? 從總體來看,富人家的孩子的學習成績要比窮人家的成績好,分析其原因,可能有以下兩點,一時窮人家的孩子放學回家都要忙家務,沒有充分時間進行復習,而是多數家長本身沒文化,不能幫助指點輔導,是蟲是龍全靠自己,是造成這種不平衡的重要因素。并不像有些人所說的那樣,窮人家的孩子生來就比別人笨。至于本人的成績前面我已經講了,始終保持中上等水平,家長沒提過高的要求,家長比較滿意,至今,自己也沒感到有什么遺憾的地方。
? ? 一九四零年春,我父生了場傷寒病,為給父治病,把家里唯一值錢的更牛也變賣了,還欠了一屁股外債,家境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再也無任何能力供我上學了,我飽含著傷心的淚水,告別了少年時代的學生生涯,從此,再也沒有進校門的機會了。
? ? 失學時,我還年幼,在家里雖挑不起大梁,但在家里照管好弟妹,操持瑣碎家務,把家里安排的井井有條,父母高興鄰居夸獎,已成為父母不可缺的好幫手。說到這里,不覺由此而生想起了紅燈記中的一句唱詞,叫做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把這句唱詞用在我當時的情境,是再恰當不過了。
? ? 一九四二年初,為謀生計,父母商量決定,父出外打工,掙錢給家里添些農具和日用品。于是,父約了幾位鄉友,遠離家鄉四百多華里的津市鎮一家油行當挑夫。臨行前,父親一再叮囑我說,兒子,我把家里的重擔就交給你了,為父相信你一定能干好等等,我堅定的回答說,你就放心的走把,我不會讓你失望的。話雖這么說,但心情特別的沉重。自父親走后,我與母親調換了勞動位置,母親操管家務,我帶著弟弟在外干農活。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不僅思想更加成熟老練,而且一般農技術活我都基本掌握了,只要不發生大的自然災害,全年農作物收入,除交公糧和地租外,剩余部分勉強供四口之家糊口度日,再加上父從外地寄回來錢,購添些農具和生活日用品,生活水平與當地一般戶相比,可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處于中下等水平。在這期間,是我終身不忘的鄰里鄉親之間的友誼關系,長年累月均能和睦相處親密無間,從未發生過大的糾紛,誰家有喜大家賀,一家有難大家幫,已成為當地的一種風尚。農民最要緊也是最關鍵問題是,每到農忙季節,一時勞動力的不均,而是農具不全,為搶季節不誤農時,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把時間合理安排恰當,相互調配借助,共同受益,除了人物互助外,還有一種極為少見的互換方式,就是以兩天的人力換取一天耕牛的使用權,這種沒有文字記載所形成的規范,究竟產生于何時,又是出于何人高明之舉,從未有人提出質疑,反認為天經地義的合乎情理,以成為當時人們的共識。那時,我家沒有耕牛,多年都是靠我用人力換牛力來完成農活的,而且,一直延續到解放初才徹底擺脫。現在中小學教科書上說,舊社會的窮人不如牛馬,當然指的政治而言,那么,上述的表現形式,人和牛的又有多大的差別呢?
? ? 一九四四年秋,日軍向我們山區逼近,大批城鎮難民像潮水般涌進湘西北山區,國民黨的潰軍與難民混雜在一起爭先恐后的奪路而逃,形勢非常緊張,母親急的六神無主,我們兄弟妹緊緊圍著母親發呆,正在我們萬分焦急時刻,父親急匆匆從津市趕回來了,頓時,我們兄弟妹涌上前緊緊抱著父親的雙腿嚎啕大哭起來,母親雙目怒瞪指責,一時搞得父癡呆呆站在屋里像座泥菩薩似的一言不發,好像犯了滔天大罪,稍停片刻,父如夢初醒,連忙解釋說,不是他不想早回,而是苦苦相求,要父與他們一起同行,好在路上相互有個照應,從津市動身,翻山越嶺途中走了八天,所以就回來晚了。母親聽了父的解釋,氣也就煙消云散了,追問老板他們上哪兒去了,父答,他們累的實在走不動了,我先趕回報個信,他們隨后就到。于是我們全家到門外迎接,只見老板一家老小五口已是疲憊不堪,沒人手里杵著一根竹棍,身上背個小包一跛一拐向我家走來,父母二人馬上迎上前去,好像是久別老友相逢,很熱情的把他們引進屋里,母親忙燒水做飯,父收拾房間,一直忙深夜才把他們安頓好。第二天,母親與老板娘拉起了家常,老板娘出身于商業世家,見過世面,性格開朗大方,與母親一見如故,說張老板名叫理剛,原籍江西人氏,是個獨生子,青年時代隨父母到津市鎮經商落戶,父母去世后,繼承父業,本人姓李,名素珍,與丈夫既是同鄉又是表兄妹,線下有兩男一女,等等。從他們全家人的穿著,生活習慣及言談舉止與我們鄉山人完全不一樣,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富貴人家。老板夫婦的年齡雖已四十出頭,但從相貌看只有三十左右,小女已進入青春年代,長得如花似玉,兩個男孩雖是兄弟,身材高矮肥胖差不了多少,分不清誰大誰小,外人誤認為他們是雙胞胎,有時兄妹三人在一起唱著抗日流亡歌曲,唱的是那樣的凄涼憂傷,人們聽了都感到心酸。
? ? 時局日趨緊張,張老板在我加住約半月左右,決意北逃重慶投親靠友。當然,我們也不好挽留,兩家老小依依不舍揮淚告別,臨行前,老板娘送給我母親一套衣服和十塊銀元作為紀念品,我母親執意不收,后見老板娘生氣了,我母親只好勉強收,從此以后,他們一去再無音訊。
? ? 接下來談談我父為什么能取得老板的信任,而且交情又是如此深厚,后來聽父親講述了起因與原有我才弄明白。津市鎮地處澧江下游岸邊,水路是石門山區物資往返的主要通道,商業比較繁華,素有小上海之稱的美名,張老板在鎮上開了一家“益大”油行商號,生意特別興隆,在當地小有名氣,貨物裝卸船全靠人力來完成,我父在該行當挑夫,每人一次挑兩桶油就是二百多斤,我父身單力薄,不堪重負,有些力不從心,有時累的口吐鮮血還不敢聲張,生怕老板發現被辭退,硬著頭皮頂著干,有時工友們實在不忍心,趁建工不在場時,勸我父躲進船內休息一會兒再干。趙公投提議把每天的工作量拉平,月底領取同樣工資,這樣,老板不易發現,工友們一致同意,就這樣一直沒被老板發現。一次,張老板來現場巡查,當時我父和大家干得很起勁,老板走過來拍著我父的肩膀夸獎說,這小伙子個頭不大,干活不比大個子差,真是好樣的,工友們也馬上隨和著說,他確實能干,我父只是苦苦一笑了之,哪知道,這里飽含著工友們的一片苦心。有一天早飯后,正準備出工,邵管家突然叫我父去老板辦公室,說有事和他商量,頓時,心里一下懵了,猜想自己的假象可能被老板發覺,說不定會被辭退,但又想,老靠別人照顧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自己也于心不忍,辭退也好,回家種田正合我意,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了老板辦公室,走進老板辦公室門,老板馬上起身面帶笑容說,你來得真快呀,我有件急事請你幫幫忙,一邊說一邊倒水遞煙,顯得非常熱情,老板的舉動使我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一時不知所措。老板見父很不自然的拘束模樣,便指著對面的凳子說,不要緊張請坐。待父落座后,開門見山地說,聽你們趙工頭講,你們挑班八個人中數你有文化,能寫會算,昨日獲悉,邵管家的父親病故,要他火速回家辦理喪事,決定把你抽出來幫幾天忙,把員工們這月工資給結算一下,好按時給大家發放工資,你意下如何?我父毫無思想準備,一聽大吃一驚,連忙推辭說,怕勝任不了,而老板用十分信任的口氣說,我看你就不必推辭了,相信你一定能干好,即便干不好也沒關系,試試看,邊說邊把疊記工單和工資表賽到我父親手里,父見老板如此信任,不便再推辭,抱著試試看的思想勉強接下了這項任務,老板給他三天時間,而他只用了一天半時間就完成了,老板審閱后,所有的數據都準確無誤非常滿意。說實在的,憑我父的實力,這點兒小事難不倒他,我父雖讀書不多,卻能寫一筆漂亮的毛筆字,珠算也很流利,在村里誰家有什么紅白喜事,都要請他去寫對聯當記賬先生等,說到前面推辭,證明他謙虛成熟的為人表現。時過不久,老板又把父教到他的辦公室,有了上次的接觸,父親的表情顯得自然隨便,兩人一見如故,首先,老板把父在挑班的表現,結算工資的情況,說他忠厚誠實有工作能力,讓父當他的內管家,頓時,父恍然大悟,覺得很突然,有一種坐立不安的感覺,不過,他沒推辭,只是表態說,老板如此信自己,一定盡職盡責,絕不讓老板失望。正說話間,老板娘與邵管家一同來到辦公室,當場宣布他的決定,我父管內,邵管業務,當日設晚宴款待。席間,老板娘興奮的說,這下可好了,張老板有了兩位左膀右臂的好助手,往后他就輕松多了,說的大家哄堂大笑。第二天辦完交接手續,從此,我父由一名不顯眼的苦力挑夫,一躍上了老板的管家,連做夢也不曾想到的事卻戲劇般的出現了。當時他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只有本人清楚,筆者無法猜測。
? ? 再說,父被老板叫走后,挑班里的工友們七嘴八舌的議論開了,有的說,覃老弟被老板看中了,可能要升官了,若是這樣,往后我們也跟著沾點兒光,也有人說,可能是上次算工資出了差錯,弄不好,必遭老板頓訓斥等,各種議論都有,只有趙工頭一言不發,顯得沉著老練。在班里年齡他為大,社會經歷也比他人多,工友都很尊敬他,稱他為大哥。在聽了大伙一番議論后,他不冷不熱的接著話題說,你們說的兩種情況都有可能,我們管不了哪些,常人說得好,命里注定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滿升,我勸各位不要操那些空心,等覃老弟回來后,一切都會清楚的,抓緊干活吧,不然完不成任務,這天就白干了。當天晚上,我父酒醉飯飽,紅光滿面回到工友宿舍,一進門,見他那副開心神態,猜出是喜不是憂,迫不及待地刨根問底問個明白。這時,其實有個調皮鬼開玩笑說,覃老弟是不是被老板選中當女婿啦,父就馬上把臉沉下很嚴肅的斥責說,不要胡說八道,怎么能開這種玩笑,這話若要被老板聽見了,你的飯碗還要不要,接著又有人問,那就是升官了,父沒馬上正面回答,只是微微一笑,稍等片刻,就把老板的決定仔仔細細從頭至尾講述了一遍。話音剛落,大伙兒一哄而起,異口同聲的高呼,咱們窮哥也有出頭之日啦,頓時,整個房間都沸騰了,打破了過去那種沉悶氣氛。這時,以前一貫沉著老練的趙大哥也一反常態的說開了,他說,咱們的覃老弟,其實是茶壺升老板,一步登天,他的榮升是他的福分,也是我們窮哥們的榮幸,我提議,今晚設宴為覃老弟送行。我父馬上搶過話題爭辯說:不!是我請各位才是,我覃某能走到這一步,全靠兄弟們鼎力相助,特別是應感謝趙大哥,平時他在老板面前瞎吹噓,說我如何有能耐,給老板留下了似是而非的印象。現在我才明白,上次讓我結算工資是借口,目的是測試我的工作能力,來證明趙哥說的是否可靠。常言道,無巧不成書,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巧合。說心里話,能否成功,心底無數,一旦失敗有愧于兄弟們的熱情幫助,對不起老板的一片好心,內心很矛盾,可說是憂喜并存等等。這是,趙大哥接過話題打圓場說,不要說那些喪氣話,兄弟們非常清楚你的為人和能力,相信你一定能成功。于是,我父從自己枕頭包袱內取出五塊大洋交給劉三貴和趙清華買回酒菜,在房間中間地板上鋪一塊竹席,大伙兒盤腿就地而坐,圍成一個圓圈,象征著兄弟情誼更加團結。酒宴就這樣開始了,大家同飲一碗酒,首先由父端起酒碗舉過頭頂說,祝我們兄弟更加團結,平安與家人團聚,算是祝酒詞。說罷,飲了一大口,然后,按照順序輪流傳飲,有點兒像梁山好漢的場合。大家緊繃著臉,只顧喝酒,抽煙,沒有歡聲笑語,氣氛十分消沉,父猜透大家的心情,是舍不得與他分開,于是,他強打起精神說,這是干什么,看你們那副哭喪臉,又不是生離死別,哪里像個男子漢。今天,應該是為我的提升而感到高興才是。趙工頭馬上壓話說,覃老弟說得對,說實在的,我和大家的心情都一樣,確實舍不得與他分開,但不能因私人感情影響他的前程。我提議,借此機會,大伙兒敞開胸懷說說心里話,尤其對覃老弟今后有什么希望和要求多進言幾句。于是,大家借著醉意你一言我一語的說開了,把相處一年多來埋藏在心底的話,竹筒倒豆子統統說出來了。有的說著說著動了感情,禁不住眼淚都掉下來了。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朋友情誼深,酒后吐真言,進一步加深了他們之間的友誼。房間又恢復了原來的歡快氣氛。最后,我父立身向大家表態說,各位兄弟,請放心,我覃某不是忘恩負義的偽君子,我與趙哥是鄰居,我的為人他最清楚,往后兄弟們有什么正當合理要求在我職權范圍內的事,在下一定盡力而為,古人云,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否則,我于心不忍終生難平。話音剛落,博得一陣熱烈掌聲,一次別開生面前所未聞的酒宴酒詞結束了。
? ? 第二天,我父到管家辦公室上班,老板娘為他準備了一套時裝,開始穿上很不自然,一連好幾天都不敢見他的工友們。從此,他就成了老板鞍前馬后的得力助手,老板很賞識,工友也滿意,但好景不長,日軍占領了長沙,好夢就此破滅,因而,就引發出前面所說的,老板外逃我父伴隨不離,這就是我父與老板深交的由來。綜上所述,就足以證明我父是位忠厚老實精明能干的人。
? ? 自把老板一家人送走以后,時局日趨緊張,隆隆炮聲越來越近,人心動蕩不安。父母是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天深夜,弟妹們早已入睡夢中,房子里仍點著松香蠟燭。火光照的滿屋通明,父母二人相對而坐,商量下步對策,說話聲音很小,怕驚動孩子們的睡眠。村里的狗汪汪亂叫,屋前不斷有三五成群的難民,手執火把,邁著急促的腳步紛紛向后山逃去,其緊張氣氛難以形容,反正睡不著,我找只小板凳夾坐在父母中間,聽聽下步怎么辦,媽媽苦笑著臉摸摸我腦袋說,你怎不睡了?我回答說,睡不著。父接著說,大兒子到底比他弟妹懂事些,隨后又沒頭沒腦的說一句,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又說,也好,我已和你媽商量好了,待天明之前,你媽帶領你們兄妹先走一步,我后走,還要守這個家,萬一情況緊急,我只身一人逃也來得及,但千萬要記住,一定在曾家埡等我,不見不散。正說話間,突然聽到公雞叫頭遍了,父親馬上催促道,快去把弟妹叫起來,好像雞叫聲就是命令,根本就不及多想,媽和我各背一只竹背簍,內裝的是食物和衣物,拉著弟妹向后山倉皇而逃。在天亮時我趕到了商量好的目的地,這是,曾家埡早已擠滿了人群,大多都是些老弱病婦,說明男壯力都和父親一樣守著自己的家。到了半山腰,不僅炮聲越來越近,而且及強生都能清晰可聞,說明敵我雙方正在激烈交火。當我們的心情稍微平靜下來時,忽然從山下傳幾聲零碎槍聲,頓時,難民們引起了一陣慌亂,大哭小叫,以為敵人到了山下,像捅了螞蟻窩似的亂成一團,我們因父還未趕來,更是急得六神無主。正在這時,人群中走出一位素不相識的男性長者,身體單瘦,肩背有點兒前傾,上身著舊藍色長衫,腳踏黑布鞋,手里握著一把黃色油布傘,左肩在四十開外,莊重文雅,神態自若,好像胸有成竹的神態,從外表就可猜出他是以為很有教養的文明書生,像是負有一種使命的責任感,急匆匆走出人群,站在高處的石頭上,大聲向人群呼喊:各位父老鄉親們,請不必驚慌,根據炮聲判斷,敵人離這兒還遠哩,況且,前線有我軍將士的頑強抵抗,我敢斷定,日軍在近幾天內還到不了這里。剛才聽到山下的零碎槍聲,很可能是國軍在抓夫,鳴槍是一種警告等等。大家聽了這位不知姓名先生的演講,覺得很有道理,大家的恐慌情緒才慢慢的平靜了下來,同時,懷著一種感激的心情,不約而同的把目光投向那位不知姓名的演講者,急切想了解他的身世。而曾大爺從眾人的神態中理會了大家的心情,便幾步走到先生跟前,彬彬有禮的問道:請問先生尊姓大名,是哪里人氏,為什么只有孤身一人來此?先生稍停片刻,顯露出一副憂愁神態答道,鄙人姓張,名有為,系澧縣人,曾在石門一中任教,家鄉在半月前已被日軍占領,父母妻兒失散,至今下落不明。今日落此地步,舉目無親,從今日起,我也就群體中一員了。往后,還望各位父老鄉親們多多關照才是。說到這里,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禁不住嚎啕大哭起來。頃刻間,難友們都為張先生的不幸遭遇而憂傷。尤其是那些感情脆弱的農婦更是哭得不可開交,在那種場合,即使是眼淚不輕彈的硬漢子,也鎖不住淚珠往下掉。曾大老強壓著憂傷的同情感,用手抹干眼角淚水,拍著張先生肩膀的勸導說:張先生,你不要過于憂傷,善人必有好報,你的親人只是暫時的分散,上帝會保佑他們平安無事等等。話是開心的鑰匙,經曾大爺的一番勸說,張先生停止了哭泣,用袖口邊擦淚水邊點頭,你老人家說得對,眼淚改變不了局勢。他又重振作起精神,昂首挺胸,繼續進行他的演講:請各位不要因我的家庭不幸過份的擔憂,要堅定自己的信心,正義必定會能戰勝邪惡,有信心就有生存的希望,苦難只是暫時,度過黑暗,曙光就在前頭等等。張先生的一番精彩演說,講得大家心悅臣服,難民的緊張情緒才慢慢平靜下來,臉面露出意思求生的微笑。自那以后,張先生在這個難民中自然形成為無需推薦的領頭人,難民們碰到疑難問題,都會主動的向他請教,這就叫亂世出英雄吧。
? ? 一天傍晚,下起了毛毛細雨,天色陰沉,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突然從山下一陣密集槍聲,大家都在交集等待者自己守家的男人趕到,我們的心情也是一樣,四雙眼睛死死盯著山下的來人,不一會兒,發現隱隱約約有幾個人挑著籮筐,艱難的一步一步攀登上來了。我馬上迎上前去一看,其中就有我父親,見到父親就像見到救世主,家人團聚不說有多高興,這時見我父親頭頂像開籠的饅頭直冒熱氣,全身上下的衣服被雨水加汗水都浸透了,并氣喘吁吁的連聲說:這我就放心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說一句話,可能是受驚和勞累,臉色蒼白難看。這時,張先生急匆匆走過詢問山下槍聲到底發生了什么情況。父答,又是國軍在抓夫。完全沒出乎張先生前面的判斷。摸清了情況,難民的情緒也比較穩定。在曾家埡停留了約一個星期左右,張先生組織幾位機智有一定分析判斷的青壯年男子,每天輪流到山下查看情勢,根據形勢的變化,來作下一步的行動計劃。開始幾天,只見有大批難民與少量國軍押著抬傷病員的民夫由北向南撤退,往后,發現大量國軍與難民混雜在一起奪路而逃,大炮聲震得山搖地動,而且噠噠的機槍聲也清晰可聞,說明敵軍正在向我逼近。于是,張先生果斷決定,我們這個群體應該馬上向深山老林地帶轉移。頓時,引起一陣騷亂,張先生很鎮靜的安撫大家不要驚慌,要求婦女兒童和老人走前,青壯年隨后,大家互相幫助,不讓一個人掉隊失散,在一陰雨連綿的夜晚,秋風刺骨,手執松香火把,沿著崎嶇泥濘的山路,像螞蟻似的向高山慢慢爬行。第二天清晨到達黃草彎,張先生宣布,就地安營扎寨,清點各家人數,打破一家一戶模式,按性別分開住宿,食品集中食用,老弱病殘優先照顧等一系列措施。這些都是出于張先生的高明之舉,那種半軍事化的部落生活我是第一次嘗試,高山的氣溫與平川相差很大,有的衣著單薄,尤其對那些老弱病婦造成極大威脅,多虧山里柴草多,整天圍著火堆烤火,才免遭寒冷之苦。青壯年們的分工明確細致,婦女負責燒水做飯洗衣服和照顧弱勢群體,男性外出四處探聽時局變化的消息,一面尋找食品來源,大家非常齊心,和睦相處,患難與共的深厚情誼,難以用言語表達。時過不久,天下了一場大雪,大雪封山,日軍不能向山區進犯,國民黨潰軍不能進山騷擾,反而給難民們增添了一種安全感。度過寒冬,氣候逐漸變暖,冰雪開始融化,萬物復蘇,蟲鳥啼鳴,山里呈現出衣服春暖花開的景色。若是在和平環境,人們會被那種大自然的美色所陶醉,可飽受戰爭苦的民眾,各個顯得像植物人一樣的麻木,冷若冰霜,站在山巔,眺望平川家鄉,那星羅棋布的農戶不見昔日的炊煙,各種形狀的田土是一片荒涼,期盼早日結束這場罪惡戰爭,讓自己仍過以前那種勤勞的田園生活。這是,所帶的食品已基本用光,錢已花光,連自己心愛的物品也已變賣耗盡,幾乎逼到了絕境,下步怎么辦,向何處去?誰也想不出個好辦法來,各個雙目憤怒,呆如木雞,有些受不了苦難折磨的老弱病婦和剛剛降生的因而一個個懷著悲情離開了人世,這個由原來五十多人結合的群體,還不到半年時間,就只剩四十多人了,各個拖得骨瘦如柴,整天唉聲嘆氣,一籌莫展,以前的那種倔強性格不見了,好像都在等待死神的安排。不時,把求生的欲望投向張先生,把命運寄托在他的身上。而這時的張先生總是沉默不語,只是一個勁兒抽旱煙。其實,他不說話,是在想問題,這是,房東孫大爺開口說話了,你們這樣消沉下去可不行啊,我看還是請這位知書達理的張先生給大家出出主意,你們還記得三國中劉備不是三請諸葛亮嗎,我先來第一請,而后你來個而請三請,只要軍師一出山,問題不就解決了嗎,孫大爺幾句話,說的大家如夢初醒,逗得大伙兒都樂了,接著說,古人說的好,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滔滔不絕講述了本人極不平凡的一段經歷,他名叫孫連成,原籍澧縣人,青年時代,曾在清朝澧洲府里當過催糧外差,是通過他叔父在府當司書的關系介紹進去的,每到秋收季節就被派到了鄉下去催交公糧,有一年受旱災欠收,催公糧沒完成任務,怕回去不了差受罰。于是,在一天夜里攜妻外逃到這深山老林隱居達數十余載,而今他是兒孫滿堂,過著與世無爭的安寧生活。這就叫車到山前必有路。經過孫大爺的現身說法,給難民們像注射了一針興奮劑,萌發出一絲求生的希望。而張先生略有所悟的站起身,語重心長的對大家說,根據當前形勢變化和我們的實際情況,認為我們這個群體只好化整為零了,仍按各家各戶分開活動,有親的靠親,有友的投友,這樣目標小行動方便,損失可能小些,除此,別無他法。大家一致認為只有這個辦法可行,雖然在患難中結成的深厚情誼一下舍不得分開,但又無別的辦法可施,無奈,人人含著悲傷的淚水,依依不舍陸續分開離去,最后,就剩下我家五口沒走。原因是我父重病纏身臥床不起,多年積勞成疾的癆病突發,整天高燒不退,口吐鮮血,生命垂危,真是禍不單行,給我們造成無法忍受的痛苦,逼到了絕境,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求生的欲望全沒了。一九四五年四月某日晚,我父病死在孫大爺的柴棚里,年僅三十六歲。噩耗無情的向我們襲來,那簡直是晴天霹靂,天塌地陷般地壓在我們頭上,頓時,我們兄弟妹哭天喊地,躺在地上直打滾,母親哭得昏迷不醒不省人事。散去的難友得知消息后又紛紛趕回來相助。這是,還是那位慈善的張先生,含著淚水把我叫到一邊,安慰的對我說,大侄子,人死不能復生,光哭是沒有用的,你是長子,往后你就是你們家的頂梁柱了,眼前要辦的就是兩件事,一是求大家幫忙把你父葬好,二是你們母子去逃命,你要牢記叔叔曾說過的一句話,只要生存下來,將會有出頭之日等等。經張先生的番勸說,我的心情稍微平靜些,我示意點點頭。說罷,張先生拉著我們兄弟來到圍觀群眾中間,給大家磕頭請求幫忙把父親的遺體給安葬一下,同時,張先生拱手抱拳說,各位父老鄉親,請發發善心,大家都是患難之交,請伸手友愛之手,幫忙把覃先生給安葬一下,讓他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如若有靈,他會保佑大家平安,他的后代也不會忘記各位的大恩大德,好心必有好報等等。張先生的話音剛落,孫大爺搶先表態,要把為自己準備的一口棺材無償獻出,并說,我這山區的風水寶隨便選定,于是,圍觀的民眾有的捐錢捐物,男壯力抬棺挖穴,只用了半天功夫,把父親給安葬好了,我們兄弟只能以磕頭的方式向各位致謝。最后,連他(她)們的姓名都沒留下,懷著沉痛的心情紛紛離開而去,隨后,張先生向我父的墳墓恭恭敬敬的三鞠躬,回頭對我母親說,覃嫂,往后你的單子就更重了,請多多保證,后會有期,說罷,頭也不回,拖著沉重的步伐向著山頂走去,我們母子一直目送張先生的身影消失。父親的去世,難民們解體各奔他鄉。從此,留下我們母子四人相依為命,掙扎在死亡線上度日。每當回憶起這段經歷,除了傷心外,最遺憾的是象張先生、孫大爺等一大批無私熱情的相助者沒有報恩,深感內疚和不安,違背了祖父曾多次教誨的,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有恩不報非君子,有恩沒報,非本人忘恩負義,而是我的無能,但有一點,我可告慰先輩,覃某一生的為人,正是以他(她)的高尚品德為我人生的準則。若先輩們在天有靈,也許能求得他(她)們寬容和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