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下午的時間,一晃就到了傍晚。十二月的天,已開始變黑。
我送藍煙到車站,瞧見了謝叔也在那里等她。與謝叔寒暄幾句,他的車子便要開走了。我還要去大伯家一趟,但打心里說,我不想再去大伯家里。聽著這班車的發動機聲音,真想直接坐著回家,去那邊又是會引起大媽的情緒。藍煙早已在車上,從車窗伸出腦袋,我看著她,說道:“我走了,有情況我會打電話給你。”
走出車站的時候,我拿出手機,撥給大伯,說道:“大伯,下班沒有?我在汽車站這邊,就在回老家的道路邊。”
“我剛回家,馬上就過來,你就在原地等我們。”那邊傳來一個熟悉的中年男子的聲音,這是大伯的話語。
“恩,那我就在這邊等您。”我回復道。
“要去——你去——我才不回那里團年,這家就沒有春節過嗎?”我剛欲跟大伯說一句“拜拜,待會見。”,手機那邊傳一聲尖銳里帶有哭腔的女聲,不用懷疑,那是大媽的聲音。
“都跟你說了,這是老二他們的意思。爹也是希望我們回去過年。”
“回去——回去看著他們各個都是有兒有女的——回去被人看笑話嗎?”
“這過年嘛,先回家再說。都是親戚,哪會有你說的這么夸張?”
“夸張——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這田家就那一個田景是他孫子,你還以為那邊會怎么好心好意的對我們?俊兒走了,我回去看誰的臉色啊?”
“你越說越不像話,就是回老家團年而已。那些年在老家,都是在老屋里團年,這搬到這邊來就沒有再回去過。”
“還是那句話,要回去,你回去。我不想回去再遭人白眼,然后來可憐和同情。”
“后天就過年,只是團年就回來,又不是一直待在老家。”
······
······
隨之便是手機“嘟——嘟”的盲音,我在這邊聽見的這些情緒激動的爭吵,仿佛是在宣告一個事實——自從大伯他們搬到漁北市,再也沒有過回家吃團年飯的習慣,但這田俊的離去,卻又是讓爺爺把這事情再次擺到臺面上來說,想要今年一個大團圓。這是爺爺的愿望。期盼著他們倆能夠感受一下這過年的熱鬧,在漁北市的家里,那除夕夜晚里,別人家是燈火通明,闔家團圓,自己的這偌大的屋子里,就兩個孤單成對的大人,沒有一絲孩子的氣息。僅有的,便是這擺在書桌上的那個全家福。這又是一種催人淚下的感覺。
等候了一會兒,看著大伯開車過來了。
我打了一聲招呼,便打開車門坐進去。我看見大媽還是在副駕駛上坐著,已經是黑茫茫的夜色,看不清她的臉,巨大的圍巾裹著她的脖子,眼神直視著車子的前方,在出神的想著些什么。
一路的路途平坦,風聲在車子外呼嘯而來,呼嘯而去。我頭頂是一盞車內照明燈,昏黃的顏色,天愈黑,這里面的光線越發變的明亮。先前那手機傳來的爭吵,還在耳邊徘徊。我沒有多說話,與大伯是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我有點害怕去跟大媽說話,總覺得自己坐在這里就會使得她難受,我怕我一張口,一下子點燃她的淚腺。而一想到這些,自己就是如坐針氈的感覺油然而生。
“大伯,果果姐來這邊沒有啊?”我突然想到這個人,她說她會回來看看他們。
“她來過一次。很懂事的一個女孩兒。她還說在武漢,是你去接的她。”大伯想了一下,平靜的說道。
“恩。她給我帶一個俊哥買給我和齊熙的東西。她的人是很好。”我說道。
“東西——什么東西?”大媽接過話題,問道。
“一把瑞士軍刀。以前俊哥說買給我和齊熙的。”我立即解釋道。
“這個事情,我怎么從來沒有聽他提過?”她思索一下,疑惑道。
“小孩子的事情,你怎么可能都知道?”大伯回應道。
“他是我兒子,我怎么不能知道?他從小什么都聽我的,哪件事情我不知道?”她疑問著的語氣加重,反問道。
“你就把他管的太嚴太死,他那個時候才非得去蘭州。孩子們的事情,你摻合什么?”大伯有點不耐煩地說道。
“你這是在說我的不是咯,我嫁給你這么多年。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那件事我沒有經手。那管嚴孩子是我的錯,這是錯嗎?我不管嚴,他怎么考高中,考大學?”大媽有些氣急,轉過身子對他說道。
“你這不是說瞎話嗎?我做過什么,這家里的錢是誰賺的。難道這些都不是我做的嗎?”大伯解釋地說道,聲音的分貝提高了一點。
“瞎話。那還有更瞎的呢?那些年你就一直想著那個姓孟的,你沒少給她寄錢吧。”大媽信口一句,反問著大伯的話語。只是這句話一出來,大伯便沒了語言再來回應她。默默地開著車,不再跟大媽在說話。我不曾想自己一句話,引出來這些家庭的隱晦。我尷尬的坐在后面,把塞在耳朵里的耳機音量開大,不想去聽他們的爭吵,但那些與家庭有關的言語,卻是使勁的鉆進自己的耳朵。
九
關于大媽關曉蕓嘴里說的另外一個女人——孟秋京。“她是大伯的前任,她生過一個女孩叫田萊。女孩溺水死亡后,她是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這還是從周邊老人嘴巴里聽到的,這些事情在田家來說一直是諱莫如深的,加之那個時候,我媽也剛剛來這家里,至于我,還在娘胎里待著。對于她,我也是聽說。但今日聽到關曉蕓這樣的說大伯,這應該是屬于大伯家不為人知的一個秘密。
我耳邊是巨大的音樂聲,卻還是聽見了他們的說話內容。等他們徒然想起來,還有一個我在車上的時候,車子已經開到望關村了。在路口的那家老房子前,大伯停下車,走下來的時候從后備箱里拿了兩包東西,準備開鎖放進去。我連忙下車去幫忙,留大媽一個人在車子內坐著。
外面已是黑夜,但在房子門口還有一盞燈亮著,煞白的很。這是一盞路燈,過往的車子和人都要從這個路口過,可以避免走錯位置,出事故的落進房子旁邊的農田里。
“這是些什么啊?”我提了一下那口袋的東西,感覺有點重,問道。
“這是你俊哥在家里的衣服鞋子之類的東西,我今天把它整理,放進這個老房子里。反正放在那邊,容易讓你大媽翻出來傷心。”大伯一邊解鎖,一邊說道。
“額——這倒是。這里沒人住,放東西還是可以的。”我連忙提著進去,說道。
雖然這屋子沒有人居住,但是電燈還是有的。大伯摸到廳堂的燈,還是那種黃色的燈泡,屋子一下子涼了,我提著東西進門。一眼看見,那中堂的畫早已腐朽,只剩一個框架還掛在上面。
“唉——有幾年沒回來看看了。”大伯嘆息一句,說道。
“基本沒人進來過,肯定是破舊了不少。”我看著頭頂木板上的蜘蛛網,感嘆道。
“以前就是在這個地方,你和你俊哥喜歡在這里用錘子砸啤酒蓋兒玩。”大伯帶著回憶,指著我腳邊的石坎,說道。他說的這個位置,那是小時候最喜歡做的事情——我和俊哥兩個人把啤酒蓋撿回來,用小錘子在這個地方砸扁,然后用繩子串起來,轉著玩。
“是在這兒。您那個時候是不準我們玩的,經常說我們。”我釋然地一笑,說道。
“你也這么大了。時間晃的快啊!——時間晃的快啊!”大伯說了一句,提著口袋走進旁邊的一個房間。
我跟著他的腳步,走進這間房,把東西放在一個空床上。這是以前俊哥的房間,好久沒有人打理,這里面已是灰塵漫漫,但我準備出來的時候,我回頭望一眼,貌似就看見那小時候,我就和他光著膀子并排躺在一張涼席上,悄然無息地睡著瞌睡。不盡然的回憶,如日初生,我拍拍衣服的灰塵,抿嘴一咬,走出這個老房子。外面的風還在吹,些許顆粒狀的雪子開始隨風刮來。我走在大伯的后面,他鎖完門,走到旁邊的路口,一個人站在這邊風里望著對面的燈火,說道:“好久沒有回家了。俊兒,你回家了。終于回家了。”說完,便進入車子里,車燈一直亮著,明亮的光線順著我的視線一直到我家房子的后山。我站在大伯站過的位置,望著我家,還有各家各戶的燈火都在這束強烈的光線里發散著屬于這個家庭的溫暖。
我抬頭看見車光里有著雪子在簌簌的落下,隔著這么遠都可以聽見落在瓦片上的聲音。等不了一會兒,雪花就要開始落下,明天清晨又是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而此時的我,又仿佛看見我和俊哥,齊熙,藍煙,幾個人在門前雪里玩耍的身影,車燈像極了舞臺的燈光,一直打在那個位置,那是屬于我們的舞臺。一個過去多年的舞臺。
我回頭對大伯說道:“我走回去,這邊看的見。”
“好吧。那你注意,小心摔。”大伯打開車窗,說道。
我點點頭,背后的車子開始發動,我踏向回家的路。迎面的雪子打在臉上,或者鉆進嘴里,風也是急急地吹著,可我感覺不到一絲寒冷。遠處是過年前兩天的萬家燈火,一處又一處的光線,像是夏夜漫天里那些明亮的星辰。還可以看見那些逝去的身影在燈光下搖晃,不由覺得是真正覺得——春節到了。每次在春節,我們才可以痛快的玩耍,才可以時間聚在一起玩耍。
我一路向前,迎著光線的密集處走去,無論是風,還是風中開始飄下的雪。
我脫掉手套,用手在空中抓著落下的雪,風刮的手冷,但是我知道,等我到那個光線最明亮的地方,那里是最溫暖的地方。我可以看見那個地方,我的心便一直是溫暖的。這份溫暖,只有看著它的時候,才是最溫暖的。
猛然間,想起大伯剛剛說過的這句話。
“好久沒回家了,終于回家了。”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