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 風乍起
(一)
卿未予正在書桌前批閱孩子們默寫的《三字經》,房門被“砰”地一聲打開,水陌滿頭大汗地跑進來,見著卿未予,又急急剎住腳步,整整衣裳做出一幅文靜的樣子。卿未予先是眉頭一皺,見她故作淑女的樣子未免好笑,故意沉聲說道:“過來”。水陌幾步跨過去,歪著頭看先生在做什么。
卿未予從袖中掏出一方絲帕,替水陌擦去額頭的汗漬:“你這孩子,怎的還是這般頑皮。”
擦著擦著,目光隨之落到水陌身上。她穿的是生辰那天古大嬸送的粉色襦裙,上身是淺綠夾襖,兩個總角小髻系著粉色絲帶。再往上看,出現一張嬌美的容顏,紅唇小巧,如花瓣般嬌嫩,眼睛大而靈動,似藏有星光。白皙光潔的臉龐因嬉戲沾上點點泥漬,平添些許俏皮氣息。彼時她已經有了些豆蔻少女的韻味,舉止神態卻十分孩子氣。卿未予多次要求她“步態蹁躚,修容有度”,每每只堅持一小會,她便故態復萌。水陌倒也自覺,每回見了他,都會收斂一下,像今天這樣的狀況卿未予也見過幾回。罷了罷了,卿未予無奈嘆氣,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見著卿未予嘆氣,水陌忙去廚房取來一杯槐花蜜茶,雙手奉上。
卿未予接過茶,瞥了她一眼,道:“年紀不大,人倒是越來越機靈了。不是剛從藥師影處回來么?為何如此狼狽?”
水陌老老實實地回答:“影師傅教我辨認了幾味草藥,就放我回來了。誰知云自揚那小子就等在門口,說一起去抓田鼠。我也沒有見過田鼠啊,就跟著他去找。哪知田鼠沒找著,倒是弄了一身泥!”說罷聳聳肩,翻個白眼,一臉無辜的樣子。
卿未予不禁笑了,嘴上還是不饒人:“你呀,再這么瘋玩下去,看誰以后敢娶你。”
平常女子聽見這話總不免嬌羞,水陌卻昂著頭說:“我并不希望有人‘敢’娶我啊,我只希望水到渠成,兩情相悅。”
卿未望著眼前的這位小女子,若有所思,不過他決定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擺擺手,示意水陌出去。
水陌如蒙大赦,這就要蹦跳出門,想起先生的表情,又放緩了腳步。
卿未予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今后按照你自己的方式走路吧,先生不再約束你了。”
水陌回頭,正對上卿未予溫和的目光。她飛奔過去,興奮得在卿未予的臉頰親了一大口。“吧唧~!”悠揚的聲音回蕩在屋子上空,饒是卿未予沉穩持重,此刻猶有些慌亂,隨手把水陌趕開,用衣袖拭了拭口水。
水陌咯咯笑著跑開,留下一串開心的笑聲。此時天氣還有一些寒冷,卻因了水陌這么一鬧,房間里似乎也變得暖意融融。“她可真是個開心果兒”,卿未予想。這些年來兩人相依為命,挨過一些困難的日子,也留下許多歡樂的時刻。至少,有她的陪伴,他已經越來越少想起莫婉。當然,他并沒有忘記。
卿未予起身來到屋子的最東頭,抽出隨身攜帶的鑰匙打開門鎖。那里是他專門為莫婉辟出的房間,放置的都是莫婉的遺物。
胡桃木質的梳妝臺泛著淡淡的光澤,是當年他親自為莫婉打造的。二十四瓶香粉整整齊齊排列著,白凈的瓷瓶上貼著紙條區分,從“立春”到“大寒”一應俱全。是她說過的,要把二十四節氣都集齊。曾經有一次,水陌偷偷溜進來抹過香粉,從來溫和的他大發雷霆,竟然怕香粉灑了惹莫婉生氣便不肯回來。多么荒謬的念頭,他卻像著了魔般擁有執念。
可是啊,這都過去多少年了?莫婉啊莫婉,二十四節氣早就集齊了,連香粉都已散發出變質的霉味,你又在哪里呢?
一月初八那天,他是真的很想念莫婉,抱了大壇的槐花酒去莫婉的墓前祭拜。墓旁的松柏郁郁青青,看來莫婉在那邊過得很好。或許已經轉世投胎,再長成一位美麗善良的小丫頭?
這樣胡亂想著,就看到藥師影捧了大把的雪鳶花過來,放在莫婉墓前。
藥師影向他討了酒,靜靜地喝著,也不說話。
酒過幾巡,卿未予漸漸話多起來。“影,沒想到十二年后,你還記掛著她。”
藥師影嗤笑,“你以為,我的愛就一定比你少嗎?”
卿未予苦笑:“影,跟我說說關于她的事,怎樣都好。太久沒有聽到有人提起她,我真怕她最后只成為我一個人的記憶。思而不得,欲訴而無人懂,再這樣下去我會瘋掉。”
藥師影嘆氣。“卿未予,其實得到的時候,你從來沒知覺。莫婉和我交集并不多,尚不及你萬分之一。我愛她是因為天下再無她那般良善的女子,沒有她,也就沒有今天的藥師影。”
是了,卿未予想起來,藥師影給村頭李家的三兒子小西瓜治療天花時,小西瓜突然昏死過去,兩天不見醒來。李家人及村民都憤然找藥師影算賬,是莫婉勸導大家:“咱們都不懂藥理,也許小西瓜是在恢復呢?天花這么難治,一時沒有醒來也是有的。且聽聽影怎么說。”
后來小西瓜真的醒了,藥師影也獲得“神醫”的稱號。如果沒有莫婉,說不定藥師影早已死于亂棍之下。
藥師影眼里有淚光閃過:“普天下人都質疑的時候,只有她給予相信,雖然只這一次,于我卻如久旱逢甘露。而你呢?她給予你全部的信任與支持,辛苦持家、任勞任怨,你又給予過她什么呢?”
卿未予痛苦地抱住頭。
藥師影抿一口酒,接著說:“我并不打算讓你更加內疚。說到底,莫婉與你,究竟是你們倆的事情,我不懂,也沒有資格管。她愿意這樣對你,是她的樂,也是她的劫。即便我為莫婉不值,我也明白,時間流逝,物換星移。十二年過去,你也應該開始新的生活。逝者已矣,不如惜取眼前人。”
卿未予醉眼迷蒙:“眼前人?我哪里還有什么眼前人?”
藥師影白他一眼,站起身來,“水陌這小丫頭片子,每每挖得些珍稀草藥,都托我為她保管好,準備留給你補身子。還說要研制出一味‘讓人開心的藥,因為先生郁郁不樂’。如果你已經錯過莫婉,就不應該再錯過她。”
卿未予愣在那里,待聽明白,已有幾分怒意:“她當我是先生,我從小照顧她長大,是絕不愿意讓她受委屈的。就算她為我好,也是出于師徒情分,哪里來的錯過一說。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
藥師影不置可否,轉身離開。卿未予醉意上涌,昏睡過去。依稀記得,黎明時分一個瘦弱的身影半背半拽,拖著他回家。
憶至此處,卿未予不禁有些羞愧。明明是他來照顧她,他以為不讓她碰家務、教她學習、安排她拜師學藝就已經是照顧她了,哪里想到自己才是讓她擔心的那個呢?很明顯,他的悲傷已經影響到水陌。自己的悲傷,不應加諸于他人之上,尤其是一個孩子。
一月初八是莫婉的忌日,水陌也是同一天來到他身邊的,生辰卻改到了一月初九。盡管身世不明,沒有爹娘,這孩子還是快樂地長大,如今已亭亭玉立,美好得像不染塵埃的雨后初荷。他喜歡她的明凈,快樂,張揚。
廂房里的羅帳輕輕翻飛,滿室清涼。至此,卿未予終于相信,莫婉是真的故去,再也不會回來。
他終于踏出房門,安靜地鎖好,并告訴自己,盡量不要太過沉溺于此了。
(二)
水陌來到絮兒家,看到古大嬸在家縫衣服。古大嬸的針線功夫可是靈沼村的一絕,剪裁流暢,針腳細密,時不時還能翻出點兒新花樣,常見到東家媳婦,或是西家大嫂提著自家染的布料找古大嬸幫忙。回回去玉溪鎮上趕集,古大嬸做的衣服不出一會就能賣個精光。
瞥見門頭探出來的小腦袋,古大嬸笑道:“鬼鬼祟祟的,還不快進來?”
水陌依言走近。古大嬸見她身上穿著自己做的裙子,笑容更甚,拉著她轉了一圈,贊不絕口,直言自己果然沒看錯,這孩子從小就是個美人胚子。言語間又嘮叨這裙子恐怕明年就小了,到時候重新給她做條更加漂亮的。對于這個自己親手撿回來的孩子,古大嬸說不出的憐愛,對她的關照不亞于自己的親生女兒絮兒。
水陌在古大嬸懷里蹭來蹭去,撒嬌道:“就知道大嬸對我最好了,水陌將來一定好好孝敬您。”
古大嬸笑開了花:“好好好,水陌最乖了。”想到自己丈夫早逝,兩個兒子也不成器,心里不免哀傷。還好絮兒聽話,擅長女紅,這幾年縫針走線的活兒也越做越出色,再過幾年,只怕要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可是身為其母,哪里愿意讓她成天與針線為伴,不過是盼著她嫁個好夫婿,一生幸福安康。
水陌沒有察覺這些,聞得絮兒在玉帶溪邊洗衣服,便提起裙子飛奔去找她。
此時已是五月的傍晚時分,夕陽不肯離去,大地仍灑有余輝。一位妙齡少女裹著頭巾,手拿棒槌,正有節奏地捶打著盆中的衣裳。她的額頭已經滲出細密的汗珠,五官柔和,自有一種寧靜的美感。
隔了老遠,絮兒就瞧見一抹粉色裙子往這邊靠近。這條裙子是娘親手為水陌縫制的,挑選上好的絲綢,專門去蔓山采摘了紅果,均勻地染成粉色,又拿最細的針縫了大半個月才做好。雖說她與水陌情同姐妹,但心里總有些不是滋味,娘從沒為她做過這么漂亮的衣服,也沒為她花過這么多的心思。這些年她跟著娘做衣服拿到集市上賣,技藝早就學了個十成十,還有什么衣裳做不好。可是心里隱隱盼望娘能把她捧在手心上疼愛著,而不是把剩下的邊角布料留給她,讓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見水陌走近,絮兒抬起頭哀怨地跟她訴苦:“我真羨慕你,什么都不用做。先生簡直把你當公主養著。”
水陌嘻嘻笑:“哪有?我沒有爹娘,先生沒有妻子,我們倆相依為命。”
誰知絮兒壓低聲音:“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聽娘說,先生是有妻子的,只是已經生病過世了。”
水陌表情凝重地點點頭:“我知道啊,小時候我去過禁房,見到過夫人的遺物。先生也時常思念緬懷,總是開心不起來。”
絮兒嘆口氣:“先生真的很專情啊!”
“專情”?聽到這個評價,水陌愣住了。她的世界一向單純,除了學習,便是和云自揚廝混瘋玩,從來沒想過感情的事,更別提男女之情。在她眼里,先生知識淵博,談古論今,自有一番讀書人的清高之氣。他情緒平和,神情持重,少見大喜大悲之態,偶有笑容,也是淡淡的,不似從心底發出的愉悅。據說先生年輕時十分俊美,氣質溫潤,她沒有見過,不好評說。現在的先生則常著一身青袍,古銅色的皮膚,眉目疏朗,散發出成熟、睿智的氣息。先生待她很好,小時候她在外頭闖了禍總是先生牽著她的手去人家家里當面賠罪。他是全村人敬愛的先生啊,為著這個不爭氣的自己,沒少低聲下氣。家事從來無需自己幫忙,古大嬸都說先生對她太過寵溺。雖然先生教她學這學那沒少挨訓,可是受益人的確是自己啊。說到專情,的確是的,每隔十天半個月,先生總要去夫人的房間呆一呆,良久都不見出來。
很奇怪,這樣的事情水陌見了十來年,卻從未去分析,原來先生的世界里,從來不只有她水陌,也有另一個,比她還要重要的人。
先生對夫人,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愛呢?水陌參不透。如果夫人還在,是不是自己根本得不到先生的寵愛?甚至,先生根本不會收養她?這個想法讓水陌打了個冷戰,不敢再亂想下去。
絮兒見水陌不安的樣子,忙詢問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水陌搖頭不答,推說忘記練字倉皇跑回家,留下一頭霧水的絮兒。
傍晚的村莊上空飄起裊裊炊煙,空氣中彌漫著飯菜香氣,壯年們扛著鋤頭、鐵鍬等用具從田頭回家吃飯。有人大聲談笑,有人悠閑地唱起山歌,一派祥和。
村東頭的最里面那家就是水陌和先生的住處了,綠籬上纏滿了盛開的薔薇,留出一道拱門。門口豎了塊木牌,上面用柳體寫了三個大字:卿婉園。走進門面對屋舍,左邊是香樟木搭成的葡萄藤架,天氣晴好時學生們便會從學堂內搬到這里學習。葡萄藤架的尾端用麻繩吊著一個秋千,這是水陌的專屬。右邊則是一大片菜地,種了蕹菜、冬葵、蔓菁、長豇豆、南瓜等蔬菜,夾雜種了些玫瑰、鈴蘭、風信子等花草,遠遠看去似一個大花園。別人家的菜園里只有蔬菜,水陌卻央求先生把鮮花和蔬菜種在一起,這樣菜園又實用又美觀。
屋舍的最東頭是夫人的房間,隔壁是先生的臥房,大廳,水陌的臥房、學堂和廚房則安置在屋舍西側。屋后也用竹枝圍了豬圈,并搭了雞窩。
水陌來到廚房,先生正拿著鍋鏟炒菜,背影挺拔。水陌呆呆地看著,一時竟忘了說話。
卿未予聽見腳步聲,轉過頭來:“今天怎回來這樣早?平時可是不到天黑都見不著人影。”
水陌支支吾吾走近,先生正在炒木耳,旁邊放著一盤蟹黃豆腐和一份薺菜瘦肉湯,都是她愛吃的菜,她不由得眼睛一濕。盡管很難開口,她還是這么做了:“先生,你當初為什么要收養我?”
卿未予愣住,不知如何作答。這個年紀的孩子已經不好唬弄,他也不想再編理由騙她。“你只要知道,這是上天安排的緣分就夠了。”卿未予盛好菜,擠出這么一句。
“可是”,水陌遲疑道,“緣分也分很多種啊。就像我遇到一條小魚,愿意把它帶回家養也是有原因的,因為它漂亮、或者是珍稀什么的。”
“不過”,水陌繼續說,“那時的我還是個皺巴巴的嬰兒,應該不美;只知道哭鬧,應該也不大可愛。不會走路、不會說話,不但不能幫忙,還是個負擔,實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讓人收養。”水陌小臉皺成一團,仍在冥思苦想。
聽著她的推理,卿未予嘴角微微抽搐,她知道得倒是挺多。不過必須承認,這丫頭說得挺有道理。他接過話頭:“可是大多數時候,人是有善心的。上次你帶回家的小兔子不也丑丑的么?可你還是給它包扎好傷口,為了讓它養傷,還特意在家喂養了一段時間。可見人們做出某些事,與外貌并無關系。好了,快去吃飯,菜都涼了。”
吃到一半,水陌抬起頭弱弱地問:“先生是說我丑么?”
卿未予禁不住展顏:“沒有,靈沼村誰不知道,我家水陌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呀”。
先生難得這樣哄她,水陌很開心,眼睛沾染了笑意變得亮晶晶的。“那么,先生,無論怎么樣,你以后都不會拋下我吧?”
卿未予搖頭:“當然不會”。
水陌不依不饒:“拉鉤拉鉤”。
“好”。
卿未予伸出手,小手與大手拉在一起,仿若一個誓約。
(三)
翌日,水陌換上了十歲那年先生給她做的素色交領齊腰襦裙。款式簡單,顏色素凈,水陌卻很愛穿,一月有大半時間都穿著這個。可惜兩年過去,水陌噌噌長高,裙子已經縮到腳踝。
看到她穿著這身衣服坐在書房里讀《資治通鑒》,卿未予差異道:“昨天不是才換上新裙子,怎么又翻出這套舊的來?”
水陌答:“昨天是特意穿著古大神送的裙子去找絮兒,為了讓大嬸看到高興。先生說過,付出的心意被人感知到,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可我總覺得,新衣服總不如舊衣服來得舒適。”
卿未予欣慰地點點頭。這丫頭心地純厚,不喜浮華,很是難得。他摸摸水陌的頭,吩咐道:“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應該打扮得鮮艷活潑些。過段時間我要出趟遠門,到時候再去集市給你挑幾件衣裳。”
水陌聽聞先生要出遠門,緊張得絞著手帕:“那我,那我……先生可否帶我同去?”
卿未予說:“我只是去梅嶺講學,帶著你不方便。”
看到水陌低著頭落寞的樣子,卿未予心有不忍,安慰道:“現在還早,初秋時才會動身。最多一個月的時間,我便能回來。”
水陌聞言放下心來,謝過先生,便回到自己房間。
她小心翼翼地脫下先生做的襦裙,細細撫摸每一處針腳,折疊好放入衣箱中珍藏。她想到有天晚上睡不著覺,見先生房間的燈還亮著,便溜達過去看個究竟,誰知看到一幅動人的景象:一燈如豆,先生專心拿著針線縫制衣服,怕縫錯針腳,時不時把衣服展開來比對比對,神情溫柔如慈父。
很多年后,水陌依然沒能忘記這幅畫面,輾轉多地,也一直將這件舊衣裳帶在身旁。她沒有雙親,縱容村民們對她憐愛頗多,也及不上別的孩子嚴父慈母,疼愛有加。幸得先生收養,又精心照顧,她已不敢奢望太多。而不通針線的先生頭回親手為她做衣服,其中的寵愛不言而喻。這是水陌第一次感受到被人珍視的幸福。
轉眼已是初夏,村里的老槐樹垂下一串串花枝,落下的花鋪出一條花徑,身處其中,衣服都染上槐花的清香。
趁著大人們午睡的空檔,“靈沼三俠”悄悄聚集此地。
水陌和絮兒來到此地的時候,十五歲的云自揚正在槐樹下舞劍。如果有江湖中人在此稍稍頓足,便可看出他舞的乃是塵絕當年叱咤江湖的成名之作——“沉星十式”。該劍法強調劍客占據高勢,內力激發的劍氣自上方貫下,有如星宿沉沉落地,威力之猛自不必說。這套劍法雖殺傷力強,但外人看去只覺劍客身姿飄忽,如美人跳舞般輕盈。云自揚身姿靈活,寬大的白袍隨著劍勢飛舞旋轉,槐花紛紛落下,如畫一般。
絮兒不禁看得癡了。小時候追在他身后喊著的“揚哥哥”,沒想到竟已長成英氣逼人的美少年。他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一雙劍眉如水墨畫就,眼神清澈,嘴角微微上翹,笑容爽朗,極具感染力。她還細致地發現,云自揚笑起來右邊臉頰有個小小的、并不明顯的酒窩。這個認知已經變成她在晚上反復回憶的秘密,少女的心思昭然若揭。
水陌倒并沒有注意舞劍的人,只聽得她不斷贊揚劍法的精妙。
云自揚走過來:“既然這么喜歡,不如我教你學習啊!”
水陌撇撇嘴:“才不要呢!誰不知道你這套劍法沒個十年八年的功力是舞不出來的,有這功夫潛心研究藥理,我都能成為僅次于影師傅的名醫了。”
云自揚哈哈大笑:“你這丫頭,好大的口氣”。語氣隱隱帶著自豪感。
絮兒默默跟在身后,把頭低了下去。他們都身有長物,自己卻只會縫補衣服。
水陌看出她的窘迫,忙攜了絮兒的手,沖著云自揚說道:“不如你再教我們些防身術?”
云自揚欣然點頭。他本是少年心性,師傅常贊他天資聰穎,此番又練成精湛的劍術,一時春風得意。他一直是這個三人小團體的核心人物,有了好東西自然樂的和這兩個妹妹分享。水陌活潑嬌憨,沒心沒肺,與他最和得來,只要他想放火,水陌必定連火折子都準備好了。絮兒則怯弱少言,事事謹小慎微,讓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目前我練的主要是內力、劍術和輕功,關于暗器和用毒倒只學得些皮毛。說起來,也沒啥好教你們的。”云自揚嘴里銜著根狗尾巴草,大大咧咧地說。
哪知這兩個小女孩子聽得兩眼放光,一個要學暗器,一個要學用毒。云自揚不由得汗顏,這倆小丫頭可真夠彪悍的,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靈沼三俠”!水陌學暗器,他倒沒啥好擔心的,畢竟碰到危險可以自保。絮兒學用毒,總覺得有些怪怪的,傷人不說,弄不好還會傷到自己。他剛想拒絕,看到絮兒卑微而堅定的眼神,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一向敏感,要是只教水陌一個人,她心里又該難過了。
“好啦好啦,誰讓我放話在先,我教你們就是了。不過,你們得答應我,只為自保,不能用來害人。”
兩個丫頭點頭如搗蒜。絮兒沉吟道:“你私自傳授這些給我們,塵絕師傅會不會責怪你?”
云自揚滿不在乎道:“責怪倒不至于,這兩樣走江湖的人多少都會一些,不算什么秘訣。但你們最好不要告訴家中大人,免得說我帶壞你們。”
二人齊齊答應。
此后每月逢初六、十六、二十六晌午,三人都約定在老槐樹下進行練習。云自揚給了水陌一把大小均勻、圓潤無棱的鵝卵石,讓她將全身的力氣集于手腕處,用巧勁將手中的石子擲到人偶的心臟位置。剛開始擊中率十有三四,練習一個月之后,水陌基本可以全部擊中。云自揚給她換用了較輕的菩提子,練習半個月后,水陌已經能全數擊中人偶。接下來,云自揚又給了水陌珍珠、樟樹籽、柳葉等物什,水陌一一練就,力氣越來越大,命中率也越來越高。最后,云自揚交給她一方錦盒。水陌打開一看,錦盒里躺著一串項鏈,上面穿了十枚指甲蓋大小的純銀水滴,看著精巧可愛,實則可摘下來當暗器。水陌一見便愛不釋手,自己動手帶上,一邊大笑道:“哈哈,云自揚,我果然沒白跟你做兄弟!”水陌在他面前猖狂慣了,云自揚也不以為忤。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越來越愛看這樣開心的水陌,看她從調皮搗蛋的小鬼頭,長成現在的娉婷少女,每一個時期的她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云自揚撓撓頭,他沒好意思說,這是他把攢了多年的私房錢都拿出來,請玉溪鎮的銀匠師傅特意打造成水滴形狀,只因她名字中帶有“水”。他決定先不告訴水陌,現在大家都還小,等水陌成年,便要爹向卿先生提親。水陌,她會答應的吧,畢竟,整個靈沼村,再也沒有人比他更親近水陌的人了。
反觀絮兒這邊,因擔心她誤入歧途,云自揚的教導則有所保留。只簡單的告訴她幾種下毒方式,以及如何防止被人下毒。有天他無意中告訴絮兒,當今世上有四種毒藥最厲害:淚相逢、玉如意、眼不眨和美人消。淚相逢,顧名思義,中了此毒,人會不停得流淚,開始時清淚,最后是血淚,直到流干最后一滴。玉如意名字雖美,只可惜中毒的人無法思考、說話、進食,慢慢干枯,痛苦無比,卻要僵持數十年才死去。眼不睜很簡單,中毒的人連眼睛都來不及眨一下,便趕赴黃泉,毒發之快,實屬駭人。美人消一旦沾染,紅粉立即化為枯骨,可謂聞者變色。
孰料聽完這些之后,絮兒不但沒有害怕,眼中反而閃現精光,躍躍欲試。云自揚的心一沉,到底是不該和她說這些。教她用毒的事便告一段落,對絮兒也生出些許疏離。
八月十六,水陌和云自揚如約出現在老槐樹下,絮兒卻沒來。
水陌不明所以,以為絮兒學得太慢,又不愛說話,惹得云自揚不高興,便勸他耐心一點。
云自揚沒答應,只暗地里告誡水陌不要跟絮兒交心。
水陌伸手探探他的額頭,嘟囔道:“奇怪,沒發燒啊,這是說的哪門子胡話。咱們三人從小一塊兒長大,十多年的交情,還不知道彼此的性格嗎?絮兒是什么樣的人,你我能不清楚?”
云自揚沒好氣地說:“我也就那么一說,只是覺得她最近怪怪的。”
兩人漸漸走遠。
良久,絮兒才從老槐樹后現身,心痛得支撐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淚奪眶而出。云自揚,我是做錯了什么?就算不喜歡我,又何必懷疑我呢?娘,卿先生,藥師影,青叔,你們每個人都愛她,連你也是!你竟然也是!那我呢?我只想要一個你,也終究不可得。究竟為什么我要活在這個世上,我自己也找不到答案了。
(四)
初秋時節轉眼即到,田野一片金黃。
卿未予去梅嶺講學之前,把水陌叫過來囑咐道:“明日先生去講學,最晚,十月上旬即可歸家。我已經跟古大嬸說好,這段時間你就搬過去跟絮兒睡,飲食起居,皆有大嬸照顧,不必擔心。雖然我也不想你荒廢學業,但這段時間,功課暫且告一段落。”
水陌心情低落,垂下頭不說話。跟絮兒同吃同睡很開心,不用做功課也很開心,可是想到不能陪伴先生左右,還是有些傷感。
卿未予將水陌拉到身旁,和顏安慰道:“一個月很快就過了,你看,這是什么?”掌心攤開,里面躺著一大把麥芽糖。
水陌笑逐顏開,故意嘟著嘴嚷道:“先生平日里不是不許水陌吃糖么?”
卿未予抿嘴一笑:“那是怕你太貪吃,沒得壞了牙。這里的麥芽糖一共三十顆,每天吃一顆,糖吃完,先生也就回來了。”
秋風徐徐吹過,看到先生溫柔地笑著,水陌感覺周圍的擺設都已變為虛空,連自己也幾乎要融化在這個笑容里。先生的笑容,越來越多了呢。
第二天,卿未予將水陌送到古大嬸門口,便欲出發。見水陌眼眶微紅,想到兩人從未作長久的分離,也不禁有些擔心。
躊躇之際,只聽得水陌拋下一句“我等你回來”,便頭也不回的跑進屋子。她知道,再傻傻地站著,自己又要哭了。先生最討厭她哭。
古大嬸家的生活清貧簡單,一日三餐、洗衣打掃一般由絮兒包攬,空閑下來就幫忙縫補衣服。兩個哥哥大樹和小樁在玉溪鎮朱鎮長家做小廝,跟著鎮長無惡不作,長年不著家。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又鬧得雞飛狗跳,古大嬸氣惱交加,恨不得沒生這兩個兒子。
古大嬸念著卿先生不收絮兒學費的情分,水陌又是客人,并不要她幫忙做家務。水陌幾次插手,都被攔了下來。絮兒瞧見娘親對她的維護,漸有怨懟。
這天下午,絮兒娘倆又在簡陋的桌旁做衣服,水陌湊上去瞧著,很是新奇。幾塊布料縫補拼湊一下,就變成了穿在身上的衣服,實在有趣。看到水陌興致勃勃的樣子,古大嬸拿了一塊碎料給她,教她幾種常用的針法。可惜水陌活潑好動,對這種細致的活計實在定不下心來,縫出來的針腳稀疏不說,還歪歪扭扭的,蜿蜒如蚯蚓。
絮兒拿過水陌縫的布袋,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原本縫的方形錢袋,由于走線不整齊,翻過來后口大肚小,直接成了梯形。
水陌大窘,悻悻丟下手中的針線,坐到一旁捧著影師傅交給她的醫書翻看。絮兒心中大樂,總算也有你不擅長的東西了吧。
古大嬸則嗔了絮兒一眼,示意她收斂。
夜晚,水陌拿出包袱里的麥芽糖,吃了一顆。已經過去七天了,她數數剩下的二十三顆麥芽糖,甜甜地盼望先生回來。
梅嶺原名寒嶺,因其漫山遍野皆長滿梅樹,梅花四季花開不敗,而后改名。梅嶺山頂建有一處山莊,名綠梅山莊,莊園種滿稀罕的綠梅,乃是當今四大家族之一尹文一族的家業。
莊主尹文照喜好舞文弄墨,結交名士,并在每年秋季舉辦一場“講學盛會”,天下讀書人趨之若鶩,真正收到邀請函的人卻寥寥可數。
卿未予第一次現身此會,便以“萬事皆可學,心正則果正”為中心,論述只要人的心正,即使學習旁門左道,也將用于正途之上。一時間摘得頭籌,名聲大噪,風頭無兩。尹莊主對這位鄉下來的教書匠刮目相看,留他在綠梅山莊住上一段時間。卿未予幾番推脫,無奈莊主盛情相邀,便答應多住些時日。
某日黃昏,卿未予散步經過梅林,見一白衣女子在林間起舞。綠梅映白影,倒是賞心悅目。他忽然想起,水陌十歲那年,穿著他親手縫制的襦裙,也像這樣在桐花林里開心旋轉。想來自己離家也有月余,不知那丫頭過得怎么樣。這么思量著,便動了歸家的念頭。
白衣女子見有人來,也不閃避,迎著卿未予的目光,聲音清冷:“你是何人?”
卿未予拱手:“在下卿未予,應邀參加盛會而來,打擾姑娘,請見諒。”
白衣女子道:“你就是。傳言你博學多思,語出驚人,還以為是多么出塵脫俗的人,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
卿未予并不惱怒,輕描淡寫道:“姑娘倒是白衣勝雪、容貌無雙,想來文思也是出眾的了,怎的沒在盛會上展露拳腳?”
白衣女子一時語塞,憤憤地跺腳。
尹文照從后方走過來,撫掌大笑:“舍妹一向驕縱慣了,還請先生不要見怪。”說罷,對著妹妹使了個眼色。
白衣女子不情不愿地走過來,正經施禮道:“尹文夕見過先生。”
卿未予忙還禮,道自己多有得罪,并向尹文照告辭。見他去意已決,尹文照也不再多留。
哪知天公不作美,卿未予剛踏上歸程,突然天降大雪,不多時便封了山。卿未予苦惱不已,只得折回。
這樣在綠梅山莊由又呆了一個月,雪才漸漸化去。這一個月里,尹文夕倒是常常與他下棋品琴,談古論今,有時也爭得面紅耳赤,但爭論過后,彼此都對對方欣賞有加。尹文照樂見其成,他早就看出卿未予品貌得宜,才學出眾,早存了把妹妹下嫁給他的心思。現下見得兩人和諧相處,只覺得是板上釘釘的事,更是把卿未予當自家人看待。孰料雪化得差不多時,卿未予再一次向他辭行。
尹文照聞言大驚:“實不相瞞,我早就傾慕先生的才學,且先生既與舍妹如此投緣,何不就此留下,與舍妹共結秦晉?此事我雖沒與舍妹商量,但心知她一定愿意的。”
卿未予愣住,他并未想到,莊主誤會至此。他垂下眼簾:“承蒙莊主抬愛,只是,鄙人已有家室,無意再娶他人。”
話已至此,尹文照只好言罷,著下人幫他打點行裝。
最開始的一個月,水陌雖等得心焦,倒也十分有盼頭,看著麥芽糖一顆顆減少,先生回家指日可待。然而過了一月之期,先生音信杳無,水陌開始坐不住了,每天傍晚都跑到村口去查看,可惜每次都失望而歸。
絮兒打趣道:“你這坐立不安的樣子,倒像極了盼著丈夫歸來的小媳婦兒。”
水陌臉一紅,啐道:“別胡說!”心里,卻產生某種異樣的感覺。她頭一次感受到思念一個人的滋味,愁腸百結,輾轉反側,有點甜,又有點酸,不足為外人道,只留給自己細細品嘗。剛剛明白相思是怎么回事,便開始害相思了。“等等,”水陌暗自腹誹道:“我到底在說什么?相思?呸呸呸!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對先生……相思?”她覺得自己一定是思慮過度,對的,她對他一定是親人般的擔憂,哪里就是相思了?!她只把這些歸咎于絮兒的誤導,從種種“不正常”的思緒中抽離。
“難道,先生出事了?山路險峻,沼澤又多,碰上危險怎么辦?他答應過我,最多十月上旬,一定會回來的!”水陌蹙眉。
古大嬸溫言勸慰道:“咱們先別自亂了陣腳,說不準先生碰上某些事耽擱了呢?若真出事,一定會有人來通報的。”
水陌姑且聽了古大嬸的話,安下心來。暗暗決定:如果十月過去,先生還未歸來,自己便去梅嶺找他!
寧靜的夜,水陌翻來覆去,把絮兒搖醒。“絮兒絮兒,你知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感覺?”
絮兒尚且睡意朦朧,聽到這個話題不免來了精神:“怎么?你有心上人了?”
水陌遲疑道:“也不是,就是想知道,所謂的情愛,是什么樣子。”
絮兒理理頭發,在黑暗中綻開笑顏:“喜歡一個人呢,就是時時會想他。想他的好,想他的壞;他對你笑,整個世界都燦爛了,他把你惹哭了,你氣他惱他,但骨子里還是喜歡他。你們相處的畫面,你都會仔細回憶,反復咀嚼,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水陌聽完,心里“咯噔”一下,慘了慘了,自己幾乎全中啊!她仍不死心:“那如果兩個人從小就一直在一起,形同親人,也會有這種感覺產生嗎?”
“不會,”絮兒十分肯定,驀地開始緊張起來:“你不會也喜歡云自揚吧?!”
水陌一頭霧水,白眼一翻:“我怎么會喜歡那小子?等等,你說‘也’?難道,你喜歡他?!”
絮兒被說中心事,點頭默認。
“啊啊啊啊啊!”水陌幾乎要跳起來,“身邊藏著這么一樁風流韻事,我竟然一直蒙在鼓里。你怎么不早說啊!”
絮兒嘆口氣,“有什么好說的,他并不喜歡我。”想起那天偷聽到云自揚對她的評論,簡直覺得毫無希望。
水陌反倒十分積極:“都說女子要矜持,可是跟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比較重要吧。如果錯過了,豈不是一世后悔?”
絮兒笑著拉拉水陌的手,她就是要水陌知道自己喜歡云自揚,水陌不喜歡他最好,萬一也喜歡,以她的性格,絕對不會跟好姐妹搶男人。所謂,先下手為強。
(五)
已是十月底。水陌照例去村口等先生,依然沒有等來。她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古大嬸家,收拾好包袱,預備明天出發去尋先生。絮兒推說自己感染風寒,怕傳染給她,讓她去隔壁大哥的房間睡。水陌胡亂吃完晚飯,便早早睡下了。
半夜時分,隱約感覺有人掀開被子,朝她摸來。開始以為是古大嬸過來幫她蓋被子,后來感覺不對,那人竟開始摸索著解她的衣襟。迷蒙中,水陌看到這只手骨節粗大,皮膚粗糙黝黑,分明是男人的手!她猛然驚醒,顫栗地裹著被子往床里面縮,竭嘶底里尖叫。那男人一愣,倒是停下手,呆在床邊冷冷地看她。
古大嬸和絮兒匆忙點了燈趕過來,只見水陌嚇得縮在床角發抖,床邊赫然立著絮兒的哥哥大樹。古大嬸沖上去大罵:“你這個敗家子,大半夜的悄悄摸回來干什么?我早說過,家里已經沒錢了!”說罷忙去床上摟住水陌:“沒關系,孩子,這是絮兒的大哥,有大嬸在,不怕不怕。”
絮兒神色不定,上前問道:“大哥,你怎么突然回來了?”
大樹粗著嗓子嚷道:“這是我家,我怎么不能回來了?不是你們寫信說給我娶了房媳婦兒,要不然,大爺我還不稀罕回來呢!”
古大嬸怒道:“誰寫信了?你不回來,我們娘倆兒還能過幾天安生日子,你回來,我早晚有一天被你活活氣死。”
大樹眉毛一擰,惡狠狠說道:“好,這可是你說的,這個家,老子再也不會來了!”走之前,把家里翻了個遍,絮兒她們好不容易攢下來的錢,全被搜刮走了。
眼見著辛苦做衣服得來的錢都被拿走,絮兒著急得哭了起來。
古大嬸眼神銳利地盯著絮兒:“哭什么哭?我們自己做的孽,自己就要承擔后果。”
水陌則驚嚇過度,好一陣才緩下來。她把頭靠進古大嬸懷里:“大嬸,你別生氣了,我沒事。哥哥們不聽話,你還有絮兒啊。”
古大嬸神情復雜,摸摸水陌的頭沒說話。
翌日清晨,微微起霧,間或傳來鷓鴣的叫聲。
水陌背著包袱,拉開木門,剛跨出門檻,便走不動路了。門前赫然立著一個人,著一身青袍,在蒙蒙地霧色里轉過身來,朝她微笑,正是日夜盼望的先生。
水陌箭一般竄出去抱住先生的腰,哇哇大哭出聲,數日里的思念、擔憂、委屈都通通發泄出來。
強大的沖擊力讓卿未予禁不住往后退了一下,他拍拍水陌的背,柔聲道:“傻丫頭,先別抱,趕了這么久的路,衣裳上全是灰。”
水陌不管不顧,抱緊了不松手。像是報復般,特地把頭往他懷里拱了拱。
古大嬸聞聲出來,也喜不自禁,直言“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忙招呼他們進屋。
絮兒靜靜地注視著窗外,若有所思,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卿未予謝過古大嬸這些天的照顧,攜著水陌的手回家。路上兩人互相詢問對方最近的生活,言笑晏晏,一派歡樂。
她們一走,古大嬸便把絮兒叫過來,讓她在亡夫的靈位前跪下。
“絮兒,當著你爹的面,我只問你,是不是你給你大哥寄的信?”
絮兒咬著嘴唇,沉默。
“不說話就是默認了?水陌哪里對你不好,為什么要害她?”
絮兒冷笑,目光剎那間變得瘋狂,她哭喊道:“誰讓她什么都有,我卻什么都沒有,連我的親娘,對她的疼愛都比我多。人人都愛她,誰曾想過我?她是對我好,可惜這樣的憐憫,我不需要。”
古大嬸打了她一巴掌,罵道:“你瘋了嗎?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會不愛你?”
絮兒雙眼通紅:“你愛我?你愛我就是讓我天天打雜,洗衣做飯?你愛我就是要把我嫁給隔壁村的王瘸子?”
古大嬸愣住:“你都聽見了?做親娘的,不過是希望你嫁個好人家,一輩子平安喜樂。王瘸子雖然腿跛了一點,可人家家大業大,又屬意于你,你嫁過去就是當家正室,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絮兒冷哼道:“在你眼里,我就只配個瘸子!如果是水陌,你還會這樣說么?!”說完,她把門一摔,哭著跑出去。
古大嬸不由嘆氣。三個孩子,沒一個叫人省心。不過,如果事情真扯到水陌身上,她倒的確也是不愿意把她嫁給瘸子的。那么晶瑩剔透、聰明良善的孩子,不知道要怎樣的夫婿才配得上她。這么一想,古大嬸也隱隱有些愧疚,也許自己對絮兒真的太疏忽了。
卿未予和水陌回到家,不過短短數日,家里用具已經蒙上一層薄薄的灰塵。她先把莫婉的房間打掃干凈,又把其他房間清掃一遍。許是多日未見,水陌格外黏他,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又幫忙擇菜洗菜,懂事不少,仿佛一夜之間,就長大了。
他注視著眼前的少女。身量纖纖,笑意吟吟,靈動中透著一股溫柔。他突然意識到,盡管一直把水陌當小孩看,但她不可能一直是小孩,總有一天,她會長大,甚至,出嫁。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女孩,終有一天要離開自己,奔赴另外一個男人。這么一想,卿未予有些胸悶,他嘆口氣,決定認真面對這個事實。
他將給水陌買的幾套衣服交給她,又拿出一把木梳,正是當年水陌襁褓中的那一把。這是一把半月形黃楊木梳,齒背雕刻著微型山水,端莊大氣。梳子末端串著紅繩,墜了一個小小的扇形玉墜。
水陌剛要驚嘆梳子太過精美,接下來先生的話更是讓她震驚。
“這柄木梳乃是當年放在你襁褓中的東西,跟著你一同漂至此地。你也看到,這梳子的雕工和扇墜,并非尋常。你的身世,也必定不簡單。如果你想回到自己的親人身邊,先生一定傾盡全力為你尋找。”
水陌的臉一下變得刷白。她撲通跪下,揚起的臉上掛滿淚珠:“先生,你是要趕水陌走嗎?水陌只有這一個家,哪里都不去。”
卿未予無奈拉起她,幫她擦去眼淚:“先生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你長大了,應該有知曉這些的權利。”
水陌揉揉眼睛,站起身來,把木梳收好。“那就好。此刻我既已知曉,便可了了。我喜歡這里,只想和先生在一起生活。”
“可是再過幾年,你也要出嫁的。不能一直跟先生住在一塊。”
水陌表情有些不自然,含糊道:“到時候再說吧。”她并不想翻查自己的身世,也不想去探究為何自己會被木盆裝著,漂至靈沼村。她察覺出自己對先生有了某種說不清的感情,是崇拜,也是依戀。她突然很渴望自己快些長大,這樣便能與先生比肩并列,互相扶持,而不是當一個小丫頭,日日生活在先生的庇護之下。但同時,她也有些懼怕長大。長大了,先生還會如小時候那般對她嗎?小時候可以坐在先生的腿上,聽他講故事,聽他念書,長大了,便不能這般肆意妄為了吧。年紀再長,她是不是要嫁予他人?這么一想,不免糾結。
雖然很想成為獨立的女子,但行為還是給她打了一個響亮的巴掌。有了昨夜的突發事件,水陌說什么也不肯獨自入睡,哪怕是在自己熟悉的、睡了十來年的房間。
卿未予弄清原委后,又驚又怒,嚇出一身冷汗。他不敢想象,如果水陌當時沒有驚醒,會導致什么樣的后果,自己又將如何自責。他立即決定,以后如非必要,自己就不出遠門了。所謂名利,那里比得上身邊的人重要。只是,卿未予心中有個疑問,大樹說收到信才回來,會是誰寫的信呢?
水陌繼續扯著他的衣袖撒嬌,非要他講個故事。卿未予含笑答應。“從前,深山里住著一位魔王,他性格暴戾,法力無邊,最討厭有情人卿卿我我。附近的村里有人成親,他總要過來鬧一鬧,一定要測試新人們的感情是不是足夠真摯。如果通不過他的考驗,魔王便要把丈夫吃掉。”
“啊!”水陌驚呼,“魔王的考驗是什么呢?”
“魔王讓丈夫把妻子的手砍掉。”
“太殘忍了!”
“是啊,所以有的丈夫帶著妻子逃跑了,有的丈夫真的把妻子的手砍下來,有的丈夫實在不忍心,便砍下了自己的手。這些人都沒有通過魔王的考驗。”
“那有沒有通過考驗的人?”
“有一個叫麥里的青年,裝作要砍掉妻子的手,卻瞬間把手里的刀揮向魔王。誰知,這只是魔王的一個分身,魔王自然是沒能砍死,不過卻通過了考驗。魔王說,真正的愛情只屬于勇敢解決問題的人,不逃避,不卑鄙,也不是委曲求全。從此,魔王消失了,再也不會打擾村里的新人。”
水陌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心里似乎有顆種子在慢慢發芽,成長。
“好了,快睡吧。”卿未予熄掉床頭的油燈,走出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