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 ? 『你的生命,只剩三個月了。』
01
? ? 大原千子很興奮。
? ? 她擠在黑壓壓的記者團里,整潔的職業裝已經變得皺巴巴的。但她絲毫不介意,踮起腳尖焦急又盼望地瞅著法院的大門,生怕錯過某個人影——是的,她與這些記者一樣,都在等著近期功績輝煌的天使律師。
? ? 終于,沉穩的腳步出現在法院大門前,一名西裝革履的男子靜靜地站在高臺上俯視他們,微微頷首致禮。大原莫名顫了顫——這名律師有一種令人敬畏卻不可怕的氣場。
? ? “成瀨律師!這次裁判也是完美的無罪判決!恭喜您!”
? ? “謝謝你。”他輕微一笑,隨即沉默地走向預訂的出租車。
? ? 記者們蜂擁而至,左一口“成瀨律師”右一口“成瀨先生”,卻無人得到他的青睞。大原費勁地扒開前面的人,卻一不小心崴了腳。她跌跌撞撞沖過了法警的臂膀,摔倒在道路中央。
? ? 一時間,千夫指。她縮了縮身子,卻看見一只手伸出來。她抬頭,天使律師以溫柔的微笑注視她,說:“你沒事吧?”
? ? “沒、沒事!”她忍痛站了起來,呆了幾秒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她連忙遞上麥克風問:“成瀨先生一直被人們成為天使,請問您對此有什么看法嗎?”
? ? “這太夸張了,我可不是天使。”他垂眼笑了笑,“為無辜的人辯護只是我的本職工作。待會我還有工作要處理,失陪了。”
? ? ——這個人,身上的味道好好聞……是什么香味呢?
? ? 直到回到出版社,大原眼前仿佛還是那位寡言律師的背影,看得入迷。她正捂著臉傻笑時,肩膀被重重敲了一把,回頭一看,擺著臭臉的主編喝道:“發什么呆呢!讓你校對的新聞校對好了嗎!這可是獨家炸彈型新聞,我們一定要趕在其他出版社之前登出!聽見沒有!”
? ? “好、好的!”
? ? 大原拼命點點頭,翻看起手邊的稿子。一看標題,她困惑地“咦”了一聲。
? ? ——《足立區暗巷殺人犯落入法網!犯人的背景竟是……》。足立區的案子,是8月23日發生的,那不就是在昨天嗎?怎么今天就有報道犯人的新聞了?明明警視廳并沒有公布啊……
? ? 8月29日。
? ? “成瀨律師,今天您也辛苦了!”助手笑盈盈地獻上茶水,捧著一本法律相關的雜志感慨道:“您也越來越出名了,要應對這些媒體很辛苦吧?不過這幾張照片可真是好看,我想世上再也沒有比您更帥的律師了!”
? ? “做律師最重要是實力啊,鈴木君。”成瀨無奈笑笑,在案卷上印上自己的按章后呼出一口氣。他調整為休閑的姿勢,說:“今天的工作辛苦了,你可以下班了。”
? ? “是!那個,您還不走嗎?”
? ? “喝完這口茶吧,難得你泡了。”
? ? 目送助手離去后,成瀨起身抽出書柜里最角落的案卷,細細摩挲著封面。這份檔案的牛皮已經暗啞了,處處磨損和褶皺。他抽出檔案慢慢看著,手指劃過一行又一行的名字,眼中的光漸漸黯淡下來。
? ? ——十年,已經過了十年……
? ? 他的手指定格在一個名字上,指尖微微顫抖。內心某種暗流涌動的情緒漸漸起潮,染黑他的視野。瀕臨爆發時,他聽到門外傳來吵鬧的討論聲。成瀨醒過神,正打算去開門看個究竟時,木門突然被轟開,一個年輕的高中生猛地撲到他身上,緊緊拽著他的西裝下擺。
? ? “天、天使先生!請你、請你救救爸爸吧!”
? ? 那是一個女高中生,扎著普通的單馬尾。一雙水汪汪的泛紅淚眼格外明亮,她的臉紅撲撲的,應該是跑過來的。她身后站著一臉為難的鈴木,他撓撓頭說:“不好意思,我明明告訴她事務所現在已經下班了……”
? ? “沒事,麻煩你給她倒杯茶吧。”
? ? 等她冷靜下來的時間里,成瀨翻看起她沖進來時掉落的雜志。雜志的封面赫然印著“原黑道組員”、“殺人犯”等等字眼,他粗略一掃,看見那一格印著所謂犯人肖像時,不由吃驚地湊前再看了看——不會錯的,那是參與了十年前那起案件的一員!
? ? “我的爸爸才不是殺人犯……他是個好人,他不會殺人的……”
? ? 女孩小聲地抗議鉆入耳中,成瀨抬起頭,見她緊緊握住裙擺,用力得手背都透出青筋,心里泛起憐憫。
? ? “出云慎一……是你的父親?”
? ? “嗯!他那天之所以在那里是因為給我買生日蛋糕而已!他這么溫柔是不會殺人的啊!”女孩激動地尖叫道,眼淚下一秒就要掉下來似的。成瀨還未來得及安撫,手機猛地一陣。他扶額——怎么今天總是被打斷呢?
? ? 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好友芹澤的名字,他向女孩說了句“抱歉”后接起電話,一如往常地等待對方的炮轟:
? ? “領嗎?對不起啊!今晚的酒會取消了!哎呀你知不知道23號足立區那起殺人案?不知道朝日雜志是從哪里來的消息,把我們鎖定的嫌疑犯篤定說成了犯人,還羅列了所謂的證據。現在社會上的聲音可是沸沸揚揚啊!高層知道了竟然叫我們快馬加鞭處理這起案子,現在明明是人手不夠期好不好!他們可真是坐著不腰疼!那本該死的雜志也是,有了所謂的證據先報給警察不是常識嗎?這些混蛋都在增加我的工作量啊……”
? ? “所以,”成瀨打斷他,“出云慎一現在在哪?”
? ? “嗯?在牢子里呢!其實他已經被關了幾天了。不過今天,他突然把所有的罪行都說出來了,跟雜志里說得一模一樣,我都懷疑他們是不是串通好了……”
? ? “等等,”成瀨皺眉,“你說,出云慎一承認了他殺人?”
? ? “不可能!”身旁的女孩蹦起身,激動地喊道:“他沒有殺人!”
? ? 成瀨拍拍女孩的肩膀以示安慰,他轉身繼續問:“那么,他有沒有申請辯護律師?”
? ? “啊!你這么說倒是點醒我了,他拒絕律師的態度特別堅決,就好像急著送死一樣……”
? ? “好,明天見。”成瀨不等芹澤嘮叨掛斷電話,一回頭見到女孩滿臉都是淚痕。他擺出營業的親切微笑遞上面紙,說:“出云小姐,您能不能跟我說說您的父親是怎樣的人呢?”
? ? 坐在室內等待出云慎一進來的片刻,成瀨深呼吸幾口氣,放在膝蓋的手不自覺地握成拳頭。涼意慢慢爬上身子,他第一次覺得,這里原來這么冷、這么窄。他像是被丟在暗室的幽閉癥患者,呼出的氣都帶著顫抖。
? ? 也是,與十年前逃脫法律制裁的仇人相遇,怎能不讓人緊張呢?
? ? ——但是現在想這些也無濟于事。還是先整理一下這起案件的過程好了。
? ? 據雜志報道,8月23日深夜24時,足立區某處小巷里,有幾位年輕的倒地青年人被發現了。他們因后腦勺受到重物擊中死亡,渾身也有被重物擊打的傷口。
? ? 距離小巷幾里遠的蛋糕店內,監控錄像拍到了出云慎一買蛋糕的身影,時間為22:23。
? ? 被害者死亡時間經法醫推斷為23日深夜9點半左右。距離現場幾米遠的垃圾桶底發現了廢棄的沾血毛衣,經過驗證,殘留出云的頭發。作為兇器的彎曲棒球棒也在垃圾桶旁被發現了,上面附有出云的指紋。
? ? 這條路深夜向來人少,所以蛋糕店的店員對出云的印象極其深刻。他們說來者只穿了一件夾克和長袖,在寒冬里反而顯得很奇怪。
? ? ——的確,物證看似十分明顯地證明了出云是兇手的事實,只不過……太過于明顯了。
? ? 他閉眼思考著,忽然聽見門“吱呀”的聲音,獄警領著一名身形強壯的中年男人進入,那男人長臉,胡須邋遢,五官深深凹陷,似將死之人。成瀨微微傾前了身子,不可思議地打量玻璃窗對面的人——在十年前,這可是西裝革履、干凈利落的黑道干部啊!
? ? ——他竟變得如此狼狽了嗎?
? ? 成瀨至死都記得那場雨,那個人群散去的小教堂里,這個男人如同雄鷹般銳利的眼盯著跪在圣母瑪利亞前的自己,放肆地叼著香煙,一口一口地呼出煙霧。
? ? 刺眼的鈔票灑在酒紅的地毯上,飄下來的模樣好似外面的雨。他望著這個人離去的身影,下唇咬出了血……
? ? “哦,是你啊,最近很出名的天使律師。”
? ? 成瀨立刻收回回憶,露出商業微笑開口:“初次……”
? ? “……好久不見。”
? ? ——好久不見?他難道認出我了?
? ? 成瀨心驚,警戒地盯著出云的臉。后者竟掏出一只電子煙,慢悠悠地吐著煙霧。深陷的眼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是在看別處。
? ? 沉默占據室內,唯有白煙繚繞。成瀨恍惚,感官似乎回到了小教堂的日子里,漸漸被仇恨與不甘麻痹。
? ? ——看來他是打算什么都不說啊。
? ? “出云先生,”成瀨面不改色地微笑道,“我在此受您女兒之托,擔任您的辯護律師。”
? ? 出云抬眼,熟悉的銳利目光仿佛野狼,虎視眈眈地鎖定他的獵物。他啞著嗓子說:“她根本沒有錢支付律師費。”
? ? “這個我們事后再商量。總而言之,現在,我已經成為您的辯護律師了。那么……請您告訴我,您是為了掩護誰的罪行才承認了殺人呢?”
? ? 出云笑了,準確來說,只是嘴角扯了一個微笑的弧度。他靠上椅背,漫不經心地抽著煙,似無冕的帝王般俯視成瀨。
? ? ——他,在試探自己嗎?
? ? 成瀨早有預謀般笑了笑,身體前傾,含笑的眼底卻似寒冰三尺的潭。
? ? “物證太過于明顯反而會讓人起疑心——沒想到您這樣的老手也會失誤。
? ? “其一,要是你真的殺了人,血跡應該是濺上最外層的夾克。但奇怪的是,染血的是毛衣,這是為什么呢?
? ? “其二,冬天出門,一般人都會帶手套。我相信您身為修理鐘表的師匠,對手的愛護最佳不過了吧?那么,為什么兇器上還會粘上指紋呢?沒有犯人會傻到脫了手套讓鑒定科鎖定自己。
? ? “還是說,這些偽裝都是別人命令您去做的呢?”
? ? 出云無動于衷地抽著煙,連眼珠子都不曾轉動幾下,仿佛不屑于成瀨的三寸舌蓮。成瀨耐著性子等他說話,只是六分鐘過去了,這名昔日威武的老將依然緊緊閉著口關。他揉揉太陽穴,大致猜到了七八,但這么干等下去只是浪費時間。
? ? ——僅僅挑出破綻還遠遠不夠嗎?
? ? 成瀨思考片刻,緩緩道來:“出云先生,結合您以前的身份,鎖定兇手其實非常簡單。您身為原老干部,只會忠于主人,這是你們印在骨子里的規矩吧?但是您已經金盤洗手了,他們想必也會尊重您,這次是因為棘手才交給你處理……”
? ? 他頓了頓,勾起諷刺的笑容說:“這怎么可能呢?發生在人煙稀少的暗巷的殺人案,對于他們,輕而易舉就可以抹去了,為什么還需要您出手呢?
? ? “請允許我闡述我的猜想……您可能是目擊了他們施暴的現場,然后為首的人要求您背鍋。這個為首的人十分重要了,他的地位比你更高,除了組長便是您以前的同事,但這類人怎么可能親自動手呢?那么……”
? ? “……成瀨律師,有時候聰明反被聰明誤。”出云低聲說道,凹陷的眼眶顯得愈發漆黑,“糾纏于過去的事,只會阻礙你自己的腳步。”
? ? “我們在談現在發生的事。”成瀨訂正道,眼里閃著嚴厲,“這個人,莫非是組長的孩子?”
? ? 對方微微抬動眼皮的細節沒有逃過成瀨的眼,他胸有成竹地說:
? ? “如果兇手是您原主人的孩子,也算是比您階層高了。但是這階層關系還不能強迫德高望重的您為他辦事的理由吧?讓我想想……啊,說起來,出云小姐說最近總是受到匿名的玫瑰花呢。”
? ?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 ? 成瀨抬頭看怒吼的出云,平靜地說:“果然,您是被那人以出云小姐的安全威脅了才答應替他成為兇手。真不像您會做的事。”
? ? “……”
? ? “我明白您這么果斷承認無中生有的罪行,是為了保護最珍愛的出云小姐。可是您有沒有想過,一旦您死了,出云小姐后半生的安危又有誰保護呢?您是她唯一的保護罩了。”
? ? 成瀨見出云眉頭一皺,更加真誠地說:“您的女兒在等你回家啊!她想要和你回家才冒著貸款的風險,找我擔當辯護律師。就算全世界都將你看作兇手,她也相信你,相信你只是為了在深夜里尋找還在賣蛋糕的店鋪才去了那么遠的地方!出云先生,沒有您的支持與幫助,我們寸步難行。”
? ? “而且我聽出云小姐說,她身子不好,經常住院。要是您真的去了,萬一她受到刺激……”
? ? “夠了!”出云喝道,一直穩穩地拿著煙的手顫抖著。成瀨會意,低頭表示尊重。
? ? 片刻后,出云收起煙,沉默地盯著成瀨。他的視線宛若一把利刃,活生生地把成瀨切成片片,好看出他的內在藏了什么。成瀨挺直腰背,無所畏懼地回望他。
? ? 他們沉默地對視許久。
? ? “你知道這有多難。”出云突然說道。他第一次直視起成瀨,他的眼藏了很多情緒,似暗流涌動的深海,表面風平浪靜。
? ? “是的,這對于你我都是一場艱苦的戰役。”
? ? ——而我,已經準備了十年。
? ? 成瀨嚴肅點點頭,“我和警方會全力搜集證據,證明你的清白的。”
? ? “……小唯她還好嗎。”
? ? 出云的手握得緊緊的,渾濁的眼第一次有了顫抖的漣漪。成瀨有一瞬間覺得,他面前只是一個疼愛女兒的老父親,而不是什么咄咄逼人的原黑道成員。
? ? “她很好。我會在您拘留的期間照顧她的。”
? ? ——心軟可不是什么好習慣啊……
? ? 成瀨握緊拳,又放開了。再次抬眼看出云,卻見對方似笑非笑,嘴角勾起不知是嘲諷還是佩服的微笑。成瀨定了定心神,說:“您怎么了?”
? ? “成瀨先生,你想要得到什么?”
? ? 成瀨一怔,隨即自嘲地笑了——也是,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伸出援手的真正目的呢?賣給仇人人情可是少有的機會,更何況是以忠義為信仰的黑道成員。
? ? “我希望您告訴我……十年前的真相。”
? ? “……”
? ? “……您現在不開口也沒關系,我們來日方長。”成瀨刻意將后面的句子重讀。他看了看手表,快到會面結束的時間了。
? ? 他合上記錄本,對著出云禮貌鞠躬道:“再會。”
? ? 出云無言,若有所思地坐在椅子上望著成瀨關上面試室的門。他閉眼,腦子里浮現成瀨提起兇手時那駭人的眼神,倒是像極了他初次殺人照鏡子時看見的雙眼。
? ? “成瀨領,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你可不要后悔。”
? ? “一切,都和他的計劃一模一樣……”
02
? ? 這幾天,成瀨都在忙于整理足立區殺人案的資料,他細細分析芹澤提供的檔案,目光停留在案發地。
? ? ——深夜人煙稀少的小巷,出口處右拐,走上幾百米有一家酒吧……很適合做某種交易的場所啊。
? ? ——正好那家伙也找到了點端倪。
? ? 他拿起手機看了一眼短信交代的時間地點,將短信刪除。
? ? ——現在這個時間過去,稍微調查一下案發地還是綽綽有余的。
? ? “啊!成瀨律師,今天辛苦了。您要走了嗎?”
? ? “嗯,明天見。”
? ? 鱗次櫛比的樓區被染上橘紅,大道上的人三三兩兩,仿佛逢魔時刻降臨。成瀨順著路標找到了案發地。
? ? 周圍的黃色警戒線已經被撤去,地上的石磚干凈,雜物箱堆得東倒西歪,與其他小巷如出一轍。
? ? 成瀨環視四周,并沒有發現監控攝像頭。他再走進紙箱堆里翻找,內部空無一物。倒是墻上幾道隱澀的黑色擦痕引起他的注意。
? ? 這面墻已經斑駁,表層有老化的痕跡,鑒定科的人員想必這點小黑痕也是由于年代問題出現的舊化痕跡。
? ? ——雖然被人刻意模糊了,但這個形狀,這個凹陷程度,該不會是……
? ? ——這是值得探討的有趣發現啊。
? ? 成瀨剛掏出手機拍了一張照,手機突然切換成通話模式。他一看,不由笑了——真是想著曹操,曹操就到。
? ? “喲~酒會……”
? ? “芹澤,我想你來足立區的案發地看看。”
? ? “啥?你在案發地?你怎么去了那個地方啊!那里現在有點不妥,剛剛我們的線人說那塊區域被一個黑道組織占領了,具體是哪幫人還不清楚……”
? ? “總之現在那里不要久留,明天早上我跟你一起去好嗎?”
? ? “……領?你有聽我說話嗎?”
? ? “領?領!”
? ? “成瀨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