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吃拉面的朋友

?我搬到了一個宜人的小鎮(zhèn),在哪里不能告訴你。來的時候是冬天,很冷,一片白蒙蒙的,走在雪地上會留下淺淺的腳印。隨處逛逛,經過一個很寧靜湖,成冰了,岸邊的樹都消瘦,覆著軟綿綿的雪,再遠些是矮山,顯得廓然。于是在旁邊找了間小房子租下。

?從前一直想開間蛋糕店,現(xiàn)在似乎是機會。大約四十分鐘步程的一個街角,有間咖啡店出租,和平常的咖啡店色調不同,它幾乎只有白和不同色度的藍,在一些很巧妙的地方會有暖色調的線條,空間明亮精小,適合我獨自經營,便租下了。購置了木質的圓角雙人桌椅,每對都是不同顏色,有五對,卡其黃、玫紅、米色、蜜橙色、嫩綠色。

?蛋糕店很快開張,我說不上是專業(yè)的甜點師,在專門的學校學過,一年半就退學了,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只是厭倦了,想做點改變。四處輾轉,做過不少事情,做過最久的是圖書管理員,事少,能溫飽,看會書一天就過去了。這讓我改變了對時間的看法,時間有彈性,像閉眼睜眼,兩個現(xiàn)實之間的那一下恍惚,被壓的緊緊的時間松開彈開,再慢慢壓緊。之后我便迷戀這種狀態(tài),做蛋糕也是這樣,整個烘培房的氣味濕度在過程中不斷改變,想著怎么烤好底盤,把慕斯打好,味道口感間的配合,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然后就會陷入一種恍惚,把不同的材料以特殊的方式構成成蛋糕,這種構成的本身是靠想象完成的。

?每天大概六點半到店里,通常天還沒亮,有時幸運能看到太陽升起,剛平明,天不一會就全亮了,八點開店。因為之前咖啡店的名聲,不少人進來說:“終于開了呢!椅子真有趣!”發(fā)現(xiàn)這里不賣咖啡,他們都會試塊蛋糕,說:“真好!”于是客人越來越多。

?一段時間太忙,我請了個幫手,是個小姑娘,后來她離開了,我獨自打理。開店的時間縮短,賣完即止,反而使店有了點名聲。

?有常客,一個每天都來的中年男子,他只要藍莓蛋糕,每次都說:“能加多點藍莓醬嗎?把整個鋪滿。”我問:“確定?”,“我愛死藍莓了!”不久,一個中年婦女也常來,也是要鋪滿的藍莓醬,原來他們是夫婦。

?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每次要黑巧克力蛋糕,她說話很小聲,然后做到靠窗的座位畫畫,有次我過去看,畫得很好,靈巧浪漫。

?下一年秋天了,已經習慣這個地方,生活不經意變得規(guī)律,我又有想離開的打算。今天雨大,五點多就天黑了,客人少,雖然帶了傘,但想多留一會。雨嘩啦啦地不停下,我又陷入那種恍惚。突然有人推門進來,頭發(fā)外套全濕了,她脫下外套,顯得很單薄,“冷嗎?”我問她,她點點頭,“那我去開暖氣吧。” 回來的時候,她在冰柜前考慮要吃哪個,猶豫了好一會,說:“抹茶蛋糕吧。”她的眼睛不大,眉毛從眉心往兩邊向下彎,像是很認真的看著你,眼神明亮。我把蛋糕遞給她,她坐在吧臺就開始吃。

?她用叉子把蛋糕分成一小塊再放進嘴里,因為是千層,到中間要小心才不會散,到后面就難了,一下子散開,她依然把斷開的部分隔開,分成兩邊,把一邊集齊來再放進嘴里。

?“你這樣吃好有趣。”我說。

?“蛋糕真好吃,還想要,但是怕會胖。”

?“今天都淋雨了,就放縱一次吧。”

?“哈哈,好吧。”

?“好的,這次要什么呢?”

?“嗯……讓我想想。”她整理一下亂發(fā),把散在眉目的頭發(fā)挽到耳后,幾束發(fā)梢落在臉頰上。

?好一會,她終于說:“抹茶蛋糕吧。”

?“確定?”

?“我就是再想嘗嘗抹茶是什么味道啦。”很好聽的臺灣腔,她是臺灣人。

?她又在那個位置,把蛋糕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放進嘴里。雨好像下了很久,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啖著蛋糕,神情和之前一摸一樣,有一種時間重疊的錯覺。

? 雨停。

?“我先走了,蛋糕很好吃。”她說罷轉身。

?“謝謝,慢走。”

?第二天倒是天晴無云,生意好,早早關鋪到每天去的拉面店,有個新來的伙計,他把菜單遞給我,還是往常的豚骨叉燒,這次試試加辣蒜蓉,原來蒜蓉是分開上,我全部倒進去,紅暈擴散開,湯面浮著些黑蒜油,一勺湯,夾面放上去,第一口最好。

?吃完回家,順路走到湖邊,很安靜,沒有風,湖面像瓷器一樣。從十六歲開始我就向往能生活在一個湖邊的小木屋,里面有一個寬敞的廚房,早上為自己做一份美美的早餐,然后在湖邊裝作釣魚的樣子。對,也只有這兩個想象,到現(xiàn)在也是想象,沒有足夠的廚藝,也沒有釣魚的欲望。

?接連幾個月都是雨夜。

?她又來了,頭發(fā)外套都是濕的。我開好了暖氣,“今天又忘記帶傘了嗎?”

?“是啊,雨還很大。”

?“那我把傘借你,明天來的時候還我吧。”

?“你怎么確信我明天會來。”

?“你每天都來的。”

?“我第一次來啊。”

?“那我把傘給你,你來的話就還我。”

?“不用了,我明天會記得帶。”

?“好的,那要點什么嗎?”

?“嗯……讓我想想。”她整理一下亂發(fā),把散在眉目的頭發(fā)挽到耳后,幾束發(fā)梢落在臉頰上,和往常一樣猶豫了很久。

?“抹茶蛋糕吧。”

?“好的。”

?她又坐在那個位置,一小口一小口的啖著蛋糕,她每個雨夜都會來,忘記帶傘,周身濕透。我每個雨夜都會留下,叫好豚骨拉面的外賣,不然她就沒有避雨的地方了。

?“你喜歡吃拉面嗎?”我問她。

?“嗯,挺喜歡的。”

?“豚骨拉面喜歡嗎?”

?“還好,你為什么這樣問?”

?“我非常喜歡豚骨拉面,每天都要吃。”

?今天我叫了兩份豚骨拉面。她來了。

?“又沒帶傘吧。”

?“是啊,雨還很大。”

?“你每次都被淋的濕透。”

?“'每次?'我第一次來吧。”她每天都忘記昨天來過,穿著同樣的素紅外套,濕透了,頭發(fā)也是,里面是完全不搭的白襯衫長袖。

?“我認錯人了吧,餓嗎?我叫了兩份豚骨拉面,那個朋友不來了。”

?“也好。”

?于是我有了一個一起吃拉面的朋友。

?回到租的房子,三個房間,為了不做些其他事影響睡眠,睡房最小,最近卻覺得憋隘,在放映室打地鋪才能睡著,今夜無眠,把亂糟糟的書房整理干凈,一股腦的把書塞回書架,也不在意分類了。從我?guī)弦槐九枷竦臅藢W,這些年收集的書都跟著,跟著我到好多地方,很多書沒有再翻了,第一本的內容也記不清楚了,我搞不懂為何自己執(zhí)意要留著。

?之前在我這打工的小姑娘,是大學生兼職,她很有夢想,要當攝影師,要環(huán)游世界,她很快就離開了,說要到別處打工。我沒有料想到,因為她還沒畢業(yè),只好對她說:“有機會去當當圖書管理員。”

?和她道別的心情很古怪,我離開過很多地方,很可能不會再來,與那里的人不會再來往,我卻很快釋然,因為我要到下一個地方了,會認識不一樣的人。但她每天都會來,又忘記我了。

?她是一起吃拉面的朋友,所以我每天要等她來一起吃,她很準時,我從不會餓肚子。

?天氣預報說,這歷史沒有過的雨季會停的,但不知多久,視情況會人為干預。

?我問她,“如果不下雨,你會去哪里?”

?她說:“去吃拉面啊,因為下雨先到你這躲躲,不過你也有拉面,明明是蛋糕店。”

?時間的彈簧又松開。

?我離開了這個地方,在店門留了把傘,今晚不吃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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