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一晚這隨便的性子怕是從出生就注定的。
這是無比尋常的一天,這個日期往前數一百年,也實在沒有能拿出來說道的大事。辛爸八點上班,五點下班,坐29路回來時,遇到兩個紅燈兩個綠燈,到家的時間不早也不晚。正吃晚飯的時候,林姝突然放下筷子,“我怕是要生了。”這時間正是預產期,一切都有準備,沒有手忙腳亂,順產。
林姝的氣色挺好的,她住在普通病房靠窗的位置,側過臉可以看到對面大樓燈光點點,更遠一點的建筑看起來更好看,像閃爍的星星,比天上的亮。她想著這個孩子,突然覺得往后的日子光亮了。
“今天星期幾?”辛爸突然開口。
“星期一吧。”
“那這孩子就叫辛一晚吧。”
沒有查字典,沒有測八字,很隨便。
“我叫辛一晚,因為我媽星期一晚上生了我,我爸就給我取了這名。”
辛一晚其實挺感謝她爸媽的,她這個人最怕麻煩,私下里雖是個話多活絡的人,但一擱到人前就蔫了。自我介紹是每次分班后都逃不過的一個坎,無聊極了。
“那你要是星期二出生,就該叫辛二晚了?!星期三就是辛三晚,也太隨便了吧。”后排的男生吼了幾句,全班哄笑。
辛一晚沒生氣,倒覺得挺開心的,在講臺上清咳了幾聲,傻笑起來,“對對對,您說得對。”名字被這樣惡搞不是第一次了,辛一晚小時候就聽老師說自我介紹要讓人印象深刻,第一個記住你才算成功。辛一晚被人笑過后,這名字倒讓人念得順口,班上所有人都記住了辛一晚,她覺得很是神氣,名字好聽有什么用啊,她前面那個女生名字還出自一個典故,可辛一晚記了一個星期都沒叫對,真是麻煩。
與以前一樣,辛一晚又成功的讓所有人記住了她。
不同的是,辛一晚頭一次覺得名字好聽是件好事。
“我是葉影。名字出自王勃的詩——雨去花光濕,風歸葉影疏。”
聲音真好聽啊,辛一晚忍不住抬頭看,辛一晚語文不好,記憶力也不好,她怕忘了,小聲念叨著“雨去花光濕,風歸葉影疏”,一邊在紙上記下來。旁邊的女生用胳膊搗了她一下,歪著嘴笑,挑了下眉毛。辛一晚把紙攤開,大大方方地說:“你看,娘們兮兮的。”
女生叫林奇,辛一晚慶幸她坐在里面靠墻的位置,因為她發現只要低著頭,左邊的頭發放下來一點,她是可以用余光瞥到葉影的。他們之間隔了一個過道,葉影在她右后方三排位置的左邊。
這個視角剛剛好,可以偷看到葉影的側臉,又不太能被發現,辛一晚在心里給自己鞠了一躬,視力這么好,辛一晚你真是太爭氣了。
更讓辛一晚高興的是班主任是不愛多事的李老頭兒,這是分科后的新班級,林奇和辛一晚之前就在一班,自然坐在了一起,其他人不管認不認識,也自行找好了位置,李老頭兒瞅了一眼,覺得沒啥問題,就說“以后就按這個位置坐吧。”
這個位置一直坐到了畢業。辛一晚癡迷于尋找這個位置的優勢。
午休時趴在桌子上睜著眼睛,能看到葉影隨意的伸開的腿,能看到他穿的鞋子,葉影的鞋帶系的很整齊,垂下來的時候很直,像是有重物在拉扯。辛一晚總系不好鞋帶,她出神地一連幾天都在研究葉影鞋帶的結點,沒學會,耷拉的鞋帶像是在對她說,“他喜歡的,你學不會的。”辛一晚被鞋帶攪得很煩,對林姝喊,“媽,我以后不要穿有鞋帶的鞋了!”之后的好幾年,辛一晚的鞋柜里都是一腳蹬。
辛一晚喜歡一邊讀題一邊轉筆,有次沒注意把筆轉掉了,筆的離心力加慣性讓它剛好落在了葉影旁邊,葉影很自然的把筆撿起來,遞給辛一晚,“哎你的筆。”辛一晚特傻的笑,“謝謝哈哈哈謝謝。”葉影低下頭做題去了。辛一晚小口喘著氣,偷偷深呼吸了幾下。辛一晚那天故意走的最晚,她拿尺子把自己座位到葉影桌角的位置量了好幾遍,最終確定了一個數字記在了手上,一回到家她就把那個數字的相對位置標記在地面上,坐在椅子上一遍一遍的轉筆,找到一個合適的力度讓它剛好落在目標范圍內。高中兩年,辛一晚把這項技能練得爐火純青,但她不敢經常用,每次用完,都嬉皮笑臉地看著葉影說,“葉同學,謝謝你幫我撿筆呦。”
這些細膩傻氣但沒拿上臺面的心思,都只是辛一晚內心的辛一晚和葉影。
旁人看來,辛一晚和葉影是毫無交集的兩個人。辛一晚私下里很鬧騰,理科班女生少,辛一晚長相雖不占優勢,但好在性格上,不嬌氣放得開,班里大部分男生都被她處成了哥們。葉影這個人倒應了辛一晚敷衍林奇的那句話,“娘們兮兮。”永遠干干凈凈,永遠很有禮貌和教養,本該是張揚的年紀,他卻活得像是沒什么存在感。
辛一晚內心戲豐富。每次想起葉影,都在心里給自己鼓勁,辛一晚你再厲害些吧,一定要把這個小白臉娶回山里當壓寨夫君。林奇用胳膊搗過她很多次,“辛一晚,你又笑得像個傻子。”
辛一晚想起來,唯一能讓她和葉影有點聯系的是葉影生氣那次。班里人回想起這段事的時候,都愛評價“辛一晚能鬧是出了名的,要不是她誰能相信悶葫蘆還會生氣。”葉影話少,大家默認喊他悶葫蘆。辛一晚不知道她是不是該高興,畢竟這句話的意思是她對葉影是具有特殊性的。不管是好是壞,特殊就一定會有一點點的不同。
在葉影心里,她,有一點點的不同哎。
其實讓葉影生氣不怪她。班里男生平時和辛一晚玩的太熟了,沒把她當女生看。那天后排男生,就是當初起哄喊辛二晚的章敢,非要搶她英語作業本,辛一晚脾氣燥,兩人搶紅了眼,她嗓子尖,氣的吼,“松開!”章敢像要去打掉辛一晚的手。這時候聽到一聲低吼,“辛一晚,你能不能消停會!”
瞬間安靜了,所有人都看向葉影,驚訝,尷尬。最后是章敢踢倒椅子的聲音打破了這寂靜,“去你媽的葉影,管你屁事。”葉影沒回嘴,低頭看書,讓章敢覺得無趣極了,“操。”轉身抽走了辛一晚的作業本。
這回辛一晚沒和他搶,使勁把章敢朝走廊拉。
“章敢,你剛剛是不是要打我來著。”
“姑奶奶,你打我還少嗎?我還沒動手呢你就記仇?”
“我問你是不是剛伸手要打我!”
章敢有點懵。“我那不是急了眼嘛...”
章敢心里正吃緊呢,辛一晚竟笑了起來,笑里還帶著那么點嬌羞的意思。章敢腦子里閃出嬌羞這個詞時,嚇了一大跳。
辛一晚朝他挑眉,咧嘴笑,她有點高低肩,右肩低一點,靠著欄桿站的不規矩,頗有點女流氓的味道。
章敢怔了幾秒,忽地心頭掠過霍青桐的身影,章敢語文不好,武俠小說倒看得不少。金庸寫霍青桐時很有意思。形容李沅芷看見霍青桐時,用得是“那人俏生生地站著,劍尖抵地,左手戟指而問,正是白天跟她惡斗過的那個黃衫女郎。”形容陳家洛看見霍青桐時,用得是“一個女郎俏生生地站在身邊,頭上翠羽,身上黃衫。”
辛一晚的長相沒法和霍青桐相比,可他為什么會想起霍青桐呢?章敢笑了下自己,好像理解了“俏生生”這個詞。
他回過神來,用腳踢了下辛一晚,“笑什么呢?”辛一晚想說,“你有沒有覺得葉影是怕你真打我才吼我的。”她忍住了。想到一群男生圍著葉影起哄的樣子,就像一碗清湯里漂著肥肉,油膩膩的,辛一晚受不了這樣。
這件讓她顯得有點不同的小事,每次浮上心頭都讓辛一晚覺得很甜。她有時候也笑自己,怎么挨罵還這么開心,辛一晚你真是賤得慌。
辛一晚不是那種怕失敗而只敢偷偷暗戀的人。也許是覺得時機不成熟,也許是不想被扣上早戀的帽子得和李老頭兒斗智斗勇,也許是討厭被八卦被議論...總之,她和葉影的確沒什么交集。
她被無窮盡的作業與考試折磨得夠嗆。每晚睡覺前,只要想想如果在大街上偶遇到葉影該怎么辦,扎著頭發還是該散著,手插兜還是放出來,笑得時候要不要露牙,是要說“好巧哦”還是直接打招呼說“嗨”...有說不完需要思考的細節,組成一個個糖果味的夢。
無數個與葉影偶遇的瞬間,讓辛一晚覺得自己已經和葉影共度無數春夏。
李老頭兒說的對,睡覺前最該做的是要把一天學習的知識點在腦子里過一遍。
如果這樣做的話,少想葉影一點,高考分高一點,就能離他更近一點,辛一晚還來不及思考這樣交換劃不劃算,就得背著復習資料踏入李老頭兒的復習班。
葉影去了首都上學,辛一晚的分數只能在本省上個好點兒的大學。
一南一北,距離遠的可怕,辛一晚咬咬牙。熬過這一年的“異地戀”就好了啊!想到這兒,她的斗志噔噔噔的往上漲。
章敢聽說辛一晚要復讀,在電話里大笑:“辛一晚!你不要太想我!要好好學習!我在北京等你!”
林奇去了本省的一所重點大學。
其實辛一晚的分數不算太差,李老頭兒對她的態度還是挺好的,“辛一晚啊,再拼一年,一定會達到理想的。”辛一晚一個勁兒的點頭,“老師,您說得對。”李老頭兒這人吃軟不吃硬,得哄著來。
但這一年,辛一晚確實有股破釜沉舟的勁頭。
第二次高考十分順利。除了章敢唱的那一出。林奇問起這件事時,辛一晚是這樣形容的:煮熟的龍蝦振臂高呼辛一晚加油。章敢說:你懂什么,紅色多吉利,我還特意挑的正紅。
辛一晚被興奮沖昏了頭腦,不想和章敢斗嘴。
該怎么形容辛一晚此刻的心情呢?是吃火鍋前的等待。水燒開了,冒著熱氣,剛放下去的羊肉卷,山藥,魚豆腐上下翻滾著,有時候沉下去了看不見,但你心里知道,它就在你面前這個鍋里,等到熟了,一勺子就能撈起來。
你聞到香味了嗎?肉好像要熟了。
“葉影,我來北京啦!”
等了一年,辛一晚終于能大聲說出這句話。她試驗過很多種音調,最后還是尖聲喊了出來。
葉影似乎又長高了,比以前黑了點。站的很直,又是他標志性的笑容。很禮貌,又很疏離。
他說:“辛一晚,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