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錄》
作為盧梭的忠實讀者,我愿意全盤接受他關于人天性的肯定與實踐。整整一個冬天,我從紛亂、沉重的白晝潛入靜謐的夜晚,打開盧梭,打開那個時間遙遠、但氣息于此時相通的《懺悔錄》。一個徹底的失敗者,一個精神的浪人,一個虔誠拜謁自己內心的信徒,在顫巍巍的歐洲大地一隅,敞開自己的全部心路歷程。如同在和平年代拆卸經戰火洗禮的堡壘,他將自己全部的精神料石,一一搬開來示眾。盧梭的一生是實驗的一生,俗世生活中他沒有一個既定的目標,長遠的計劃。它如同一只厚實的,充滿氣壓的船筏,在現實的洪流中任意起伏、顛簸,滿不在乎,永不沉沒而又在高處審視。他貪污、偷盜、被貴婦包養、買賣幼女,當然,他也勤勤懇懇當過鐘表匠、謄抄樂譜,在諸多職業生涯中可謂失敗連連,處處受挫。可這些不是他的人生,這只是著附在他強健精神的一件破衣爛衫,反而顯得尤為高貴,超凡獨絕。自始至終,他追逐著初心,印證著他獨自在漫長的自然之境中汲取的人性操守、被他恪守的,也摧殘他一生的自由信仰。
《不安之書》
支離破碎的詩人,靈魂的泄密者,狂熱的抑郁癥病人,佩索阿一生如同一只受驚的母鹿,獨自小心翼翼游蕩在危機四伏的叢林之中。《不安之書》即是他孤獨和自我的完美佐證。濃密的小胡子,清瘦的臉龐,沉郁的眼睛,身穿黑色風衣,頭戴寬邊帽,這個不入流、囊中羞澀的紳士,風流公子中的水貨。這副孤僻的身軀,他健全但極其敏銳的神經,構成了一架多情而精美的豎琴,任何撥弄,哪怕輕輕碰觸都會產生哀音。《不安之書》由幾百個小章節組合而成,像幾百條涓涓細流,緩緩而至,它們出自一個源頭,佩索阿像一座幽深的、永不枯竭的湖泊,不流盡最后一滴心靈之水,就永不停止開鑿渠溝,他要展示的是他堅實而裸露的湖床。林蔭小道中,餐桌前,塵埃漂浮的小屋里,他將他細微而深邃的感覺和思考,曝露在每時每刻,訴諸于一席草紙,凌亂的現實生活迫使一顆純凈的心絞盡腦汁躲避、遠離。他追問夜空的星辰,傾聽海岸的風聲,觸摸自己孱弱的身軀,他用一己之力對抗抑或是對話的方式回答了“我是誰”的艱難拷問。
《伊利亞隨筆》
一直被《伊利亞隨筆》那種豐富,才情橫溢的寫作所折服,驚嘆于蘭姆這位偉大寫手的同時,也為自己的寫作而羞愧難當,他像一塊可以隨時融化的糖塊,寫作即是他的水杯,一旦坐下來寫,他的感受,他的體悟全都融化開來,充滿人性的甜美。他關于掃煙囪孩子的禮贊,對乞丐的論述,對美食烤豬的追憶,我一次次品讀這位文壇闊佬對日常見聞的深刻感受和詩意解讀。他的視角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有溫度,有人性的精彩世界。閱讀他,就像在每天平淡的餐食中,倒入醋、放入辣椒,就一筷咸菜。《伊利亞隨筆》如同我精神世界里一位樸素而忠誠的妻子,她安撫我,指引我構筑自己的精神圍墻。
《堂吉訶德》
一個傻子,一個破落戶,一桿失敗的旗子.我是噙著酸痛的淚水讀《堂吉訶德》的,這個滿懷信心的蠢漢,被理想主義之水澆灌的弱不禁風的斗士.多少年來,他舍棄、信仰、承擔、流血,他拒絕、孤獨、戀愛、憎恨,在他跌宕起伏的一生,真理的纜繩始終緊緊拽著他,迫使他無所畏懼地赴湯蹈火。我多么渴望我是他身邊的那個桑丘,跟隨他,和他一塊出生入死,為他擎起自由,公平的破旗。每當讀這本書,堂吉訶德的形象就格外清晰,仿佛那不是小說,不是故事,而是一起活生生的中世紀歷史事件,如果整個歐洲史沒有這本書的誕生和影響,那么不僅是歐洲史,整個世界史都將顯得死氣沉沉,充滿集體主義的殺伐與卑鄙。而《堂吉訶德》這部充滿人性的藝術卷帙,為個體打上明顯烙印的同時,也在殘酷而森冷的現實殿宇燃起一堆溫暖的火苗。
《小毛驢和我》
擁有一冊被翻皺的《小毛驢和我》是幸福的。溫暖濕潤、風調雨順的西班牙孕育了一位內心靈敏,胸懷赤忱的文學巨擘——希梅內斯。十年了,從閱讀,感知,深究,再到反思,這本書如同一副溫和的中藥,需要長久煎服,才能祛除疾病。這個深邃卻極其純真的老人,在他古老而淳樸的小鎮,迷人的安達露西亞,與他忠實的驢子普兒相濡以沫,沉醉于地中海岸畔濃郁溫馨的鄉間時光。在他的筆下,暮靄中的蝴蝶,臟兮兮的孩子,夜晚的蟋蟀,鳴叫的鳥雀,山頭的月亮一些經陽光雨露恩澤的事物一一被加工成心靈的圣餐,一股悲憫,至善的力量穿透紙背,他是搭建圣殿的杰出工匠,平凡的事物經他的眼睛被輕松帶到了真理和靈魂的面前,供我們瞻仰。他如同一位靦腆,孤寂的天使,用他未曾蒙塵的心艱難確證著世間的美好。每次閱讀,我必須像一個裸袒的孩子一樣,接受它的洗禮和教導,在反復否定與肯定自我中,尋找初始的力量。
《名人傳》
是《名人傳》開啟了我野心勃勃對崇高向往的生命歷程。每次捧起這本書時,它總像一把嚴厲的標尺,丈量著我渺小而卑微的靈魂,使我自慚形穢,他們所承受和堅守的一件件悲壯的遭遇,都讓我望而卻步。那些冒火的句子,非凡的苦難人生,貝多芬、米開朗琪羅、托爾斯泰,一個個目光如炬,毛發聳立,如狂嘯的巨獸,嘶吼在歷史的原野。這些經苦難之火鑄就的銅雕,藐視庸俗、獻身藝術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羅曼·羅蘭像雕鑿石像一樣,為他們樹碑立傳,沉重有力的敲擊聲,仿佛一場連綿不絕的暴風驟雨,襲擊著沉悶的大地。慶幸歷史將這項不朽功勛的接力棒交遞到羅曼·羅蘭手中,他毅然劃著手中的火柴,將這堆不息的焰火點燃,照亮了那個恐懼而黑暗的年代,使得理想主義這枚銹蝕的胸章重新被拾起,被擦亮,被人們自信地佩戴。
《磨坊文札》
一個國家的浪漫情懷不是一蹴而就,除了鮮花和干凈的天空,還有那些冒險在滔滔人性大洋中的沖浪者,偉大的詩人、作家。盧梭,伏爾泰,波德萊爾,雨果,巴爾扎克,莫泊桑,羅曼羅蘭等等,如巨大的卷浪翻涌,層出不窮,這些美的鑄造師,將浪漫自由的雨露傾灑在法蘭西,長久滋潤著這個民族。如果說,上面提到的這些大師奠定了一個名族的情懷基石,那么,都德,這個深情款款,如靈鳥般頌唱的鄉間浪人,確屬另類,他以異常敏銳的感受力,干凈純粹的筆法,給法國精神的原野送來一股清風。他就是一個樂呵呵,慈善而睿智的老人,鄰里間可靠的長者,他像所有勤懇,善美的農人一樣,將他的心血全部拋灑在他如詩如畫的普羅旺斯。在他的《磨坊文札》中,篇篇讀來讓人如癡如醉,世界在他的筆下輕盈起來,遠離政治,遠離不幸和苦難,只有安逸,寧靜的詩意生活,處處充溢著初戀的味道。
《卡萊爾、愛默生通信集》
在德富蘆花的散文《利根川秋曉》中,他借卡萊爾和愛默生的思想碰撞來比喻公雞在黎明隔著河岸的聲聲報曉,他說,切爾西的先賢與康科德的哲人想來也是如此這般隔著大西洋遙相呼應的吧。讀來感人肺腑。《卡萊爾、愛默生通信集》便是這兩位先賢精神溝通的印證,從導言和他們的第一封來往信讀起便讓我愛不釋手,對話中強勁的沖擊力讓我不得不合上書頁,那深徹,真誠的對話內容所折射出的兩個宏偉靈魂,迫使我不可草率對待,不可在這段即將睡眠的渾噩時間閱讀它,更不能快速地將它讀完。以前,對話類、書信類的作品基本上沒有涉及,這本書將是我真正意義上要去領略的一本書信作品集。在這兩位大師相互傾訴和交談的過程中,我幻想,我是坐在康科德小鎮愛默生的屋子里的旁聽者,一個虔敬的學生,在他們相濡以沫的對話過程中,靜靜添煨溫暖的爐火。
《沉思錄》
古羅馬,一個恢宏的時代。每次看到這個詞總是被激起一股神圣的力量。遙遠的城郭,高大而森威的建筑,那些鼻息粗重的馬匹,扭捏作態的貴婦人,衣衫襤褸的奴隸,響徹天際的鞭笞,混響成一陣陣讓人驚愕的顫栗。我一遍遍捧讀著這個時代的著作,而馬可·奧勒留,這位馬背上疲憊的帝王,兩千年前異常睿智、活躍的大腦,在刀光劍影中如何靜氣秉神從蕓蕓眾生中,將沉思的矛頭直指個人,他是偉大的帝王,但他只權馭自己,他開疆擴土,但心系未來,縱觀世界歷史,只此一人。他像一個誤入政壇的棄子,世人瞻仰的寶座和權杖只不過是他省察世事的一個絕好角度,像一只在高梁穗上歇腳的藍鵲,俯瞰田野而不攫取一粒,隨即便展開翅羽飛往高空。《沉思錄》經兩千年而不朽,這本一讀就讓人沉靜、執著的巨著,如同一個耋耄老人與你傾心交談,沒有喧嘩,沒有爭執,字字句句都浸透著高貴的信念。
《自然史》
《自然史》這部豐碑式的著作,是啟蒙運動中的一把利刃,給神學陰云籠罩的歐洲天空一道強有力的閃電。作為法蘭西學院破格提拔的院士,布封游歷、觀察、實驗、演講,他是造物主委派的使者,把萬物原本尊貴和神圣的品性展現給世人。不容置疑,動物、植物、巖石、海洋,通過他的手觸摸,他的眼睛觀察之后,瞬間鮮活起來、豐富起來,他使得這些原本沉寂的事物尊貴起來,富有生命力,他制定了人類面對自然時神圣的契約。《自然史》如同一副莊重的天平,將客觀事實與思想精神穩穩地置放在天平的兩端,永鑄在人與萬物之間。每一個心懷善念的人,都會被它強化和激勵,每一個飛揚跋扈的狂躁者,都會被他迫使屈服和懺悔。因為,沒有誰會拋卻浩瀚有序、亙古如斯的自然界而直接拿到真理的通行證。布封敏銳、客觀、穩健的文筆,他那準確、簡單、清晰、生動的創作風格,經久地矯正著我的創作。
《老人與海》
一個無法復制和臨摹的公式,一個老人,一條破帆船,一個孩子,一片汪洋大海,再加上幾條貪婪的鯊魚,海明威通過他驚人的敘事能力,將這些平常的元素融為一爐,它不僅僅是寫得真實,這只是一個最基礎的表象。一件完美的藝術品,經得起時代最細微的審視,《老人與海》中的圣地亞哥是一個獵魚能手,海明威更是。這篇二萬七千多字的小說就是他精心研制的餌料,信心十足地拋到歷史的長河,沒有雜質,沒有怪味,這就是一口不起眼的食料。是的,我們像一群孱弱的魚,無法避開這可靠的誘惑,通過閱讀消化這部小說之后,我們全被放歸,賦予了一種普遍、明確、有力地暗示。海明威把事情說的多么若無其事啊,寫這樣的小說,如果不得神經病那就是英雄。他將一粒粒真理的種子全部深埋,他對內心的秘密捉襟見肘,幾乎達到病態,他像一個背道而行但又回到原點的冒險家,自信而孤獨。他不愿說出的,只能被一次次誤讀,我想,這千萬次的誤讀才能喚醒海明威深埋的種子。
《歌德談話錄》
艾克曼何其幸福,一百多年前,他前往魏瑪,懷著激動的心,作為一個偉大的記錄者,同已是古稀之年的歌德展開碰撞,這一談便長達十年之久,就在歌德逝世前幾天,這場曠日持久的談話才完美落幕。歌德如同一座用不枯竭的礦藏,艾克曼這個偉大的礦工,他精細地將歌德積淀了一生的金粒,一一篩檢出來,供我們瞻仰。歌德這個睿智的老人,我想象,他和老年時的愛默生一樣,身板高大、硬朗,頭上布滿的白發愈顯得他英姿勃發,他在幽靜的小道上散步,他優雅地進餐,談到興致處兩眼放光,手舞足蹈,當然,歌德的一生不正是用這樣炯炯灼熱的目光,溫暖和照亮著他的時代。每讀一篇,我都會被平撫下來,周遭一片安靜,變得異常深邃,呼吸也慢慢變得沉穩而有力,面對這樣一顆強健雄渾的心臟的搏動,我仿佛置身于他用自然、真理、不容置疑的藝術見解織成的濃蔭中,平和之至,近乎沐浴神的恩澤。
《瓦爾登湖》
1845年,梭羅從美國大肆推進工業化進程的洪流中脫身出來,只身一人,手持斧頭,從柯林斯太太廢棄的房屋中買下一堆潮濕的橡木板,在小鎮康科德的瓦爾登湖畔建起一座木屋,開始了他自耕自食的新生活。歷經兩個春夏,寫下了激情洋溢而又審慎清醒的《瓦爾登湖》。這本書詳盡地敘述了他在湖畔生活的全部內容。從開始建造木屋時所羅列的修造費用,那些舊木片,買貴了的石灰,買多了的頭發,以及廉價的螺絲釘等;他收獲的蠶豆、玉米粉、南瓜和土豆,還有兩次捕捉到的土拔鼠。在大自然一隅,他以極少的物質需求,展現了人與自然在直接關系中的生命圖景,他用深情熟練的節拍演奏了一曲自由勞動的恢宏贊歌,用他那“最高的現實”的法則開出了一張人類應遵照的生存賬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