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魚時七
一口鮮血吐在牢落陸離的黃沙之上。
馬尾“少年”體力不支,昏厥于匍匐而行的長隊中,無人給予一絲的憐憫,也無人敢通報一聲。呼嘯而過的囚犯掠過白衣殺士的身軀,任憑那樣一具瘦弱殘喘的軀干被椒焚桂折。
“小石頭!”慕景琰落于隊伍的最末尾,甫一壓抑籠罩的隊伍一時擁堵便察覺異樣,拼命敢上前來才發現竟是曹石果昏于人群。
在這慘絕人寰的殺士訓練營,僅三日的煉鍛便足以索取掉他的性命。曾為乞丐之時,他以為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于饑餓,那時他只是還未來過魁威堡,如今回憶起討飯的日子,當真夢囈思語。
鏗鏘履靴鞭撻而至,土色的薄紗混雜豆大的漠礫揚砂走石,慕景琰以手掩鼻,將陶壺里的最后一口水滴進曹石果的唇邊。
“咳…!”清水與污血一同咳出,小馬尾醒來發現自己在景琰兄的懷里,當即將身子向一旁挪了挪。
“小石頭你咳血了!”
“稀奇?”
三日的訓練,每個人幾乎都已成血肉模糊之軀,咳一口血乃是家常便飯。暴虐無常的教官肆意踐踏著囚犯們的生命,不允許一丁點兒的反抗。伏擊不夠迅速、偵形不夠準確、下毒不夠精良、使役不夠機智…稍不留意便會迎來一場暴風雨般的鞭笞。赤焰般的皮鞭落在肌膚最脆弱的地方,外表完好,內在卻會潰爛,足足痛上數日。
再痛也要忍下去,活著,是曹石果唯一的夙愿。
她親眼目睹一道在骯臟腥臭的石屋里入眠的人,不足三日便死了,與其他的死者一樣臉埋在黃沙里被拖走,襤褸的衣裳被鞭打成了碎布。往日在牢獄里叱咤風云的刀疤大哥、陰狠毒辣的淫賊、時時怒喊“同歸于盡”的刺配…到了這里一切卑微如螻蟻。
囚犯又如何?囚犯也為爹娘所生。魁威堡草菅人命,如今,她唯一想殺掉的不是哪國的國主,而是盧天威。
“石果,明日既是四大長老審核的日子?!蹦骄扮撓侣难?,倒出滿滿的黃沙,“你可準備好了?”
“未曾準備過?!辈苁麍剔只卮?。她根本不想被選中當什么魁威,鳳曦窟盜王足矣。有生之年若能逃出去,她定要掠奪盡盧天威的寶物,分濟給眾天下之百姓,讓他苦不堪言。
“也是,吾弟如此矯健自是不必多慮,可兄長我卻…哎?!比缃竦男∑蜇ぴ俨皇桥K亂腐臭,縱然衣衫襤褸,發絲凌亂,也是敗練兵營所賜,只是那身上的文弱書生氣質永遠也拋不掉。
“哈,放心,有我曹石果在,誰也碰不得你!”馬尾少女跪于黃沙疾風中抿嘴淺笑,陽光灑在頭頂將褐色的發絲染曬成金,雪色秀頷輕仰,纖長的睫毛微扇,暗香盈袖,靈動的小人兒仿佛透著微光。
少年望之出了神,許久,回神后忽然大叫起來。
“石果,以后千萬別對著別人這樣笑,尤其是在酆長老面前!萬一…我怕…”
曹石果望著她那吞吞吐吐的兄弟啼笑皆非:“你在胡說什么!”
“吾弟還不曾知曉?”慕景琰斂容屏氣:“堡主手下立四大長老:賀氏、閻氏、酆氏與郇氏,其他三位倒不曾有何危險,只是這位酆長老…”
“酆長老如何?”
“聽聞他…他好男風,尤戀童,府門內甚至暗自收了許多孌童為伴,我怕你…”少年細思恐極,終于不再吞吐,破口而出:“我怕你也被選去做孌童!”
她的臉冷下來。
少年之外在乃是她的皮囊,說破只會死得更慘,她別無選擇,只得偽裝下去,今后當真要小心這位酆長老了。
“恩我知道了,放心?!?/p>
皮鞭應聲而落,一雙少年落荒而逃,赤色血印還是重落在身。
“好大的膽子,竟跑到這偷懶!”黑衣殺士高舉長鞭,欲再次鞭笞卻被一纖細黑影攔下。
“參見肜左使?!睔⑹块L跪不起。
曹石果認得黑紗后的那雙眼睛,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那個行號巷哭的牢房,那雙茹毛飲血的墨眸。
夜肜揮退腳邊的殺士,附身拾起空空如也的陶壺。這不是那丫頭的水壺,因為上面刻著的字是“琰”。
“水呢?”蒙面少年冰冷地望向慕景琰:“就那么富足嗎?”說罷,將陶壺向后一拋,容器里灌滿了沙。
“吾弟饑渴難耐,身為兄長理當雪中送炭?!蹦骄扮耦^解釋,他怕極了這個看上去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但他得保護小石頭,那是他唯一的朋友。
“哦?看來你不需要飲水,以后沒有了炭,我看你還拿何物相送?”
魁威堡培養的是復國殺士,不是手足之情。沙場之上,無親故,無手足,無人情,唯有自保與殺戮。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搏斗場上的相互體恤乃是大忌,囊中羞澀仍要熱炭相送,那便只能凍死在雪寒之中。
“以后,他的陶壺里只能灌沙?!币闺乐噶酥高h處半掩于黃沙的陶壺,向跪在腳邊的黑衣殺士命令道,說罷轉身就走。
“你!”
驀然,曹石果撐起虛弱之軀,從后面拍住黑影的肩膀,少年翻腕抓住,直切脈門,卻終是念在她實為女兒身的情面后,罷手了。
“就憑你?”黑衣少年冷哼,右手擒住曹石果的食指,左手以極大的氣力將其推開:“以后再敢以下犯上便不是一根手指那么簡單了。”
霎時,她額間冷汗涔洇,斷骨傷筋的劇痛自那根指頭傳遍整個身軀,最后直達心尖。恨之入骨的眼神似欲穿透夜肜的黑衣,但那黑影視若無睹,唯留下一席遠揚的暮色薄紗,冷若冰霜。
因一根斷指,她終于理解了自己的處境,弱肉強食的時代,在魁威堡除了高高在上的教官便是生如牛馬的囚犯,欲立于云端便要先伏于塵土,薄技在身遠不如登龍有術。
“石果!”慕景琰在兩名黑衣殺士的拉扯下撲到曹石果的跟前,“我沒用!我沒用!…”少年狠狠抽打著自己的臉,泣不可仰。
“景琰兄,這不是你的錯?!眲×业奶弁锤腥栽谝u擊脆弱稚嫩的心臟,曹石果面無血色,是她沒有用,她能做的只有這么多了。
夜幕,黑夜里的寒風刺骨遠比白晝下的火傘高張更難熬。
陶壺灌沙的囚犯們皆被鐵鏈瑣起,關于四面漏風的牲畜棚。
牛馬不知人情故無自尊可言,牲畜無等級之分便有水可飲。
慕景琰蜷縮于馬廄的角落瑟瑟發抖,碎布樣的衣裳難以抵御肅殺的酷寒,他曾饑渴難耐與牛馬爭飲,卻被黑衣殺士強行按在地上,嗆了滿嘴的沙。
腳邊鐵鈴冷瑟作響,陶壺中的沙愈漸愈沉,那顆曾貴為王的心被徹底泯滅,一切皆是恥辱。
“景琰兄!接著!”
乏累的眼皮微睜竟以為出現了幻覺。一只小手伸入柵欄內丟給了他一袋溫水,那雙手他識得,食指微曲,上面還捆著樹枝與繃帶。
“石果,你快走,今夜乃是酆長老巡查,讓他發現你便慘了!”水袋躺在眼前,少年卻無暇暢飲,“是我頻頻拖累與你,別再管我了!”
“我曾說過有我曹石果在,無人碰得了你…景琰兄,是我食言在先,如今怎能拋下你不管?”酸臭的馬廄內,她望見少年蓬頭垢面,氣若游絲,那雙黑夜中明亮的星眸已然黯淡無光,泛白的嘴唇上浮起層層粗糙的死皮。
是她鞭長莫及,是她百無一用。
勸阻中,一抹高大的黑影緩緩吞噬了曹石果的身軀,少年面部抽搐,親眼目睹那團綽綽陰森勾起血紅的唇角,露出悚然的皓齒。
只覺身后一陣發涼,望見少年面部僵硬,小馬尾頓感四肢無力,她緩緩回身,低壓著頭顱,自齒縫間擠出一聲:“參加酆長老?!?/p>
“你認得我?”男人慵懶開口。
“……四大長老武藝高超,小人…自是聽聞過些許?!?.....全盤暴露!她不該自討苦吃的,眼下能做的只有逃。
“聽聞酆長老徹夜巡查,贖小人叨擾…小人告退?!?/p>
“站住。”莫貓戲鼠,酆長老似是意猶未盡。
魁威堡內的眾囚犯他早已派人尋了個遍,有些姿色的孩童姓名早就躺在他的名冊內,收入府內的孌童他永遠不會嫌多,只會怪罪不夠新鮮,這曹石果便是他的最后一顆救心丸:“抬起頭來。”
“…小人昨日中了風,口歪臉斜,不便見人,恐驚擾了酆長老?!?/p>
“什么時候,我酆氏容得一個犯人說不了!?”男人大怒,一腳踹開身邊的侍衛:“還不快滾!”說罷,轉身大肆撲到曹石果的身上。
雪白衣袍本就骯臟不堪,驀然,衣襟處又被撕扯成了碎布。隨著一雙枯瘦的手拂過,她的雪白肌膚暴起了無數顆粒。
他拼命呼喊,泣血稽顙,只求能有人來救救他的“弟弟”;她誓死反抗,用盡各樣招式,只望挽留最后一絲尊嚴。
可這荒涼的大漠,唯以呼嘯而過的寒風作為回應,除此,無一人、一物應答。
“啊!”
三枚寒心針刺入酆氏之頸,男人欲吻向少女雪白之軀的頭重落于地,曹石果于淚眼婆娑中驚詫,這煞人的寒心針不是那日牢獄里…
“放心,這三枚,無毒。”夜肜自綽綽樹影下走出,依舊黑紗蒙面,依舊手無寸鐵?!坝掴g麾下,還不快過來!”少年望向襤褸不堪的曹石果,大聲斥責。
“區區一個左使竟敢行刺本長老!”酆氏自昏昏沉沉中撐地而起,嗔目切齒,指掌并立如刀,攻出最狠毒的招式,驀然將手中的大刀架在了夜肜的脖子上。
“酆長老聰慧過人,自是知曉在下將今日之事告之堡主的后果。”夜肜立于寒風之中,繾綣揚起的暮色薄紗下,輕蔑鄙棄的口吻緩緩發出:“府內孌童還請酆長老自行消受,吾等魁威堡眾將士對此并不感興趣?!?/p>
“你!”酆氏收刀入鞘,咬牙切齒,狼狽而逃。
未果,幾年前他垂涎夜肜的美色,欲強行成事卻被少年砍掉了左耳。如今這廝又來破壞他的好事,仍未果。一切皆是拜夜肜所賜,酆長老恨之入骨。
“謝過肜左使!謝過肜左使!…”馬廄內,慕景琰望著酆長老離去的背影感激涕零,叩頭如搗。
少年身為少將卻不知慕景琰也曾為王。他只是看不得邋遢與狼狽,受不得別人的感謝與恩惠。夜肜自身邊侍衛的劍鞘中拔劍而起,鐵鏈應聲落地,一眾行尸走肉落荒而逃,唯有慕景琰長跪不起。
“景琰兄,快起來?!辈苁芷湫珠L起身,不成,便同之跪坐于黃沙之上。雖說她恨極了夜肜的冷酷殘忍,但她曾以為無力回天的局面卻因夜肜的三根寒心針得以挽救,這恩,她得謝。
“小人曹石果謝過肜左使救命之恩?!?/p>
“謝?你拿什么謝?”
是啊,他們兄妹倆一無所有。
空氣靜了許久,“你二人皆出自我手下,明日的考核別給我丟人便是最大的謝惠了。”蒼穹之下,暮色暗影揚長而去,帶走一絲寒風,留下一絨溫暖。
兄妹倆面面相覷,三日以來,這一句話乃是溫柔之最,舒心之極。
慕景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自雜草中拾起小陶壺,緩緩傾倒,瀑布般的黃沙一瀉而下,卻流至半晌便停了下來。
“可是有東西卡住了?”曹石果接過水壺,單只星眸望不見黑漆漆的壺底,搖晃之余,只覺有個小物件兒正賴在壺中。輕拍,一枚精致的小藥瓶呱呱墜地。
白玉漆身,朱紅封頂,只握在手,璞斷琉璃。
此乃醫治斷骨傷筋的良藥——桓古散,白日里扭斷曹石果的食指時,少年便已悄然放進去了。
“石果!肜左使對你真好!”慕景琰驚喜,魁威堡還能有此仰強扶弱之人,實屬璞玉渾金。
少女極力穩住心緒,仿佛剛剛那一剎,那顆心狂跳不止。八歲的孩童以為那是不得不感恩所恨之人的激動之心,以為那是身為竊賊望見靈丹妙藥后的喜悅之情,卻唯獨沒有察覺那是她小半輩子的盜玉竊鉤中獨有的煙視媚行。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