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這么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生都在還債。
他的父親是一個有貴族頭銜的軍醫(yī)——這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官場失意,因此一生嗜酒如命,再加上家底薄弱,死后根本沒有給陀思妥耶夫斯基留下什么資產(chǎn)。陀思妥耶夫斯基成年不久,就遭遇了牢獄之災(zāi)。出獄后,一邊寫作,一邊和兄長創(chuàng)辦雜志。但是雜志很快停刊,兄弟倆負(fù)債累累——甚至搭上了他第一任妻子的全部家當(dāng)。1864他的第一任妻子瑪利亞·伊薩耶夫和他的兄長相繼去世。
壓在身上的債務(wù),和他那游手好閑揮霍成性的侄子,令他瀕臨破產(chǎn)。即使他瘋狂地寫作,依然入不敷出。萬不得已之下,他想通過賭博來掙錢。曾有一段時間,這個人類最偉大的小說家每晚都會在彼得堡的地下賭博間,和一群醉鬼,對著輪盤上的骰子吆五喝六。
可是命運(yùn)的骰子始終沒有眷顧于他,很快,他的稿費(fèi)消耗殆盡,更是債臺高筑。生活的打擊,令他先天性的羊角風(fēng)頻頻發(fā)作——這樣的情況只有在獄中才有過。
“活著本身就是一樁極大的不幸,在這不幸中間,又怎么能奢望在輪盤上走運(yùn)呢?”他放棄賭博,一門心思地寫作。然而即使如此,他仍有很多次不得不避居歐陸,逃避債主。熟悉陀氏小說的人都不難發(fā)現(xiàn),在保證作品整體質(zhì)量的情況下,他極盡可能地做到了冗長——他無非是想通過版面來換取更多的盧布。狡猾的出版商抓住他這一要害,聯(lián)合起來壓低他的稿酬——在當(dāng)時,同一版面的文章,屠格涅夫的潤筆是他的三倍。
“您信不信,我十分有把握,如果能像岡察洛夫,屠格涅夫和托爾斯泰那樣保證我有兩三年的時間寫部長篇小說,那么我會寫出一部即使一百年后也有人談?wù)撍男≌f。”他曾在1870給伊萬諾娃的信中如此抱怨——不過從今天的結(jié)果來看,他的作品超越他的預(yù)期。
直到遇見安娜之后,他的生活才有起色。《卡拉馬佐夫兄弟》成功問世之后,在1880年年底——他死前不久,陀氏還清畢生纏身的債務(wù)。
“活著就意味著不停地還債。”我想,沒有人比陀氏更能深刻地體悟這句話。
陀氏早年也算個革命黨。在他青年時代,一度對“空想社會主義”著迷,并且參加了所謂的“彼德拉舍夫斯小組”。那段時期,每到夜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去參加討論——《群魔》中很多情節(jié)就來自于他這段時間的經(jīng)驗。
在一間封閉嚴(yán)實的屋里,十幾個人圍著一張桌子辯論。黑黢黢的小屋,濃重的煙霧,昏黃的煤油燈,燈光把每一個人的臉都刻畫地非常恐怖——然而沒有人在意這一點(diǎn)。大家照本宣科地說著從書本上偷來的思想,然后是偏離正題、夾雜人身攻擊的爭論。話題越扯越遠(yuǎn),最終不知怎么落腳在京城的那幾起桃色事件上,氣氛變得前所未有的融洽。可是笑過之后,所有的人不約而同地陷入沉默——他們自以為肩負(fù)著俄羅斯的希望,在這種決定歷史的場合中,桃色事件這類低俗的話題怎么能夠擺在桌面上?而且,革命者是不能笑的。畢竟,革命是件崇高嚴(yán)肅的事!
1849年4月23日,陀氏因參與革命活動被捕,最終審定判處死刑。在死刑的前幾天,他接到確切的執(zhí)行日期。最初,他不相信這是真的,他認(rèn)為無論如何自己不會死。然而,在僥幸了一段時間之后,他開始察覺自己真的可能會死。有幾天,他變得歇斯底里,脾氣暴躁,先天性的羊角風(fēng)頻繁發(fā)作。在一次清醒之后,他忽然變得冷靜了。他開始在獄方的同意下會見親友,并和兄長從容不迫地交代后事。在整個談話中,他遠(yuǎn)比安然無事的兄長鎮(zhèn)定得多。
“還有好幾天才執(zhí)行!早著呢!”接受現(xiàn)實之后,他沒有變得徹底的絕望。他想盡可能地利用這幾天干些有意義的事情。但是卻找不出值得做的事。他連看書的心思都沒有!更多的時候是在睡覺——他居然能睡得著!很多時候他在為此自責(zé)。
行刑前的那晚,他睡了一個好覺。翌日一早,他被押赴刑場。時間是在1849年11月16日。在路上,他暗自算著監(jiān)獄到刑場的距離。
“還有一段距離!離死還早呢!”他鐐銬啷當(dāng)?shù)匕底詫に肌3酥猓紤]更多的是面對死亡所需采取的態(tài)度。嚴(yán)肅,一定要嚴(yán)肅!死生亦大已!
時值彼得堡的嚴(yán)冬。朝陽已經(jīng)遲到,它慢慢刺破濃如牛奶的晨霧,開始攀升。街道兩側(cè)是光禿禿的枝丫,一只快要凍僵的麻雀注視著陀氏一行。總之,一切都是灰色的。
“上帝已經(jīng)感應(yīng)到我要死!”他暗想,甚至對此有點(diǎn)滿意。這時候,他感覺到自己的靴子里好像有一粒沙子,硌得他的腳生疼,每走一步都疼。但他覺得在死亡這件嚴(yán)肅的事情面前,不能抱怨自己的腳被硌得疼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這是不體面的!
他忍著疼繼續(xù)前進(jìn)。他在街上看到幾個孩子在抽陀螺,其中有個孩子的帽子的形狀頗為可笑——像一坨屎。隨即他開始自責(zé):死到臨頭,怎么還有心思觀察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可是,世界還是不可抗拒地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想對一切視而不見,但做不到!甚至到了刑場,他還無法把世界排除在視線之外。仿佛要被處決的不是他,而他只是一個觀看行刑的人。
在刑場上,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觀看行刑的人。和他最初設(shè)想的不同,對于陀氏等人的慷慨赴死,人們并沒有把它看得與眾不同——大家只是來觀看死刑,沒有考慮到陀氏他們的死的意義。很多人甚至顯得有些迫不及待,他們在交頭接耳地聊天,話題不外乎家長里短,有些人甚至在笑!這一切令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到憤怒。他盡量轉(zhuǎn)移視線。在刑場不遠(yuǎn)處的空地上,正在興建一座大樓,幾個工人在爬上爬下地扎腳手架。他感到納悶——他們還興建大樓干什么!
刑場布置完畢。由于絞刑架不夠用,所以,分成三撥執(zhí)行死亡。陀氏在第二撥。第一撥人已經(jīng)被押上臺子。
“輪到我還早呢!”他不是在欺騙自己,他確實認(rèn)為自己離死還有一段。
第一撥執(zhí)行死刑的人都耷拉著腦袋,除了神色有些類似過早起床的不悅之外,看不出什么兩樣!陀氏對這些革命同志的表現(xiàn)有些不滿,就像一個導(dǎo)演不滿一個演員的表現(xiàn)。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考慮自己行刑前的表情。他在思索要不要死前喊出什么足以彪炳史冊的話?該喊什么呢?他沒想好。他感覺在死亡面前一切話語都是蒼白無力——甚至虛是偽的,缺乏概括力的。但他并沒有放棄,繼續(xù)思考著。
第一撥死刑犯的腦袋已經(jīng)被套在繩索上,執(zhí)行官向劊子手使了一個眼神。劊子手點(diǎn)了點(diǎn)頭,按下機(jī)關(guān)。犯人腳下的活板猛然開啟,他們一腳踏空,抽搐了幾下,一瞬之間就斷了氣。
人群中迸發(fā)出驚呼。連陀思妥耶夫斯基本身也忍不住要失聲大叫——不是歡呼,不是驚恐,就是想叫。他幾乎忘了他自己馬上也會得到這個下場。臺上那幾具尸體由于重力作用而下垂,他們仿佛被拉長而變細(xì),掛在繩索上,搖搖晃晃,像是在寒風(fēng)中搖曳的臘肉干。
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不能相信臺上那幾個活生生的人一下子就死了。他感覺不真實,這一幕像是在演戲。最后,他妥協(xié)了——即使肉身可以瞬間死去,可精神能在一剎那間灰飛煙滅?
臺上開始清理尸體,馬上輪到第二撥。陀思妥耶夫斯基開始感到恐懼,他安慰自己:就一瞬間的事,就像輪到我去買票了!在這時,傳來皇恩浩蕩的特赦令——死刑改為流放。
鬧劇!他想。他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