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天搬家了。新家在五樓,暖暖的陽光透過鐵絲網照進來,家里的一切都變得金燦燦的,就像國王的宮殿。窗子外面有鴿子飛過,鴿哨聲掠過耳畔,帶著尖銳的調子。
趙小天是喜歡這里的。他搬來這里一周了,每到下午四點樓頂便會響起琴聲,有時是歡快跳躍的調子,有時是溫柔的喃喃細語,有時則像藏了一片大海,波濤洶涌;他幾乎可以確定他家樓上住著一戶會彈琴的人家。可是這個彈琴的人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就連樓上的那道門都很少打開。
趙小天性子跳脫,媽媽說他是活猴兒,一天到晚屁股底下像點了火盆,一刻也坐不住。他搬家到這里,不過幾天便把樓上樓下的人認了個臉熟:樓上的唐叔叔一家很少出門,就是他家老是響起琴聲;三樓的李阿姨做得一手好菜,每天六點多樓道里飄起來的飯香準是她家的;一樓的周爺爺周奶奶每天早上起得很早,在樓前澆花種菜。
他搬家到這里,轉了學,就在附近的初中。老師把他安排到了第三排靠窗的一個位置,和一個叫唐悅的女生同桌。唐悅以前的同桌一周前轉走了,班里的人數正好,唐悅便單獨一桌。趙小天坐下的時候,唐悅偏偏頭,給了他一個淺淺的微笑。唐悅左邊臉上有個小酒窩。他默默地想。后桌的胖子捅了他一下:“新來的,你魅力不小啊,能讓凍土對你笑啊。”趙小天回過頭,看著胖子那張壞笑的大臉,一字一頓地說道:“首先,我不叫新來的,我叫趙小天;第二,我的同桌叫唐悅,不叫凍土。”胖子一愣,接著笑了起來:“好小子,我就喜歡你這個性!爽快!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我叫高志杰,他們都喊我高胖子,趙小天是吧,下午一起踢球啊!”趙小天在他肩膀上打了一拳,像高志杰這樣的人他一向是有好感的,不藏不掖,心直口快,夠哥們兒。
唐悅這個同桌很安靜,除了上課回答問題便很少說話,留著長辮子,柔柔順順地貼著后背。因為高志杰,的緣故,唐悅對他感激地一笑,看來,唐悅也不喜歡自己那個叫做凍土的外號。新學校的日子每天都充滿著新鮮感,下午放了學跟著高志杰一伙兒踢球,等到紅霞滿天的時候再各自回家。做作業的時候趙小天忽然想起自己好久沒有聽過樓頂傳來的琴聲了。不知道今天彈琴的人又彈了什么呢?
周六早上趙小天一般是窩在被子里補覺的。早上九點,媽媽拎著領子把他揪出了被窩:“還睡還睡,太陽都曬屁股了!人家樓上的八點就起來練琴了!你說說你,怎么就不跟人家學學!”這時趙小天才感覺到圍繞在他身邊的琴聲。今天的琴聲很溫柔,像是情人之間的細語。
趙小天把嘴里的飯用力地咽了下去:“媽,你說這彈琴的究竟是男孩還是女孩啊?”
媽媽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你管人家是男孩還是女孩做什么!我說呀,沖著人家能早起安安靜靜練琴,這一點兒就比你強八百倍!不過呀,彈得這么好,是個女孩吧。”
“嗯,媽,我也覺得是個女孩兒。”
“怎么?你個壞小子還想打人家主意啊?我告訴你趙小天,你可不許談戀愛!小孩子家家的,懂得愛情是個什么東西呢!”
趙小天在媽媽的絮叨聲中把碗一推,幾口咽下嘴里的包子溜回了房間。這時樓頂的琴聲突然換了個調子,變得慷慨激昂,像是一個巨人,胸中的火山即將噴發。趙小天就在這樣的琴聲里做完了自己的數學作業。
今天媽媽要包餃子,剁餡兒時沒有姜了,便一迭聲喊趙小天,讓他去樓下的菜市場買姜。趙小天應了一聲抓了錢便匆匆下樓。在樓梯上他遇見了正要上樓的唐悅。“好巧呀,唐悅你也住這兒?”唐悅的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是呀我就住在這兒,怎么,你也是?”“我家住在五樓,東邊,有空來玩兒啊。我還得幫我媽買姜,先走了啊。”想不到唐悅竟然和他是鄰居,這個發現真是太讓人驚喜了。這一頓餃子,他是飄著吃完的。
周一去學校時,唐悅已經到了,正看著英語課文。看到趙小天來了,唐悅歪歪頭,左邊臉頰上露出一個淺淺的酒窩。唐悅其實是個蠻可愛的女孩子。趙小天心想。他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連忙吐了吐舌頭。這邊唐悅已經開始輕聲地朗讀著英語課文了。不知為什么,趙小天看見唐悅,總覺得她身邊像是環繞著絲絲縷縷的琴聲似的。
這些日子英語老師貌似心情很不好,上課時寫了一大黑板的英語句子挨個逼問,答不出來的下課后去她辦公室享受獨一無二的上午茶。趙小天正在神游,英語老師的聲音驟然在耳邊炸響:“趙小天!第八個句子!填動詞的哪種格式?”趙小天猛地回過神,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無比艱難地在一大面黑板上找到第八個句子,一只手推了一張紙條到他面前,寫著:填原型,過去將來時的應用。英語老師的眼睛已經要噴火了:“怎么,還是填不出來么?”“填,填go,I was to go to school by the earlist bus last Monday when...”“好了好了,坐下坐下,下次不許反應這么慢了!”好容易下了課,逃過一劫的趙小天向唐悅表示謝意:“真是太驚險了,要不是你,我今兒就得和高胖子一起去喝茶了!”唐悅噗嗤一笑:“一看你那托著腮幫子轉筆的樣子就知道你走神了,難怪老師會叫你!”這次有驚無險的英語課過后,趙小天和唐悅的交流便自然多了,同桌友誼向前推進了一大步。
這天下午接近放學時,班主任姜老師急匆匆地走進教室,宣布了下周舉辦校園文化藝術節的事情,號召班里有一技之長的同學積極登臺進行才藝展示,并說這一項可以給班級加分。趙小天坐不住了,他早就想把自己那支金黃色的竹笛帶到學校顯擺一番了。要知道,在原來的學校,他可是學校民樂隊的一員呢!他一偏頭,看見唐悅在不緊不慢地收拾書包,絲毫沒有對即將到來的藝術節的興奮。“唐悅,你不報名參加藝術節啊?”
“不報,有事么?”
“我老聽見你家里有鋼琴聲,你不是會彈琴嗎?”
“我不會彈琴。”
趙小天一愣,唐悅已經收拾好了書包,走出了教室。
趙小天又照例和高志杰一伙踢球到很晚,坐在球場邊休息的時候,趙小天問高志杰:“胖子,藝術節你打算報名不?”
“報名啊,怎么不報?我可是會跳街舞的!”高志杰得意地抖了抖他那一身肥肉。
今天的數學作業有些難度,最后一道幾何題困擾了趙小天半小時,仍舊沒有一點頭緒。這種類型的題目他上課沒有好好聽講,而唐悅就不一樣了,唐悅肯定會這樣的題。他轉著筆,漫無目的地在紙上亂畫。他想給唐悅打個電話,可是他突然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唐悅家的電話號碼。只能上樓去問了。他一邊想著,一邊打開門上了六樓。六樓已經是樓頂了。今天晚上彈琴的人似乎格外給面子,溫柔的小夜曲彈了一支又一支。唐悅該不是已經做完作業了吧,趙小天想著,敲了敲門。溫柔的琴聲戛然而止,一會兒門開了,露出一張和唐悅幾乎一模一樣的臉:“你好,請問你找誰?”趙小天愣了,這個人是誰?他可沒聽唐悅說過她還有個姐姐或妹妹呀!
“我我我,我找一下唐悅,有道題目請教她一下。”
門全打開了,趙小天聽到了輪子滾動的聲音,他才發現這女孩比他矮上許多,是因為坐在輪椅上。女孩沖里屋喊了一聲:“唐悅!你同學找你!”趙小天聽見里屋的唐悅應了一聲,接著便是踢踢踏踏的拖鞋聲,穿著睡衣的唐悅出現在他面前。輪椅上的女孩和眼前的唐悅長相幾乎一模一樣,除了臉頰上的酒窩位置不一樣,唐悅看了看眼前愣住的趙小天,左邊的酒窩陷了下去,調皮地笑了起來:“怎么,沒見過雙胞胎啊?”輪椅上的女孩也笑了笑,“你好,唐悅的同學是吧,我是唐馨,唐悅的姐姐。”唐悅把唐馨推回鋼琴旁坐好,問了一句:“姐姐,要不要上衛生間?”唐馨笑笑,“不用,你陪你同學就好。”唐悅看看趙小天,“你來干嘛?”“這個嘛,有道題請教你一下,就是這道。”唐悅在被趙小天畫得亂七八糟的幾何圖上加了兩條輔助線,“這樣,證明全等就好了。”趙小天謝過唐悅,轉身下樓的時候,鋼琴邊的唐馨抬起頭沖他笑了笑,右邊的酒窩明顯得很。唐馨這會兒彈的是一首節奏明快的舞曲,空氣里都充滿了快樂的步點。
第二天,姜老師把報名表給了班長,每班十個名額,經過學校選拔過后面向全體師生展示。趙小天要了一張報名表,回頭看見唐悅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他碰碰唐悅的胳膊,“要不要給你也拿一張?”“不了,我拿著也是浪費。再說我又沒有什么才藝。”報名表到下午上課的時候便紛紛被同學們要走了,可唐悅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放學了,班長說明天上課之前把報名表填好交給他,趙小天正在記著黑板上的作業,旁邊的唐悅突然開口:“能把報名表給我看一看嗎?”趙小天的筆一抖,紙上拉下了一道印跡:“怎么,你想通了啊?我就覺得你肯定有才藝要展示!你要是想報名,那張表就給你,我還沒填呢!”唐悅嘆了一口氣,沒再說什么,低下頭去打量著趙小天遞過來的報名表。
趙小天下午和高志杰一起踢了半個小時的球,看高志杰抖了半天的肥肉,這才慢慢地往家走。他走進樓道,今天樓道里沒有像往常一樣回蕩著琴聲,反倒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哭聲,秋天的夜晚很涼了,這哭聲讓趙小天后背上的汗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趙小天給自己打了打氣,男子漢行得正做得正,鬼之類才不會來找我!想到這里,趙小天深吸了一口氣,噔噔地跑上樓梯,在五樓到六樓的樓梯口,黑暗里坐著一個人,正小聲地抽泣。這不是唐悅嗎?趙小天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唐悅身邊,拍拍她的肩膀,接著在書包里搜羅起了紙巾。唐悅看樣子哭了有一會兒了,眼睛就像兩只粉桃子。
“你哭什么呀?是不是因為沒有報名表了?我把我的給你你別哭了好不好?”
“不是,不是,我和爸媽吵架了。”
“其實,坐在輪椅上的應該是我。唐馨她就不該把我推開,這樣我就不會覺得欠了她什么。”
“我很丟人吧。爸媽一直都認為唐馨比我優秀。我站不起來比唐馨站不起來更能讓他們接受。”
從唐悅帶著鼻音的話里,趙小天斷斷續續地拼湊出了一個故事。一對雙胞胎,姐姐活潑外向,妹妹文靜內斂,從小就一起學舞蹈。上學了也是平分秋色誰也不讓誰。隨著年齡的日漸增長,姐妹倆的摩擦越來越多,好脾氣的姐姐總是包容著妹妹的小性子。姐妹倆一同進入中學,但姐姐明顯更出色些,妹妹因為小,脾氣犟,和爸媽總是不對盤。十三歲那年的一個晚上,妹妹和爸媽拌了嘴,沖出了家門,姐姐飛奔著追出去,妹妹奔到馬路上,遠遠地來了輛車,速度很快,到妹妹跟前時已來不及踩剎車,姐姐把妹妹推了出去,妹妹目瞪口呆地看著姐姐的腿被卷進了車輪下.......姐姐被搶救了回來,卻再也站不起來了,學校也沒法去了,只能每天坐在輪椅上彈家里的舊鋼琴。“我就是那個不懂事的妹妹。我欠了唐馨,唐馨的一輩子都被我毀了......”
趙小天再和高志杰一伙踢球時,不自覺地向他們打聽唐馨的事情。高志杰說:“唐馨呀,隔壁班的班花呢,忘了跟你說,唐悅就是因為整天不笑才沒被評為咱班班花的。不過呢,唐悅仍然位列咱班四大美女之一啦!”“誰問你這個了?說正經的!”“哦——你小子——哈哈哈,行行行我說我說,唐馨暑假里傷了腿,這學期請長假在家呢,聽他們說唐馨再也站不起來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唐馨跳舞跳得可好看了,可惜那時候你還沒轉到咱班。”趙小天聽到這里突然一下子站起來,背上書包就跑,不顧高志杰在背后的喊聲。一路回家沖上樓梯,把書包一扔便在媽媽驚愕的目光中沖上六樓,砰砰砰地敲起了門。門開了,露出唐馨的臉,今天唐馨彈的曲子帶著淡淡的憂傷,明顯受了唐悅和父母吵架的影響。唐馨笑了笑:“趙小天,是吧?又來找唐悅問問題啊?”
“不,這次我是來找你的。”趙小天把報名表鄭重地放在唐馨面前,“你看看校園文化藝術節的活動你愿不愿意參加?還有,我覺得你得勤出門曬曬太陽,這樣對身體好。”
“可是你看我都這樣了,我還能干什么呢?”
“你的鋼琴彈得特別好,我一天聽不見你的琴聲都覺得少了點什么呢!”
“可是我出不去啊。而且我到哪兒都是給大家添麻煩啊。唐悅不能到哪兒都帶著我,這樣太不好了。唐悅這丫頭,心高著呢。因為藝術節的事兒和爸媽吵了一架,她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實我什么都知道,誰讓我們是雙胞胎哪。其實我剛開始是挺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的,但我沒覺得是唐悅的錯兒。就算再來一次,我還是會把唐悅推開的。”
這時門響了一聲,唐悅回來了。看見趙小天,唐悅愣了一下,“這會兒你不應該在學校和高志杰一伙兒踢球嗎?”
“唐悅,我有件事兒想和你說。藝術節的事兒,我想你應該參加,你不參加那就太對不起自己了不是?高胖子說你跳舞跳得可好看了,我還沒看過呢!”
“我跳舞又不是給別人看的。而且我現在也不跳舞了,早就忘干凈了。”
“唐悅!你說什么胡話呢!”輪椅上的唐馨突然出聲。
“姐姐,你因為我成了這個樣子,你就當真不討厭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比誰都喜歡跳舞,也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背著爸媽哭自己的腿!”
唐馨臉色一變,嘴張了張,卻什么也沒說出來,搖著輪椅坐到了鋼琴邊。唐悅把趙小天送出門,低下眼睛,說道:“你別因為我和我姐姐拖著不交報名表了,藝術節,我不會參加的,謝謝你的一片好心。”這時背后突然響起了琴聲,趙小天越過唐悅的肩頭,看到唐馨坐在輪椅上,細長的手指按動琴鍵,臉上帶著一種格外安靜卻又格外堅定的神色,夕陽的余暉把她瘦瘦的影子鍍上了一層金,而無比激越的調子正從她的手指尖源源不斷地流瀉出來。唐悅聽得愣了,久久地低聲說了一句:“《命運》,是《命運》,貝多芬的《命運》。”趙小天在《命運》巨大的回音里緩緩走下樓去,他的心里好像有什么,輕輕地碎裂開了。
回到家,趙小天拉開抽屜,拿出了那支竹笛,緩緩地摩挲著,還是下定決心,將竹笛的孔對準嘴唇,吹起了他最擅長的曲調。少一次機會又怎么樣呢,我趙小天從來不是愛顯擺的人!媽媽望著趙小天站在窗邊吹竹笛的身影,對爸爸來了一句:“我覺得兒子今天怪怪的,放了學不做作業吹什么笛子呀!”爸爸把臉從報紙后面露出來:“兒子心里有事,這小子,我看是長大了!”
趙小天是全班最后一個交上藝術節報名表的,沒人知道他的報名表上到底寫了什么,大家知道的是藝術節上坐在輪椅上的唐馨掛著大方得體的微笑,彈了一支步調明快的舞曲,而被叫作“凍土”的唐悅,則穿著鮮艷的舞衣翩翩起舞,蒙著面紗的臉上始終在笑。趙小天坐在臺下,心想唐悅要是整天能這么笑,班花的位置非她莫屬。唐悅終于從唐馨的受傷中走出來了吧。
藝術節過后,班里的座位進行了調整,趙小天調到了另一組,和唐悅不再是同桌了。可是他們還是鄰居。樓頂還是時時會響起琴聲。只不過,琴聲中時常夾了清越的笛音,讓人聽著,心情莫名其妙地就會變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