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模糊了雙眼,我沒有向別人講述過我的哥哥,沒人聽懂,我也怕不用心的聽者褻瀆了那個孤獨而高潔的靈魂。
我的哥哥長得魁梧,長方臉,寬寬的額頭,眉眼鼻子下巴都沒有一點缺欠,留著分頭,穿著干凈,再破的衣服哥哥穿著都好看。但我不能用英俊來形容我的哥哥。我不知道哥哥是哪一次的驚嚇,或者是漫長的苦難歲月的原因哥哥的眼神迷離,發呆,自己獨處時,不知把眼光停留在哪,不自然,拘束, 甚至不安。他只能看書,所說看書,不是學習性的,是他安神的藥。他也學不進什么,因為他看的還是小學的語文或數學,他是小學教師。
哥哥是老高三學生,學習優秀。是非常有前途的青年。災難降臨了,哥哥沒書念了,哥哥天性善良,孝順,一邊心疼父母,一邊任勞任怨的勞動,在家在外都不敢反抗,在家怕爸爸,爸爸陰郁的臉他一直都怕。在外,生產隊長都給他派重活。有一次,給棉花打農藥,哥哥中毒了,都快不行了,是大姐拼出命,堅決要求生產隊救人,生產隊出馬車到醫院,哥哥搶救過來了,我聽二姐說,哥哥眼睛發直,就是那次中毒做的病,我也不知道,我和哥哥差了十九歲。一切都是聽家里人東一句,西一句拼湊起來的。但我心里一直都在疼, 都在惋惜,不光他是我的哥哥,而是一個好青年的毀滅。
哥哥天不亮就起來,春夏秋冬他都有活干。挑水,砍柴,掃院子……天不黑不會進屋子,掃當街都掃大道上。媽媽很愛哥哥,因為是哥哥撐起家的一片天,但他這種木呆呆地傻干,媽媽也會說上一句:“就知道掃大街!”
哥哥的木訥比潤土還令人嘆惋,我的哥哥啊,我到底從哪一方面來寫你呢?淚水奪眶而出,我真的不知從何說起。
記得小時候,一到冬天下大雪,哥哥就用草篩子扣家雀。掃一塊干凈的地皮,灑一點秕谷,繩子一頭系玉米棒,一頭從窗口拉進來,那時是紙糊的窗,不能弄大口,只用一只眼睛看,我和二哥 都想看家雀進篩子,你一眼,他一眼的,沒有幾次扣到。這是我唯一記得哥哥玩的事,剩下的就是那樣干著,干著……
一九七八年,哥哥被大隊招到學校教書了,哥哥在整個大隊,文化是最高的。既便如此,也不是理所當然的,一些無法言說的陰霾不是那么容易散去。是有好心人的舉薦,在他們找不到其它人比我哥強的情況下才上去的。我還小,具體的我不知道。大人不讓我們小孩聽到。我的媽媽不讓我們心里有恨,我除了不經意聽到,爸爸,媽媽沒講過最扎心的事,可我還是記下了不少。
哥哥二十八歲了,封閉的山村哪里能自由戀愛,我沒有姑,舅,姨這樣的親戚。沒有人給我哥保媒,哥哥就是被愛情遺忘的角落,日復一日地過著,我家的愁苦沒有散去。哥哥是光棍,那么一表人才的人是光棍,爸爸更寡言了,媽媽更絮叨了,家庭的氛圍很沉郁,哥哥就像個罪人,他內心的苦,他自己淡化了,他也不敢放大吧!他只是覺得給父母帶來恥辱了。哥哥不茍言笑,上完班到家就干活,寒暑假割柴火,等到生產隊解體后,土地分到個人手里,哥哥養了一頭毛驢,農活的勞累都壓在了他身上,可他的付出是代父母養活了弟弟妹妹,尤其是二哥,竊取了哥哥的一生勞動的果實,可悲的是他渾然不覺。
九三年,二哥在吉林帶回媳婦,自己帶回來的,他自己要上財禮了,拿走了家里的全部錢,哥哥本來就是個不接觸外面的人,多年形成的習慣,他又像個家長,而且是沒權威的家長,爸爸向來不管事,但誰做事不隨他意,他的長長嘆息讓我們每個人都怕,我那年也二十多了,我特別不理解二哥為什么會拿走大哥的錢,而且是全部,他和二嫂都成了,都已經懷孕了。我說我二哥騙錢,為此,爸爸說我心狠,我不知為什么說我心狠,但爸爸話少,我們從來沒把話說明白過。接下來生第一個孩子說難產,把那年的全部攢的錢又掃光了,再生小孩,又掃光了,九五年爸爸去世,都是借的錢辦的喪事。
二哥的孩子三歲了,會叫奶奶了,有了電話,孩子打電話就要錢,我媽就許諾,哥哥就郵。當他和我說這些的時候,不帶觀點,平鋪直敘。但我知道,他心里不是滋味,那時,我在大連打工,回到家,哥哥跟我嘮一些心里話,我也能理解。他說,那一年,他給郵兩次錢,每次都是三百。二哥在拿郵單的時候,有人問他,“你家這么有錢,你哥是干啥的?”二哥說,“我哥是正式老師。”大哥很反感這句話,因為他不是正式老師,他每月才二百元錢,他也沒放棄娶妻生子的想法,二哥這樣不懂他的真情與苦楚,他心里難受,可他又像被什么東西拌住了,掙脫不了。我曾明確告訴他,你不用管二哥!可他說:“他沒錢怎辦呢?我先把他顧好了,他再顧我!”我曾被他的天真氣得咆哮過。我說:“成完家的人哪里還能顧你啊?心也不在了,情也不在了,再說他現在都要錢,以后能好哪去,一個礦工?”沒有用的,誰也改變不了他的認知!他的愚腐,他的陳舊思想,他對兄弟的手足情深。
二零零二年 ,民辦教師全部轉正,哥哥翻身了,終于硬氣起來了,但讓人覺得古怪,那年我懷孕在家,我還像以前那樣和他說話,有時作主做一些事,他就發脾氣,我也幾次與他爭吵,幾次落淚,他都沒有了往日的溫柔。我也不幸福,三十六歲了,才遠嫁河南,我走后,有個油嘴滑舌的敲豬的給哥哥介紹一個寡婦,年齡差二十多。正常情況下,是多么不可能啊,可哥哥好像凍齡的人,他不懂得這個差距,也不懂自己能不能贏得芳心,也不會看對方的人品,他的認知里,他是轉正的老師,有資本了吧,就同意了。沒想到,吃完定婚飯后,人家不干了,彩禮不多,三千左右吧,為此,哥哥上吊自殺了。聽人們說,他不想見人,不能教書了,不教書就像要了他的魂一樣,于是,悲劇發生了,一個清早,我家的驢跑了,媽媽去找,哥哥就在西屋的房梁上吊了,媽媽回來后叫人,可晚了,哥哥就這樣去了,沒人知道他最后的想法。
多年后,我的心越來越沉,哥哥在外人看來是想不開,其實不是的,他沉悶了幾十年,盼望了幾十年,得到的也不過如此,沒有青春,沒有輝煌 , 也沒有別人的另眼看待,日復一日的地等來的不是命運的轉變,而是一場羞辱。我在河南,這一切我都沒看到,也不知哥哥最后的心聲,沒人會知道,也沒人去想。二哥簡單地把大哥埋了,反風俗習慣,都沒給買一口棺材。心酸不能再心酸的寒酸。
兩個月后,我抱著四個月的孩子,輾轉火車汽車,三輪車回到故鄉,一切都好凄涼,我給哥哥打了一場官司,告媒人隱瞞女方不能生育的事實,和從中明要一千元錢,我在哥哥的小筆記本中看到的。不求勝訴,只求告慰哥哥的在天之靈,來人間一回,有一個妹妹記得你,有一個妹妹感謝你,有一個妹妹在意了你的死……
你吃了人間最大的苦難,經歷了非人的折磨,替父母養育了兩個妹妹一個弟弟,最后母親的天倫之樂建筑在你的不情愿奉獻上。你麻木了,高智商和高情商使你感覺人間不值。你去了,決不是偶然,是人性的貪婪和殘酷,你去了,少受傷害,少看一些無恥。去吧,我的哥哥!
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鼻子依然還會酸酸的。祝哥哥在天堂里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