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60年代的知青忘年交 。當他深情回憶知青生活的時候,一直強調在昏黃的煤油燈下面讀書,是他艱苦知青生活中的幸福情節。
他說,那時候,書是奢侈品。想要讀一本書,需要花費比讀書更多的時間去找書,等書,因為每本書后面都排著長長的隊。那時候的書都不放在書柜里的,都在隱秘的犄角旮旯,總有很多層布包著,因為不能被人發現,否則就可能被舉報沒收。他說,那時候他們白天都要下地干活,讀書只能在大家都睡了之后,小心翼翼的拿出書來讀,昏黃的煤油燈下,總是搖曳不定的讀書身影。那時候的書都是在地下流通的,因為很多的書都是禁書,隨著新一批新的知青來到,就會有一些新書到來。他說,那時候的書不僅是拿來讀的,也是拿來抄的,10多萬字的《茶花女》有人抄了,68萬字的《安娜·卡列尼娜》也有人抄了,甚至連91部的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也有人抄了。那時候,有原書的人很牛,他可以提很多條件;有手抄本的人也很牛,那也是財富,想讀的時候就拿出來讀讀。我見過朋友手抄的《包法利夫人》,字跡清秀,隔著遠走的時代和泛黃的紙張,我仍然可以看到一個孜孜以求的讀者在陋室里抄書的情景。朋友還講了一個細節,幾乎每本書寫得最精彩的章節都是黑黑的,那是在流傳過程中被人反復翻閱的結果。
這個朋友在他幾年的知青生涯中讀了好幾百本書,也抄了上百本書。書里面的很多細節他都還記得,甚至是在多少頁的第幾行他也記得。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他說在物質貧乏的年代,無論白天多勞累,在晚上拿著書就都什么都忘記了。那是這輩子讀書最多的時候,也是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候。
朋友的情緒深深的感染了我,讓我憶起自己讀書的一些片段。
讀過高中的父親,有一箱子書,包括全套83本《三國演義》的連環畫,還有1926年版的《子愷漫畫》,還有很多六七十年代出版的將軍元帥傳記。但是爸爸的書不輕易給我們看,因為那是他的珍藏,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年幼的我和弟弟,還不懂得這些書對爸爸的意義,書總是隨看隨丟,總是被弄臟,被弄壞……可是有一天是除外的,大年初一的早上,爸爸總會把珍藏的書拿出來給我們看。九十年代中期,大年初一的早上,我家院子里爸爸、媽媽、弟弟和我,一字排開,一人拿一本書津津有味的讀著。那時候爸爸最有文化,我們總拿著書問他我們不認識的字……還記得在爸爸的書中掉出了一封信,那是他同班的女同學寫給他的,調皮的我和弟弟,一人讀那封信,一人在旁邊表演,媽媽在一旁笑。時光靜謐而美好,溫暖而潮濕,我們家因為這些書和閱讀與村里一堆堆打撲克,打麻將的場景那么的不一樣。而多年以后爸爸才說“一年之計在于春,新年的計劃里不能少了書”。所以那一天我們可以隨便“蹂躪”他的書,他對孩子們深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哪些書里。
爸爸的書束之高閣的哪些年,我和弟弟望書興嘆過。等到我們大一點之后,不上課的下午,我們會踩著半截梯子用高難度的動作爬上樓,從亮瓦漏下的光線下讀書。那時候總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一下午連一本書都讀不完。二十多年過去,我還記得我那時候讀的一本叫《星星草》的小說,還記得里面男女主人公的名字和故事梗概,還記得里面太平天國女戰士英勇殺敵的細節。
讀高中以后,校園里開始流行租書,一角錢租一本。小鎮上的小書攤是我經常光顧的地方,哪兒什么類型的書都有,而那個年代剛好是言情小說和武俠小說“橫行天下”的時候,我的同桌一天一本言情小說,我的前桌兩天一本武俠小說。上課的時候兩個如癡如醉的小說迷是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的,上課不敢看小說的我,成了他們兩個的消息樹,每當老師從講臺走下的時候,仗義的我需要一邊踢前面的凳子,一邊用手拐旁邊的胳膊,隨后是抽屜里有噼里啪啦藏書的聲音。班主任趁我們去做操的時候,挨著搜過我們的抽屜,而那一月多少人的早餐錢全部用來賠了書店,我這個老師眼中的乖學生也沒能幸免。
最美的青春總是和讀書有關。那時候的我既不懂你儂我儂的言情世界,也不懂大俠們的招數,但是我喜歡三毛,喜歡席慕容,喜歡巴金《家春秋》……那時候我認為喜歡同一類書的人一定是同類,在書店的登記本上我總是等著一個男孩的讀過的書,在席慕容《無悔的青春》扉頁上,那個男孩寫著:“誰陪我去找那棵開滿鮮花的樹?”這簡直是對我無聲的邀請,在即將高考的日子里我讀著荷西和三毛的《給我一匹馬,陪你走天涯》,苦苦的等著某天鼓著勇氣勇敢的出走。盡管多年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男孩,也沒有出走成,我總覺感謝閱讀帶給我的故事,它曾讓我的內心那么美好過。
我不知道記憶會不會隨著時光而泛黃,但是我知道風高云淡的清晨,思念濃濃的午后,彩霞滿天的傍晚,翻開書,聞著墨香讀一本自己喜歡的書,確實是一種享受。盡管這個享受需要時間,需要心無雜念,需要專注,但是固執的我愿意和快節奏的生活多一點對抗,愿意在人手一臺智能手機的低頭閱讀族中,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