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乞
峰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在夜晚的大街上,凜冽的寒風像往常一樣不怎么待見他,只使勁往他單薄的身子里奔涌。他用雙手緊握身上那件綠的發(fā)黑的大衣的領(lǐng)口,瑟縮著在這條同他一樣被人所遺忘的小道上前進,一張臉像紅的發(fā)爛的蘋果,快要凍裂開來,卻并沒有什么表情。
峰早就習慣了這樣的日子,年復(fù)一年。
他不記得自己的年齡,只記得自己遠不如之前年輕;不記得走過多少路,只記得是在一直向前走著。記得最清楚的只有這個名字,是在還沒有成為乞丐的幼時,娘經(jīng)常叫的。直到大概五歲的時候在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與娘意外走失,峰也從未得知自己的姓氏。他忘記了自己是如何知道乞討這種僅存的活路,當他完全能記事的時候,他已經(jīng)成為了一名合格的流浪的乞丐了。
大抵又到了春節(jié),這時的風向來最為寒冷,今年更是吹得他寸步難行。盡管如此,峰還是從不責怪它的刁難,因為曾經(jīng)有人告訴過他,風和他的名字讀起來是一樣的,峰覺得這也許是注定好,上天送給了他一個能夠一直陪著他的兄弟。
在十多個春節(jié)之前,峰曾經(jīng)到過一個村莊,前日的收入還足夠支撐一陣子,毒辣的太陽曬得他喉嚨發(fā)干,于是他坐到河邊,把頭扎進清涼的河水一頓痛飲,直到肚子被撐得發(fā)脹,峰才昂起頭,抹了抹眼睛,卻看到了一個男孩不知何時蹲在了他的身旁。峰通過河水隱隱約約的映照,才知道自己的年齡應(yīng)該與他是差不多的。男孩似乎對他的打扮感到很驚異,便和他說起話來了。那天峰知道了很多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東西,也知道了自己現(xiàn)下謀生的活路被別人叫做乞丐。直到黃昏,男孩才想到問起他的名字。
峰很激動,因為從來沒有人問過他的名字。男孩也第一次見到了沒有姓氏的人,于是興奮地問他;
“峰,是哪一個字啊?”
峰從沒有讀過書,只好不再作聲,低下了頭。男孩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慢慢介紹給他。遠處的山頭叫做峰,是高聳的;刀上尖尖的刃叫做鋒,是銳利的;雨水充足的年份割來的麥子叫做豐,是幸福的;至于風,則無處不在,當你的頭發(fā)飄動起來,就是風在你身邊。有時涼涼的吹得你很舒服,有時又讓你凍得難受。峰當然無從得知自己真正的名字到底是哪一個,仔細思考了很久,他不想做帶來傷害的刀鋒,也不敢祈禱能過上豐衣足食的生活,他覺得自己就像大山一樣,孤獨而沉默,山只能停留在原地,他只能前進,除此之外再沒有什么可做。于是峰選擇成為高山,他望著遠方的山川,難得地露出了笑容。
在之后的日子里,峰偶爾也會聽見有人小聲地叫他“峰子”,他不知道這些人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遇上有其他年紀大一些的乞丐和他攀談,他也會問起這件事,可那些老乞丐總是哈哈笑著,從來沒有人告訴他真正的緣由。有一個比他大上幾歲的,笑的連剛剛湊夠錢買來的饅頭都差點沒拿住,告訴他:
“你呀,就當他們叫的是你的名字好了。”
以往的歲月雖然從來稱不上幸福,可在峰的回憶里總是那樣美好。他想起硬幣在碗里叮當作響的音樂,想起飽餐一頓的滿足,想起某一個冬天,一位農(nóng)民脫下軍綠色的大衣,披在他的身上。
想到這里,峰動了動僵直的手指,才感到一絲暖意。可這并沒有什么用,風輕而易舉地將那絲暖意吹落到空中。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峰穿過村莊的光景越來越少,身邊常充斥著汽車駛過的嗡鳴聲。也就是那時,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同行開始急劇地增多,可他們和自己之前見過的都不一樣,有的耷拉著一只袖口,有的拖著一條褲腿,還有更奇怪的,會抱著音箱,睜著空洞的雙眼,半哭半喊地講述著自己的苦難。峰混跡在他們中間,向來沉默的他總是被無視,一天下來只能收到可憐的幾枚硬幣,他們收到的卻是峰很少見過的花花綠綠的錢。
不過峰覺得沒什么不好,那些同行比自己慘得多,比他更能得到別人的心疼與施舍自然也是順理成章的。這樣想著,他倒也心疼起他們來,覺得應(yīng)該幫襯他們,卻又沒什么可以做的。他想學著之前找他聊天的別的乞丐的樣子,挑一個晚上找他們聊天,至少能為他們帶來一些快慰,可一到夜晚,峰就像被這個世界單獨隔絕了一般,連拖著褲腿,只能在地上爬的男人也不見蹤影。當天再次大亮,搖晃袖口的人又會端著碗出現(xiàn),男人又會爬到原來的地方,音箱又會翻來覆去地唱起昨日的曲調(diào)。唯一的新意不過是他們每天都各有不同的衣裳,和那些紙票一樣花花綠綠。
峰走過的每一個繁華的街道,幾乎都充斥著這樣的乞人。
峰的日子愈加艱難,看著有些大人慫恿著他們年幼的孩子施舍一些零錢,那些打扮的光鮮亮麗的孩子邁著或歡快或靦腆的步子走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希望著他們奔向的是自己,可這種希望大多數(shù)是落空的。也許父母還會拿他教育孩子,不能像他一樣,好吃懶做,明明是個有手有腳的年輕人,卻妄想不勞而獲。峰有時也會看見和自己一樣的,以前的乞丐,注視對方的瞬間,二人便立刻明白眼前的人正處于和自己一般無二的處境。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許久,直到一群穿著整齊相同的服裝的男人,像撥開麥田中成熟的小麥一樣撥開人群,大叫著趕他們離開。一時間,失去手臂的男人突然長出了一支潔白健全的手,護住碗里的錢灰溜溜地走了;沒有雙腿的年輕人一骨碌就站了起來,滿臉堆笑地向他們一邊鞠躬一邊道歉;哭訴的盲人的雙眼突然變得比鷹還銳利,精準地岔開那群男人,沒入人群之中,音箱還在原地如泣如訴地唱著歌。
峰從未見過這種神奇的魔法,只要男人們用那雙白凈而強壯的手輕輕一指,乞丐們的殘疾就都好了。于是他湊上前去,想讓他們也治好自己身上那些陪伴了他許久的傷口和凍瘡。峰身上的惡臭熏得男人們趕緊捂住鼻子,推搡著他離開這里。這時,他們中的一個突然沖上前來,攔住了其他人,盯著他看了看,末了,只嘆息了一聲,沖他擺擺手;
“快走吧,走吧,別怪我們,只是這地方你實在是待不得,可別再來了。”
峰猜想著,那些魔法師一定覺得自己的這些小病與那些殘疾人比起來要輕的多,是不值得施展魔法的。這個機遇既然不該屬于他,也就不算錯失,自然沒有什么可遺憾的。
風好似鐵了心要與這個不肯屈服與它的兄弟爭個你死我活,惱羞成怒地越刮越狠了。峰用盡全力挪動著自己的身子,使勁撐開刺痛的眼皮,雙手幾乎撕扯著那件老舊的大衣,緩慢而堅定地朝那個黑暗的角落走去。近乎只剩下幾根纖細骨頭的腳掌,毫不示弱地在風的怒吼中,擲地有聲。
峰已經(jīng)數(shù)天沒有得到過一分錢的施舍。無數(shù)人匆匆走過,可施舍給他的不過是鄙夷的眼色。那些男人趕他走的手段也越來越暴力,峰在他們的呵斥和拳腳中,隱約知道了,這是他們的營生,和自己一樣,不這樣做是無法生存下去的。他終于不肯再上街,賴以為生的破舊的碗也早就化成了一堆瓦礫。
時代這一次還是要把他毀滅了。
峰終于來到了那個黑暗的角落——一條死路的盡頭。這樣終于不會嚇到其他人了。他將選擇在這個不知是什么的地方,于不知是什么日子的一個冬夜,結(jié)束自己沒有目的地,也沒有什么遺憾的一生。
他攙扶著墻邊輕輕蹲坐下來,雙手松垂到身子旁邊,緊捂的大衣也長開了懷。一座高山即將幻滅,而風是唯一的見證者。它不再急著打敗這個一無所有的乞丐,而是放緩了攻勢,像是在為他送行。峰靜靜合上了雙眼,一絲淡淡的笑意爬滿了他干裂的臉龐——因為只有這一刻,他感到自己與這個世界徹底融為一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