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長得很端正,濃眉大眼,很壯實,身量也很好,估計一米八也差不離。人也十分勤快,菜地莊稼地一樣不落,還挑著個擔子趕集,幫人補鞋修傘,修車,樣樣都會。近些年買了電瓶車,三輪車,早些年有犁田機,幫人家犁田,樣樣都干,也算一把好手。怎么就沒娶上親呢?
要說生理需求,不是沒有,他和村里一個觀念比較開放的婦女一段時間里保持著大家心照不宣的關系。我們這些小孩子從大人的言語中也知道一些。
二爺的爸爸,也就是小爹爹是個很摳的人,只進不出,老婆早逝。有四個兒子,其中有個三爺,當時讀書很好,在外面相親,要三百塊錢下定錢,小爹爹死活不給,三爺一怒之下就出去打工,結果伐樹的時候被壓死了。死的時候二十出頭的年紀,大家都很惋惜,我是從長輩們的閑談中得知我們家還有一個很聰明但英年早逝的三爺。時光是很無情的,不論當時他多么意氣風發或者憤慨,現在只是遙遠模糊茶余飯后的談資了,也沒有人真正為誰掬一把淚,各自奔忙,好生相忘。
現在還好的是大爺,大爺七十多了,小時候生瘡,導致腳跛的厲害。他有一個妹妹,就給他換親了,取了精明算計的大娘,如今也算兒女雙全,孫子外孫女都有了。雖然一家人性格有點乖張,難以相處,周圍鄰居也是屢有惡評,但好歹自己的生活還算周全的。
還有一個小叔,入贅到隔壁縣一戶人家去了。吵吵鬧鬧,日子也還算過的下去,入贅女婿難免受氣,很難像正常人家享受大男人待遇——這在農村來說挺有差別的。但也沒有辦法,對他來講,家里舍不得出彩禮錢,能夠有個家實屬不易。
還有就是二爺,四個兄弟中的單身漢。他人長的確實周正,勤快,年輕的時候周圍四鄰不是沒有幫忙操過心,至少勸勸還是有的。但二爺覺得麻煩,太麻煩,還費錢——看不到價值。如今也可以看出,他是個獨來獨往的人。以前他感冒,我從家里拿來感冒藥給他,他不要,說吃了藥就很難好,以后一直要吃藥,自己扛扛也就過去了。年輕的時候幫人干活犁田,干的是很辛苦的活,自己又極為節儉,也攢下了不少錢。他十分能干,基本上樣樣都會,一般也很少向別人求幫忙,對別人也很少理解體恤,不太懂得鄰里互睦,相互合作這些事情。聽了很多時候媽媽會說二爺性格古怪,但好在媽媽沒指望沾他什么光,看不慣說說也就算了。其實我覺得這種古怪里面有一種清高——他確實足夠勤奮,也相當自立,甚至認為自己可以不需要依靠別人。
他對自己也是極為節省,相當苛刻的。每次看他做飯,總是蒙上了一層煙灰一樣,碗里黑黢黢的,菜也蔫嗒嗒的,燒過頭的感覺。而且他有個習慣,吃完這頓飯不洗碗,留著放在碗櫥里下頓再來吃。一個人生活也確實方便,只有嘩啦啦進賬,很少出賬,似乎這樣也不錯。
二爺這幾年過了六十歲了,有點上了年紀,勤勞不改,但是比以往性格要好些了?,F在媽媽有時候不在家,他會幫著喂喂雞什么的,菜地挨在一起,也會幫著打打藥水。最讓我感慨的是,自從我家那個無法無天的小侄子降生,慢慢長大,他身上表現出了慈愛的一面——僅對小侄子。小侄子騎在他頭上,他楞楞地笑呵呵。媽媽忙的時候,他有時候會過來幫忙抱抱小侄子,總是在逗他的時候笑逐顏開。有時候小侄子一個人跑到他家去串門,他會試著喂一點飯,嘴里說著,我這飯也不好吃,你不一定吃哦。上次,我把侄子丟給他,自己出去了。小侄子一個人跑到別的地方,二爺嚇得到處找。我回來的時候,他帶著小侄子串門,在鄰居家吃紅薯,放在懷里緊緊抱著。他去別人家串門,人家給了一根香蕉,他就摸過來,問小侄子在哪里,說小侄子最喜歡吃香蕉了。剝了遞給小侄子,然后心滿意足走開了。凡此種種,不必細數,我為人類的感情感到驚奇,也以為二爺要轉性了,變的溫和慈悲。
但是,我好像想的太簡單。有一天他曬稻子。小侄子在里面各種鬧騰,把稻子裝進小車后備箱,然后拖來拖去,二爺看到了只是很寵溺的說,別搞了,身上搞臟死了。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后來大侄子從稻子里經過,二爺還是很嚴厲兇他,并且責怪大侄子帶著小侄子來搗亂——他就是不愿意責怪小侄子。這個時候,我突然覺得,人是沒有變的,還是那么古怪小氣。他的慈愛也是有限的,看對象,怎么說呢,我那個小侄子確實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就是太皮了——心疼大侄子三秒鐘,長期在一起會有一點陰影的。
前幾天,二爺從鎮上買了米糠,住在鎮上的他的幫扶人胡校長給他買了一件綠色的軍大衣。拾掇好,回家的路上有一個下坡的時候,突然眼前一黑就摔倒了,大腿骨摔斷了。他打了電話給一個親戚——唯二能夠幫上忙的。還有一個就是我媽了,家住的近,有時候也幫幫忙。他跟大爺關系很差,大娘為人過于算計,都是不想吃虧的。還好,他在老了的時候終于知道要廣結善緣,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他腿斷了之后依然騎了十幾里路回來了,回來以后我媽問情況,他還表示隔天再去醫院看看——不可謂不獨立不堅強。在媽媽的堅持下——我媽一向以人為本,也足夠熱心,更何況現在好歹是個村干部,去了縣醫院——血壓偏低導致頭暈,毫無疑問,腿骨需要手術。我去看他了,二爺躺在那極不習慣,連聲嘆氣,他勞動慣了,哪里受得了這么躺著,頗有一種虎落平陽的感覺。我問他疼不疼,他說很疼,我說了一些叮囑的話,他也沒作答,估計心里覺得我說什么廢話,無心聽了吧??吹某鰜?,他特別不想麻煩人,要知道,他可是一向把自己搞的妥妥貼貼的,還能干活,賺錢。一下子這樣怎么受得了,大小便都要人幫忙,飯也要喂,遠在外地的弟弟要趕過來,唯二的兩個親戚都跑過來了。親戚們關切的問,要不要這個那個,要不要把家里的雞帶一只來補補,他一概搖頭,他覺得自己應該很快就可以出院,下地干活了——怎么受得了自己要麻煩別人?!只想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那么一小瓶水就要好幾十,都放了什么東西進去了?!算了,也沒有辦法,疼的厲害,現在醫院呆呆吧。
幸好媽媽及時向村里報備了,村里給五保戶買了意外保險,可以賠償請護工的錢。醫藥費有合作醫療可以報銷一部分,減輕了一部分負擔。
二爺眼睛看著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媽媽在催他,說先自己湊錢把手術做了,然后再報銷,同時也聯系了他的小弟弟——入贅別家的小叔。他沒說話,我站在那作為過來人叮囑了幾句——我曾經腳骨斷裂,也做了這類手術。其實我知道一切有醫生,但又沒什么好說的,有時候真覺得人需要廢話。廢話可能不是為了傳達什么意思,僅僅是為了表達情感。
昨天回家,手術還沒有做。我問了一句,他有沒有錢?媽媽說,有。在小屋子里都翻出來一萬塊,都發霉了。我驚詫,那個破屋子里還有這么多現金?還有,你們翻他屋子了?媽媽解釋道,是二爺自己說的,小叔給找出來的。可能二爺也不得不服,人有旦夕禍福,天有不測風云,還是先把眼前這關過了再說。
有時候我會很感慨,記得有一段時間特別迷一句話:弱小和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人類之于自然和命運而言太過渺小,企圖以自身之力窮盡這未知是一種無知和傲慢。承認自己的渺小和面對未知時候的脆弱,安安心心過好當下。接受命運吧,每一種命運都是安排好的修行,里面裝滿了喜怒哀樂,裝滿了困難和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