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新篇——改編自蒲松齡作品《狼》

(一)


重陽節,小雨過后。


桂林巷外又重現了之前的熱鬧與喧囂,尤其在那陣不短不長的小雨之后,天空很快恢復了晴朗,許多頑皮的孩子又都成群結伴的穿梭于熟悉的巷弄,閨中的女子也打開小窗,拄著下巴欣賞著雨后的彩虹。


街角處,一個魁梧的漢子正緊閉雙眼,滿臉陶醉的呼吸著泥土的芬芳,然后笑臉燦爛。漢子一手叉腰,一手搔了騷后腦的頭發,仰頭望天,嘴里念念有詞。“老天爺真是開眼,雨下了這么一小會兒就消停了,真不耽誤咱老張的生意,下雨那陣兒還以為今天出攤又是白忙一場。”漢子扯了扯圍在身前的皮革圍裙,笑吟吟的走向自己賣豬肉的攤位,希冀著一天的好生意。


那漢子是一名屠戶,本名叫張福,是長嶺村人氏,早年家貧,祖上世世代代在那片極為貧瘠的土地上耕種,收成好壞,全憑老天爺高興不高興。在張福十五歲那年,他的老爹得了重風寒一命嗚呼,所幸他已經長大,足夠扛起一家子生活的重擔。小張福認為,只要肯出力氣,努力的在田間地頭揮汗如雨,足以讓他的老娘和弟弟填飽肚子,興許再過那么幾年,攢下些家本,買一頭黃牛,娶上一房媳婦,自己的人生就算是完美了。樂觀的少年總會憧憬著美好的未來,不久便一掃父親去世的陰霾,投身于繁忙的農活之中。


可世間的事情就這么反復無常,村子沒過幾個月又趕上了一場蝗災,讓少年精心耕種的成果徹底灰飛煙滅,這讓少年在沒人的地方偷偷抹過好幾次眼淚,感覺自己辜負了父親臨終所托,沒能照顧好一家老小,這讓他很是自責,但淳樸的少年從未埋怨天災人禍,更不會指著老天爺說一個不好。雖說現實讓少年很受打擊,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太長時間沉浸于哀傷之中,眼見家中的米缸已然見底,一家人能否活命顯得尤為緊急重要。于是,在四處求錢借米無果之后,無可奈何的做出了和許多貧苦村民一樣的選擇--逃荒。


(二)


長嶺村外,一位身著黑色汗衫的胖子正蹲在高高的土坡上望向村口這邊,毒辣的太陽刺得他不敢睜大雙眼,只得將手中的蒲草扇子橫蓋頭上,才勉強感受到一絲陰涼。黑衣胖子兩眼發直,許久也不眨巴一下眼睛,但可以看得出他在等待著什么,目光中不敢有一絲懈怠。


一位名年背著一名稚童緩緩的從村中的老槐樹下走過,一位婦人拄著一根棍子吃力的跟隨其后,行進的目標是小村的村口。少年踩著一雙草鞋,褲子的褲腿已剩一半,身上的麻布衣裳也是補丁摞補丁,可謂寒酸至極。


少年和婦人走到長嶺村的村口,不約而同的駐足回望,回望那個貧瘠但卻生活了很久的小村莊,說不出的心酸感傷,少年背上的稚童正睡得香甜,絲毫體會不到大人的那種即將背井離鄉的悲苦。


少年拉了拉婦人的衣角,示意繼續趕路,沒走幾步便望見了山坡上的黑衣胖子。胖子仿佛也望見了正要逃荒的母子三人,黑衣胖子拿下擋在頭上的蒲草扇子,面露得意的神色,嘴角含笑。


(三)


長嶺村的胖子并不多,全村也只有三個,一位是村里的大財主齊德龍,另一位是大財主的兒子齊東強,還有一位就是眼前的這位黑衣胖子,屠戶喬茂林。


喬家也是這個村唯一一戶不在土地里刨食的人家,做些收豬、養豬、宰豬、賣豬的活計,做了三十年屠戶的喬茂林在小村子內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喬屠戶家有一個獨女,二十五歲的“芳齡”,仍尚未出閣,原因也只在于一個字:丑。這姑娘丑到什么程度,據村里各位七姑八嬸十三姨們說,這姑娘生得黃發黑牙,交加一字赤黃眉,雙眼赤絲亂系,寬肩闊背賽熊羆,人言轉世活李逵!更有傳聞說這喬小嬌幫他爹殺豬宰羊更是一把好手,所有家禽牲畜在她喬小嬌面前,如不值一提的玩偶一般,隨手便可擒拿宰殺。就是這么一位兇悍的姑娘,讓一生保媒從無敗績的大媒婆劉老太太也著實頭疼,以至于讓十里八村的媒婆也不敢輕易保喬家這門婚事,一旦被人“退貨”,就意味著職業生涯走到了盡頭。


喬屠戶也曾懷疑自己殺孽太重,害得自己女兒入了這般田地,心中雖說自責,但把女兒嫁出去才是當務之急,甚至開出很多的優厚條件,諸如:誰只要肯娶她女兒彩禮錢一分不要,還送一大筆豐厚的嫁妝等等條件,那也未曾有十里八村的適齡男子敢上門娶親,從未做過賠本買賣的喬屠戶,一下子把姑娘賠在了手里。


喬屠戶一溜煙的跑下山坡,越要接近這母子三人便越發刻意的控制臉上的笑意,在離走進這母子三人二十步時,便恢復了往日的不茍言笑。


喬屠戶單手背后,蒲草扇子豎直的貼在自己的心口上,滿臉冷峻的站在母子三人面前。平日里不愿與人來往的少年看了喬屠戶一眼,心想自家與喬家并無太多往來,喬屠戶更是以家資頗豐在小村著稱,對他們這些窮苦的人家更是正眼都不肯瞧上一眼,難道是父親與這位喬屠戶之前有些交情,特地前來送行?少年搖了搖頭,覺得自己這種想法很可笑,抬手攙扶婦人準備繼續趕路。


正當幾人擦身而過之時,喬屠戶開口說道:“張福賢侄。”


聽到聲音的少年明顯的怔了一下,然后慢慢轉身望向這位黑衣胖子。張福雖說沒讀過幾天私塾,但待人接物的禮數卻極為周全,他放下背上的稚童,對著黑衣胖子深深做了一揖道:“喬伯伯。”少年話語不多,算是打了招呼。


(四)


“你這拖家帶口,要去哪里討生計啊?家中那幾畝祖傳的薄田就這么擱置了?”喬茂林沙啞的問。


“回喬伯伯的話,家父今年剛剛過世,前不久村里又遭了災,該借的錢,該借的米都借過了,這還沒有入秋,冬天根本熬不下去,就想帶著母親、弟弟去東萊州投奔舅舅,田地就交給留給隔壁的吳老頭看管。”少年底氣不足,話語中頗有一些辛酸。


喬茂林冷哼一聲,緩緩說道:“賢侄,你可知東萊州距咱們西瀚州有多少里路程?以你的腳力也便罷了,可你娘親的腳力如何你應該心知肚明,而且你背上的小拖油瓶將會成為最大的累贅,一路討著飯過去也得一年半載的光陰,咱們整個西瀚州今年都是不好的光景,恐怕沒等出州,最先凍死或者餓死的就是你張福,你若餓死了,你母親、弟弟還能活多久?其實,你不是沒想過自己去鎮上做個學徒,還有一口飯吃,但是剩下這娘倆必然要活活的餓死,你狠不下心,對不對?”胖子轉頭望向婦人和那個還迷迷糊糊的稚童,眼神冷冽。


婦人攥緊稚童的小手,微微低頭,當目光匯聚在露出鞋的腳趾時,那腳趾也情不自禁的縮了一縮。


胖子繼續說道:“再說你家祖傳的那幾畝薄田居然交給隔壁的吳老頭看管,吳老頭自己能不能挺過這個冬天都很難說,他萬一拿著你家的田契、地契賣給大地主齊德龍,你小子可就人才兩空嘍。祖傳的田地,對,祖傳的。”每每說出“祖傳”二字時,胖子便加重語氣,還時不時發出一陣哂笑,

那種不屑與嘲諷絲毫不加掩飾。


喬茂林的一番話戳中了少年郎最大的擔心,可他知道自己是個窮人,窮人從來沒有那么多選擇。


在他的童年印象里,仿佛他的父親曾經和他的爺爺有過一次激烈的爭吵,他父親的大體意思是說不想種田了,不想一輩子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干農活了,想讀書考功名,結果自然挨了他爺爺的一頓毒打,之后他爺爺的一番話讓他記憶猶新:“我不是不讓你讀書,可你看看咱家總共有幾枚銅錢,我也知道讀書能改變命運,可你連飯都快吃不飽了,你有什么資格想那饕餮盛宴!誰都不愿意彎腰低頭刨土找食吃,但你現在就得彎腰低頭,彎腰低頭你就能活!”可如今,連低頭彎腰的機會讓老天爺罰沒了。


想到這里少年有些感慨,他馬上抽離自己的思緒,面對喬茂林的言語并沒有表現出反感的神色,仍是和聲和氣的說道:“喬伯伯,我們一家已經到了這般田地了,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若是有一點辦法,都不會讓我母親和弟弟陪我遭這般罪。若是喬伯伯沒什么囑咐的了,我們一家人就上路了。”少年轉身要走,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回頭說道:“謝謝喬伯伯的忠告,我只能說,我會盡力護送母親和弟弟周全,但有些事不是我能左右的,盡力就好,盡力就好。還有,謝謝您給我們母子三人送行,你也是村里唯一一個為我們母子三人送行的人。”少年不再言語,面有悲色。


有道是:窮人在鬧市舞十把鋼鉤,鉤不著親朋骨肉;富人在深山耍刀槍棍棒,打不散無義賓朋。


莫要說在這深山里的窮人了。


(五)


? “張程氏,你真的愿意看著你這兩個兒子先后餓死在路上?”喬茂林摩挲著蒲草扇子緩緩說道,眼睛并未望向正要離開的母子三人。


? 被稱作張程氏的婦人聽聞此言后,打了一個不小的激靈,剛邁出去幾步路她又怔在了原地。先前一直一言不發的婦人,終于想說些什么,但聲音還未出口,眼淚卻后發先至奪眶而出。“不愿。”婦人慘然一笑,回頭對著喬茂林繼續說道:“可是我一個婦人又有什么辦法呢,不走是死,走了還有還有一線希望活下去,我不想他張家就此斷了香火,否則我有什么臉去見那短命的丈夫。可活下去的那一絲希望何其渺茫。”


喬茂林看了一眼張程氏,多年的風吹日曬已經將這個當年模樣姣好的女子徹底變成滿臉風霜的村婦,風韻早已蕩然無存。“要想活命,不是沒有辦法,但需要咱們兩個做家長的談談。你知道我家的女兒尚未出閣......”


喬茂林說道此處,張程氏便懂了他接下來想要說什么,不等張程氏說話,張程氏的小兒子、張福的弟弟張祿便跳起腳來甕聲甕氣罵道:“誰要娶你嫁的丑閨女!你也不看看你閨女什么樣子!我聽我朋友二丫說,你家閨女晚上會變成一只大老虎,專吃牲口家畜,吳老頭家的狗沒準就是你家的閨女吃了的,我哥要是娶了你閨女,就等于羊入虎口!娶你女兒,做你的春秋大夢......”張程氏馬上捂住張祿的小嘴,尷尬笑道:“他喬伯伯,我家這孩子從小沒什么規矩,就愛亂講話,他不是這個意思的。”


喬茂林嘴角抽動,滿臉通紅,女兒長得丑不假,可在村里已經傳的如此不像話讓他大為光火,見張程氏賠笑,喬茂林擺了擺手,示意童言無忌。


“我不是讓你兒子娶我的閨女,娶?你拿什么娶?難不成跟你們一家子去逃荒?”喬茂林嗤笑一聲,繼續說道:“我要你兒子張福入贅到我家來。”


張福聞聽此言瘦弱的身軀微微一震,他也曾聽說那喬小嬌的威名,只是她本人與那“嬌”字并不搭邊。


張祿掙開張程氏捂嘴的手,跑到不遠的小土坡上,左手叉著腰,右手繼續指著喬茂林的方向繼續口無遮攔:“姓喬的,我張祿和我哥張福就是從這跳下去,在這摔死,也決不娶你家的閨女;聽說你家的姑娘雨天都不敢出門,若是出門必遭天雷擊中,老天爺都不能忍你家的丑閨女,劈了她是不能讓她為禍人間......”張祿在村里屬于孩子王一類的角色,小時候說話較晚,但每次有街坊罵街,小張祿都會搬著小板凳去聽上一段,默默的總結經驗,去粗取精,現在最擅長的便是與人對罵,東征西討,從無敗績,甚至村里一些有名的悍婦聽聞張祿的罵街之后,也會感嘆一聲長江后浪推前浪。


喬茂林沒有理會那兔崽子的頑劣,卻對入贅的條件開始娓娓道來。“你家張祿,入門不必隨我家的姓氏,但有了孩子必須姓喬;今年是個災年,張祿入門后,我會周濟你家一些錢糧作為嫁妝,包你家度過災年,災年一過,我會再為你家購置兩畝良田,黃牛一頭,夠你家張祿耕讀傳世了。這樣的一份大機緣,可不是什么時候都有的,也不是這個村子里什么人都能有,張程氏,你好好想想吧。”話一說完,喬茂林便把目光轉向了還在愣愣出神的張福。


張程氏顯然對喬家開出的條件非常滿意,她內心有些激動,但同樣也很受煎熬,她知道兒子有個兩情相悅的姑娘,是齊府里的丫鬟劉英,可是若是兒子娶了喬小嬌,一家人的命雖然得以保全,但兒子的一生都過得不一定快樂,她這個做娘的也可能一輩子將在不安中度過。


一家人的生死全系在張福的一念之間,張程氏雙眼通紅,凝視著自己的兒子,久久說不出話來。少年低著頭,雙拳緊握,他可曾答應過她,會好好活下去,等到災年一過就回到長嶺村好好種地干活,到時候一定要讓村里最有名的劉媒婆上門提親;他會攢好多好多的銅錢,給她買好看胭脂水粉;他要和她生一堆可愛的兒女,在涼爽的秋日里,帶著她和孩子在村外的草地上放飛紙鳶......少年感受到好像有什么東西模糊了雙眼。


“雖說我那閨女長得丑了點,但為人貼心善良,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咳,雖然我不愿讓她出門,但倘若她是個男兒身,我早已把我殺豬的營生和鎮子里豬肉攤子給她去經營了。世間絕大多數男人,哪個不愛天生麗質的美人,哪個不愛嬌滴滴的婉約女子,卻很少有人去愿意看一個女人的內在,更不愿意去了解一個女人的靈魂,從長相上的好惡來決定眼前女子的好壞,莫過于天下最膚淺的事情之一。”喬茂林語重心長。


山坡上的孩子已經罵了小半個時辰,口干舌燥的他明顯有些沙啞,但他仍不愿意放棄嘴中的刻薄言語,粗話臟話好像一條湍急而行的大河向前奔流不止。“你家女兒生的那般德行,別人都不敢瞧上一眼,更別提去了解你家女兒的內在?若是娶了你家的女兒,一到夜里便會變成一只斑斕猛虎,我大哥就會被你女兒吃的骨頭渣兒都不剩!你也別指望用田地、豬肉來糊弄我和我娘,我雖然長這么大就吃過一次豬肉,但、但我不饞,別說一碗紅燒肉,就算是十碗八碗紅燒肉,我也不會心動,更不會把我哥往火坑里推......”孩子咽了一口口水,每當他提到豬肉,聲音也越來越小,底氣明顯越來越不足。


“福兒!”張程氏凄厲的喊了聲他自己的兒子,淚眼婆娑,然后聲音顫抖道:“我的兒啊,莫說你弟弟才五歲,這路途遙遠兇險,恐怕我們一家要有去無回,家中的薄田雖然貧瘠,但是祖祖輩輩留下來的東西!我們死了,田地怎么辦?那時你有什么臉去見你的爹爹和爺爺?”


張福望向自己的母親,又看了看還在山坡上仍在高聲咒罵的弟弟,少年頹然,他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了一句話,但那句話的聲音幾乎微弱到他自己都聽不見。


“我愿入贅喬家。”


? 黑衣胖子的嘴角又浮現了之前的微笑。


(六)


? 喬家大婚,熱鬧非凡,十里八村的人物來了不少,街坊四鄰大都攜禮慶賀,一些貧苦的人家雖然拿不出像樣的賀禮,但總歸能說上幾句吉慶祥和的好話,喬家也都來者不拒。


? 換上了新衣的稚童端起一只大碗,碗里放著的是已經堆成小山的紅燒肉,稚童狼吞虎咽,就算嘴里塞得滿滿當當,仍含糊不清的對母親張程氏說道:“娘,紅燒肉真香!”


齊府大院內,一名丫鬟在房中正掩面痛哭,淚流不止。


(七)


已是而立之年的張福慢慢收回思緒,此時健壯的他已不再是那個清瘦少年。他站在豬肉攤子前,緩緩拿起一柄頗為破舊的蒲草扇子驅趕著桌上的蒼蠅,蠅蟲一哄而散。漢子抬頭遠眺,重重的吐了一口濁氣,顯然,多年前的往事仍令他不勝唏噓感慨。


小鎮之外,一位道姑緩緩而來。那道姑一襲古樸的白色道袍,頭戴一頂蓮花冠,身背一柄長劍,手執拂塵,步步生蓮。道姑的相貌也極為出塵,打個比方,若說小鎮百姓是泥坯子里捏出的,那這位外鄉的道姑就是燒制而成的精美瓷器,真真正正的有著天壤之別。


一陣清風拂來,道姑飄然若仙。


在接待幾家買肉的顧客后,張福心情變的極好,嘴中哼著小曲,甚是怡然自得。他捋了捋包肉的荷葉,又抬手顛了顛裝滿銅錢的荷包,臉上露出一抹幸福的神色。正當他起身要去對面的酒鋪打幾角酒時,一襲白衣來到攤子前。張福習慣性的微笑,但并未抬頭看眼前何人,隨口說道:“上好的豬肋和里脊,還有些五花肉,紅燒最好。”


一陣沉默。


張福見那人并無回答,這才抬眼仔細的望向此人,才發現眼前之人竟是一位氣度極為超凡的道姑。


張福看得愣愣出神,直到那道姑緩緩起了一個道家的拱手禮后,張福才緩過神來,回了一禮,道“慈悲慈悲,敢問這位道長有何指教?”


“福生無量天尊。小道法號無同子,云游至此,不知可否向施主討要一碗水喝?”道姑聲若銀鈴,煞是好聽。


“哦,哦,好,好,沒問題。”張福手腳麻利的在豬肉攤下拿出一個壇子,又取來一直陶碗,將今日在小鎮中央的老井里打上來的清冽井水倒在碗中,單手奉到道姑身前,一臉憨笑。


道姑道了聲謝,雙手接過碗后,用右手持碗置于嘴邊,左手抬起寬大的衣袖遮擋住那張俊美的面龐,將碗中清水一飲而盡。


法號無同子的道姑輕輕放下陶碗,輕聲問道:“敢問施主,此地距范各莊還有幾里山路?”


“若走官路的話還有五十里,若抄小路則走三十里路即可到達,只是這小路人因稀少,又有豺狼熊羆,危險得緊,勸道長還是走官路為好。”張福說的極為詳盡。


無同子看了一眼張福,剛想拱手再道一聲謝,但馬上又仔細的抬眼看了一眼張福,只見他臉上有三條黑線在他臉上緩緩游走,這一次她看得格外細致,她的臉上閃過一絲凝重,但馬上又恢復如常,緩緩說道:“多謝施主忠告,小道從官路走便是了。這一路云游,身邊并無多少錢財,這水錢......”


“道長不必客氣,一碗水的事兒,提錢可就俗氣了。”張福打斷道。


道姑沒有一味推讓,只見她將右手置于左袖之中,緩緩掏出一只灰色錦囊,一張金絲圖案的太極圖秀在錦囊中央,秀工極為精美。“這小小的錦囊內有一枚小道的符咒,一點心意,請施主務必收下。常配在身,可保平安。”說罷,道姑輕靈轉身,趕路而去,接過錦囊的張福呆若木雞。


道姑走出不遠,回頭望了望還在原地愣愣出神的張福,用她極為清靈的嗓音吟唱起來:


“雖說滴水總是恩,良言醒世度凡人。烈酒本是穿腸藥,美色即是刮骨刀,貪財乃是禍根苗,自古福禍本無門,只在世間人自招。起心動念皆向善,可通福壽壽門橋。”霎時間,小鎮變得極為清凈祥和,仿佛時間就此定格。


張福一頭霧水,心想這都哪兒跟哪啊,先不說這錦囊里的符咒,光這么一個繡工精美的錦囊就很是值錢,若這錦囊兌成銅板一定能換好些個銅板,如此仙氣十足的道家仙人頭腦咋就這么不靈光。


(八)


李家的二狗從賭場中飛奔而出,懷中捧著一把亮閃閃的東西,只見他一路長笑,似癲似癡。“福哥兒!福哥兒!我的福哥兒誒!”李家二狗對著正在收拾壇子和碗的張福一陣傻笑。“猜猜弟弟我今天贏了多少錢?”


張福眼皮都沒抬一下,慢悠悠的說道:“贏了多少不也贖不回你家的田地和泥草房了,我說二狗,你我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哥們兒,聽哥哥一句勸,別賭了,你贏不回來的。”


“我贏了二十兩!”李二狗興奮的大吼一聲,聲音仿佛要穿透張福的耳膜。


張福聞聽二十兩這個數字后,手中的壇子差點摔落在地。


張福所在的縣城可以說一等一的窮縣城,而這小鎮更是窮縣中的窮鄉僻壤,據說當地縣太爺的俸祿一年也才不過五兩銀子,二十兩銀子在這一方小天地里已經是多數人不敢想象的天文數字。張福定睛看了看李二狗懷抱里亮閃閃的碎銀子,算是相信了他所說的話。


“福哥兒,最好的五花肉給我來上二斤,記得啊,晚上我請你去煙花巷里喝花酒,一定要讓煙花巷最美的女子前來陪酒!咱們今天痛痛快快的鬧上一番!我想好了,不去贖回田地和草房,明日我去買下老姚頭的鋪子,開家咱們小鎮最大的染坊,讓那些瞧不起的我人看看,爛賭鬼也有翻身的日子!”李家二狗顯然已經有些癲狂。


張福看著二狗忘乎所以的樣子并未覺得有什么不妥,但手中的活計也并未停歇,一塊上好的五花肉已經切好上秤,然后熟練的用荷葉包裹起來,推到二狗手上,動作一氣呵成。“二狗,哥哥恭喜你,但晚上我就不過去陪你慶祝了,你嫂子和孩子還在家里等我,你有錢了,哥哥真心替你高興!但切莫都敗了,留下一些作為生計。”張福婉言謝絕二狗邀請同時還不忘勸勉這位嗜賭如命的兄弟。

?

二狗接過豬肉,不情不愿道:“福哥兒,你就隨我耍上一天,陪兄弟痛快痛快!兄弟終于富裕了,今后染鋪開起來了,你也別在鎮子里賣豬肉了,風吹日曬的賺不了幾顆銅板,你把嫂子和孩子也從長嶺村接過來住,咱們倆共同經營那家染坊,有錢一起賺嘛。我發誓再也不賭了,再賭就把我這手剁下來放到你這攤子上賣了!”


張福擺了擺手,開玩笑似的說道:“誰要你的臭手!兄弟,哥哥今天真的不去了,生意的事兒今后再談,這二斤豬肉哥哥請你了。”


“那怎么能行,哥哥賣的豬肉也是本錢來的,我今天不能請福哥兒去煙花巷喝酒,是絕不能占兄弟的便宜的,那說好了,下次請你可不能拒絕。”二狗一臉憨笑,隨即扔了一小塊碎銀子。“喏,不用找了。”二狗一溜煙的跑開了豬肉攤子。


張福掂了掂二狗扔過來的銀塊,張福呢喃道:“乖乖,這一小塊碎銀子買半頭豬也綽綽有余啊。”張福眼睛里不再有剛才興奮的神色,轉而臉色有些深沉,那癡兒的一系列舉動讓張福心中有些五味雜陳,同樣都是光屁股一起玩到大的伙伴,怎的這智力有明顯缺陷的爛賭鬼二狗居然踩了狗屎運,一下子贏出了那么一大筆銀子,只要他二狗不繼續把錢放在賭桌上,那他的人生可真的一下子轉了一個大彎,似乎撈偏門兒賺的錢財遠遠比他這種踏實肯干的人來的更快,想到自己披星戴月而出,日落而歸,說不上哪天回家就給林子里的野獸打了牙祭,而那癡兒二狗永遠不用付出那么多辛勞,他只要站在賭桌前高呼著押大押小就能賺到讓自己翻身的錢,一瞬間總覺得有那么一絲不公平。


張福微微搖頭,心中一酸,從來不會罵老天爺的張福默默的咒罵了一句:“瞎了眼的老天。”


人啊,看得了任何陌生人比自己強,總是不愿意接受身邊的人比自己強,更不愿意相信身邊的人比自己強,你若有了種種好處便心生妒忌,怨天怨地最怨的是你這位朋友。打一個小小的例子,你今天穿了一雙內聯升掌柜親手縫制限量官靴,被你的朋友看見了,能說這靴子好看的人還是不少,但總有那么幾個人說你靴子種種壞處,酸溜溜的話語難免讓人有些不舒服。


(九)


小鎮有兩條街巷最為出名,一條是以白天喧鬧繁華,人流密集的桂林巷,另一條是以夜晚鶯鶯燕燕,歌舞升平且脂粉氣十足的煙花巷,即使初來乍到小鎮的人聽到這名字,也大約會猜到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


一對濃妝艷抹的女子正一路有說有笑的從小巷中走了出來,兩位女子皆是粉衣裙帶,手拿團扇,歡聲笑語從未間斷,所過之處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攜家帶口出行的漢子當場愣在原地,眼珠子都快掉出了眼眶,但免不了又被自家的婆娘扯著耳朵一頓臭罵。只見右側的那個女子身材極為高挑,而且腰肢纖細,如蛇如柳,搖曳生姿;左側的女子體態豐腴,尤其以腹部以上的風景尤為壯觀,尤其能隨著婦人的腳步震顫有序,可讓一旁的路人飽了眼福。


? 在讀過書或見過世面世家子眼里,兩位女子的姿色只能稱得上“庸脂俗粉”四字,又是出身于煙花柳巷的土娼,自然入不得法眼,可若是在小鎮中那些田舍翁嚴眼中就已經算得上美艷絕倫了。


? 兩位女子一路說說笑笑,很快便來到了張福的豬肉攤子前。高挑女子斜眼看了一眼張福,眉頭微微緊蹙,下意識的用團扇遮住自己的口鼻,顯然這是對豬肉攤前的血腥味道極為厭煩,她對那位豐腴女子說道:“好死不死的大茶壺,偏偏在這個時候生了病,害得我們姐妹倆來這種地方為廚房買食材,阿嬤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廚房的爺們兒都是養起來的大爺嗎?”

?

那豐腴女子嫣然一笑,不急不緩的對高挑女子說道:“阿嬤讓你我來自然有她的道理,你也知道最近生意不太好,巷子里競爭又激烈,阿嬤無非就是要省一些銀子來,挖隔壁蘭香院的墻根。”


“可省錢也不能從嘴里省啊,不尋些賺錢的法子,卻想在這些細碎的地方省下銀兩,就這么下去哪里能爭得過人家蘭香院?”高挑女子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一臉嬌嗔的呢喃道。


豐腴女子微微一笑,“傻丫頭,你還是不了解阿嬤呀,你看阿嬤什么時候吃過虧,能占便宜的時候絕對落不下,你看看到咱們院里的客人,哪個不是扒了一層皮才出得去,做生意如此,生活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也如此,她老人家算盤打得好的很呢。省?自然是不必省的,你看姐姐我的本事。”


高挑女子眉頭舒展,臉色也由陰轉晴,不由得以一種極為敬佩的目光看向那豐腴女子,豐腴女子調皮的朝她眨了一下右眼,隨即轉頭望向賣豬肉的憨漢。


三個“賣肉”的生意人目光交錯。一人如羔羊,兩人如猛虎。


(十)


? 張福望著兩個女子,已是目光呆滯,他本能的咽了一口口水,又用結實的手臂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隨即將手臂向后背伸去以擦拭手臂上的汗水,張福顯得局促不安,試圖打破三人的僵局,憨聲憨氣的對兩位女子說道:“兩位姑娘,想買點什么?”


? 豐腴女子嘴角微笑,心想這憨貨在氣勢上已經敗下陣來,剩下的便可手到擒來。只見她微微上步,雙眼直勾勾的看著漢子,眼珠動也不動,抬起纖纖玉指,指了指案上的豬肋條,緩緩說道:“小哥哥,那豬肋條看來最是不錯,能幫奴家稱上一些么?”女子如吐幽蘭,聲音又極為嬌嗔,一雙眼眸很是水靈,這可讓老實巴交又沒見過世面的張福骨頭都酥了一半。


? 張福先是愣愣出神,然后馬上如被馬蜂刺了一般,抄起那塊上好的豬肋條就是一刀剁下,刀法極為干脆利落,肋條分成兩段,上秤之后輕捻一張荷葉仔細包好,送到那女子手中。“十七顆銅板。”然后繼續一臉憨笑。


? 女子接過包好的豬肋骨后,眉頭微皺,輕微轉頭欲語還休,好像思量了好一陣子才有話說出。“小哥哥,奴家身上只有五文錢,阿嬤出門并未多給,只叫我和妹妹來買些肋骨回去,你若不信,到奴家身上搜搜看看。”


? 此言一出,張福更加面紅耳赤,慌不擇言道:“小娘子,不打緊,不打緊的,兩枚銅錢而已,我請了便是。”張福低頭不再言語,心中頗為懊惱。但那豐腴女子仍是不動,臉上的愁云依舊不減,時不時的望向那位高挑女子,又回頭看看了張福,緩緩說道:“小哥哥,我手里倒是有了豬肋條,可我那苦命的妹妹卻只能空手回去,少不了被阿嬤責罰,我們這樣的風塵女子,一旦到了那種地方,便身不由己,什么都是阿嬤說了算,我只能把我手里的豬肉給我妹妹,我回去代她受罰吧。”女子旋而欲泣,淚眼婆娑的望向張福,可憐至極。


? 張福心中一驚,難不成又要做虧本的買賣成全這小女子?那豐腴女子見張福有一絲疑慮,便將身子靠向桌案,微微俯身,可憐楚楚的盯住張福。漢子的目光馬上被女子的胸脯所吸引,那旖旎的風景頓時讓他只覺得頭暈目眩,渾身燥熱。女子緩緩說道:“小哥哥,你行行好,救救我們姐妹吧,奴家日后定會補償于你......”說罷,雙頰微紅,把身子放得更低了。


? 張福徹底敗下陣來,手腳麻利的將剩下的半扇肋骨打包送到女子手中,這次并未稱重。女子接過豬肉的瞬間,臉上所有的愁云慘淡、凄凄慘慘一掃而空,臉上洋溢著無盡的得意,轉頭跑向高挑女子。那高挑女子的目光寫滿了崇敬,止不住的對豐腴女子豎起大拇哥。兩人碰頭后,嘰嘰喳喳了一陣,好不熱鬧。臨走時,那豐腴女子還不忘回頭對張福說上一聲:“小哥哥,常去我那里玩啊!”


? 張福一臉茫然,望著那兩個風姿綽約的背影愣愣出神,心想自己真的是鬼迷了心竅,半扇豬肋條就賣了五文錢,還好陳二狗給的多余的銀子能補了虧空,若是這樣回家在老婆喬小嬌那邊還能有個說法,否則就免不了一頓埋怨了。想到喬小嬌,張福臉上略有苦澀,且不說當年入贅后的洞房之夜,單說這幾年在一起過日子,晚上若是起夜看到睜眼睡覺的妻子,也常常要嚇得魂飛魄散,即使現在完全不能輕易適應妻子的容貌,好在喬小嬌性子溫婉,又持家有道,使他心理還有些安慰。可若是喬小嬌有剛才那位小娘子的姿色,那他上輩子可真是積了大德了。

?

? 張福嘆了口氣,呢喃道:“這么好看的女子,我張福怎么就沒有這般的福氣,若說去那煙花柳巷,我又舍不得銀子,只能在這里想想,想想家里的丑婆娘真真難以忍受,我當初若不是走投無路,我入哪門子贅啊!”張福悲從中來,不斷的抱怨自家的女人難看,說到傷心處還手握雙拳,甚至捶胸頓足,把旁邊賣草鞋少年的嚇的一愣一愣的,心想張福這是抽了哪門子邪風了。


只見張福忽然雙手錘案,仿佛下了莫大的決心說道:“我一定攢些私房銀子,去那煙花巷里快活一次!”


(十一)


? ? 黃昏時分,一位已經醉醺醺的大漢背著竹筐搖搖晃晃的朝小鎮最西邊的茶攤而來。茶攤的主人是一位半百的老翁,在這路邊擺攤已是好多年了,往來的官員、商賈、游學的士子雖說不多,生意平平淡淡,但茶攤的賺的錢足以讓他和老伴維持生計。


老人雙鬢微白,布衣短衫,一腿微瘸,但待人接物的語言極為和煦,使人如沐春風。在他剛剛送走了一桌客人后,便迎來了那位已是滿身酒氣的醉漢。


? 老人看了一眼雙眼迷離已經迷離的漢子,臉上呈現出了一種訝異的神色。“小福子,你咋喝這么多酒,不怕你家娘子跟你發脾氣?去年冬天,你伶仃大醉而歸,睡在了那冰天雪地里,若不是你娘子出來尋你,你恐怕早有不測了,怎還這般沒有記性?”


? 那醉漢噗嗤一笑,翻了一個白眼,冷聲說道:“李老頭兒,你還好意思說我?你不是也經常背著你家老太婆偷偷去鎮里打酒吃?人家都說你的瘸腿是喝酒喝的,你老伴便不再讓你喝酒,說酒是穿腸毒藥,敗壞人的德行,可我卻認為,酒是糧食的精華,越喝才能越年輕!”


聽完漢子的話,老頭滿臉通紅,正要說些什么的時候,漢子突然打了一個酒嗝,然后雙眼迷離,顯得很是享受,他繼續嘟嘟囔囔道:“古人云,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還真他娘的在理!你說說,老子天不亮就要燒水、殺豬、分肉,然后還得背著一筐那么沉的豬肉走老遠老遠的山路到鎮子里去賣,你知道這一路有多累多險?光是熊瞎子老子就遇見過兩三次!老子如此努力卻不如一個癡兒賭徒在賭桌上的一次吆喝,唉,你說說這公平嗎?”漢子慘然一笑,看著以前總在一起喝酒扯淡的老李頭如今喝酒喝到腿腳都不太靈便,心中有些憐憫,甚至有些同病相憐,漢子再次打開話匣子:“你說你家的老太婆,管你管的如此嚴格,酒不能喝,肉要少吃,你說你還活個什么勁?唉,老而不死是為賊。當年老不死的喬老頭趁人之危,讓我入贅喬家,嫁給了那位十里八村都出名的丑女子,可我沒辦法,一家人得活命啊!可你不知道我心里是有多不情愿!所謂洞房花燭夜,很美好是不是?可老子嚇得差點尿了褲子,生怕她變成一只斑斕猛虎把我生吞活剝嘍,這幾年雖說給我生了倆娃娃,模樣不隨她我已經謝天謝地了,可總覺得虧得慌,因為你不知道那娘們兒有多難看!再看看人家煙花巷的女子,用手一掐都能掐出水來.....”說到此處,張福的眼神變得異于正常的溫柔,甚至有些猥瑣。


老李頭看了看失心瘋的漢子,心想這一向踏踏實實,老實溫吞的漢子怎么這般豬油蒙了心了?凈說些混賬話,若不是喬老頭當年收留他們一家,他們早餓死在路上了,如今的一切都是人家喬老頭給的,現在嫌人家丑了,有點骨氣餓死也別入贅啊!


老頭不再腹誹張福的不是,低頭緩緩說道:“小福啊,老哥年長你不少,不敢說走過的路比你走過的橋多,但比你多活的那十多年也沒都活到狗身上去。”老人輕捻胡須,動作極為輕緩的坐在了張福的旁邊,嘴角微翹,一副私塾先生的派頭,若是老人換了一身儒衫,肯定大家都會尊稱他一聲先生。


“錢這個東西,還是踏踏實實的賺是為最好,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非正途而來亦會非正途而去,很難在手里呆的太久。安安心心賺來的錢,安安心心的花出去,晚上睡覺也會香甜一些,不是么?一個人命里能賺多少錢,能吃多少飯,上天已經為你安排好了,若是寅吃卯糧自然會快活一時,可今后呢?輕則受盡貧苦,重則身死人亡,這就是為什么那么多紈绔膏粱子弟多有夭折的原因。倘若這輩子若是心有不甘,這輩子多行善事,爭取下輩子做個富家翁。”老人語重心長。


“李老頭,你在我面前裝什么儒家圣人、道家修士、佛門高僧啊?我告訴你,你說這些話都是安慰自己的吧?你這輩子就拎著你那條瘸腿守著你這個破茶攤吧,還是每天回家面對著你家那個老婆娘喋喋不休吧!”張福惡語相向。


老人聽聞張福的惡毒話語,先是一愣,看他醉的很是厲害,便沒有與他計較。“再說當年喬茂林喬老哥,為人真的不錯,你入贅他家后,他也知道自己手上殺孽太多,想給你們積一些陰德福報,便去做了許多積德行善的好事,當年小鎮上建書院,他可捐了不少銀子呢。”老人抬頭望天,仿佛在回憶些什么。“小福子,女人再美終究是一副皮囊罷了,一個肯與你同舟共濟,攜手到老的人才是最重要的。當年在隔壁縣有個很有名氣的石匠,做了二十多年的光棍,攢了不少的金銀銅錢,后來娶了一個極為美貌的女子,當那石匠以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的時候,一次事故砸斷了石匠的一條腿,石匠就此成了殘疾,當他覺得自己所攢的繼續足以養活他和妻子下半輩子時,他的女人早已拿了所有的金銀細軟消失的無影無蹤。一個女人再美貌如花,不跟你同心同德,或者心如蛇蝎,娶進門終究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一個女人就算不美,但肯與你踏踏實實過日子,知冷知熱,你就該知足。”


張福嗤笑一聲,酒氣熏天,滿臉不屑的說道:“嘁,那石匠該不會是你李老頭兒吧?寫小說的都這么寫,你能不能有點新意?再說了,如果再給老子一次機會,老子絕不會跟喬小嬌在一起過日子,怎么著也要找個夠漂亮,胸脯大,還能好好過日子的婆娘啊!”

?

? 老人微微搖頭,顯然對張福的說法予以否定。“那石匠自然不是我,你見過哪個寫小說的這么沒有創意?我這條腿是年輕時喝酒太多導致的。再說,你說那樣的女子雖說不是沒有,但一般可遇不可求。世間大多女子但凡有那幾分姿容,便都覺得自己有所憑恃,甚至肆無忌憚,坐地起價,可是那副皮囊終究會變得老去,一文不值,唯獨人品、人格才會越來越有味道。”


? 張福聽完,愣愣出神許久,仿佛老人的話語起了讓他改過自新的作用,他微微抬頭,無比真誠的對李老頭說了一句:“不管怎樣,我還是喜歡漂亮的,胸脯大的。”


? 老人以手覆面,痛心疾首。


(十二)


? 茶攤外又來了幾位客人,老人忙著招呼吃茶的過客,只扔下張福一人喝些醒酒的茶水。張福東張西望,朦朦朧朧中看見老人的放在柜臺上的褡褳里有一個葫蘆一樣的東西,心想這李老頭又是到鎮上買了酒準備偷喝,那怎么能便宜了這個老兒啊,必須把這酒據為己有,到時候李老頭急的團團轉,自己這心里是有多開心。


? 張福趁著老李頭忙的不可開交,自己徑直走向柜臺,抓起褡褳里的葫蘆后,大步流星揚長而去,直到走出很遠,李老頭才發現剛才醉醺醺的漢子已經不知所蹤。


? 張福一路邊走邊喝,加之已是半醉,趕路的行程自然不比平時,天已經微微擦黑。就在朦朦朧朧之中,耳聽得有女子高呼救命,張福一個激靈,抽出背簍之中的剔骨鋼刀,循聲而去。


? 一位頭戴帷帽的女子正驚慌失措的從竹林跑出,向著張福的方向不顧一切的奔跑,可見身后追她的東西令她十分的恐懼。


? 張福一手橫刀而立,一手將跑過來的女子護在身后,屏氣凝神的望向竹林深處,如臨大敵,可馬上眼前的景象讓這位殺生無數的漢子倒抽一口冷氣,只見兩只身形高大的巨狼從林中竄出,勢如猛虎。


? 張福此時酒已醒了大半,他咽了咽口水,盡量的不讓自己手中的刀發出輕微的抖動。張福不忘安慰身邊的女子說道:“姑娘,你不要怕,這兩只畜生雖說不是一般的野獸,但都是為了填飽肚子才襲擊路人的,我這背筐里有些豬肉、豬骨,我一會拋出去一些,你我只需要掉頭奔跑,這兩頭畜生便不會追我們了。”


? 女子拉住張福的袖口,帶著一絲哭腔的說道:“這兩只惡狼太可怕了,好漢一定要救我啊!”張福在卸掉后背竹簍的過程中,不敢絲毫的放松警惕,雙眼緊緊的盯著兩只來回踱步的惡狼,身軀微蹲,把手伸向竹簍里的豬骨,臉上露出一絲生硬的笑意,對著兩頭畜生緩緩說道:“豬骨頭,兩位客官要不要嘗嘗?”說罷,張福使勁的將豬骨拋出老遠。


正在張福想象著兩只巨狼會不顧一切的朝著豬骨飛奔而去的場景之時,眼前的景象再次讓張福目瞪口呆:兩只巨狼完全不為所動,甚至眼皮都不曾眨過一下,兩雙眼睛仍惡狠狠地盯著他。張福心想,難不成是豬骨扔的太遠,這兩位“客官”嫌累不想跑?張福再次彎腰屈身,從竹簍中拿出第二塊豬骨,這次他并未扔的太遠,只是向兩頭巨狼的位置輕輕一丟,二狼依然不為所動。


張福有些慌神,他從來沒見過不愛吃肉的豺狼虎豹啊?若說真要動手,兩頭體型已經遠遠超過一般灰狼的體型,單打獨斗都毫無勝算,別說一起來了兩頭!張福額頭之上隱約顯現顆顆汗珠。


既然死斗無望,不如溜之大吉,他一把抓起女子的手,轉身便拔足狂奔,帷帽女子不知所措,只得跟著跑了起來。一頭巨狼見張福要跑,猛地撲身而上,雖然體形巨大但速度極快,一口鋼牙緊緊的咬住了張福腰間的錢袋,錢袋應聲而破,半袋銅錢灑落一地,張福馬上橫砍一刀并未擊中,執刀的手下意識的捂住了還剩半截的錢袋,腳底生風,不敢怠慢分毫。他一邊跑一邊微微轉頭,用余光盯著后側,防止另一只狼趁火打劫,就在他轉頭的瞬間,他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那只剛剛咬破錢袋的巨狼正貪婪的咀嚼著地上散落的銅錢,吃得津津有味!嘴里發出銅板折為兩半的聲音,如爆豆一般清脆可聞!


本來慌亂的心更增添了一抹恐懼,但他仍不能放下腳下的步子分毫,也顧不得帷帽女子能不能跟得上他的步伐,依然健步如飛!吃銅錢的狼雖然沒有追上來,但另一只仍是緊追不舍!只聽“啪”的一聲,酒葫蘆摔落在地,不偏不倚的砸在了地上的一塊青石之上,酒葫蘆摔為兩半,濃郁的酒香馬上彌漫開來。張福哪里顧得上一個酒葫蘆,不要命似的帶著女子奪路而逃,可跑著跑著,后面便沒了動靜,張福壯起膽子回頭望去,隨即再次被眼前的景象驚呆,那只追來的巨狼竟舔起了葫蘆中剩余的酒水,而且是痛飲!即使是一只狼,也能讓人感受到這頭畜生在喝酒時的暢快淋漓!


張福顯然被今天遇見的一切驚得目瞪口呆,但已經不容他來得及多想,另一頭吃完地上銅錢的巨狼已經奔掠而至,張福叫苦不迭,只能帶著女子繼續奔跑。


(十三)


張福的腳力還算不錯,但帶著一名女子跑路明顯有些力不從心,兩人跑了很久,兩頭巨狼仍是緊追不舍,二人只好跑到一處已經荒棄了人家院內,做了最壞的打算。院子已是殘破不堪,西北位置有一間不大的泥草房,門窗已有些破敗,仿佛輕輕一腳就能將那破門一腳踢爛。除了泥草房,院子里還有一處還算高的柴火堆孤零零的堆在院內,人去樓空,早已無生機可言。


張福將女子置于草房之中,將一塊石頭抱進屋內,告訴那女子用石頭死死抵住破門,自己出去與那兩只畜生周旋一番,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要輕舉妄動,更不要開門出來。女子很是感激,又有些愧疚,對張福說道:“好漢,若不是我求救于你,怎會讓你陷入這般死地......”說罷,女子淚如雨下。


張福見女子哭泣,一股英雄救美的熱血頓時翻涌不止,他好言安慰道:“我是屠戶出身,這兩頭豺狼不過是我案上的豬肉而已,姑娘你別哭,吉人自有天相,今天,額,今天有個道姑還給我算命來著,說我能活八十八歲呢!”漢子一臉憨笑。


話音剛落,兩頭巨狼已尾隨而至,張福推開木門,手中緊握剔骨鋼刀,氣勢暴漲!


兩頭巨狼并未因張福的氣勢顯得有絲毫畏懼,只是看著眼前的唾手可得的獵物來回踱步。突然,其中一只巨狼身形暴起,直撲張福,一張利口朝著張福的脖子惡狠狠的咬去,一陣血腥氣從惡狼的口中噴薄而出,讓人不寒而栗。張福雖說已經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但從沒想過這惡狼如此狡猾,而且反應如此迅速,雖然已抽刀格擋,但仍慢了幾分。


只聽“砰”的一聲,那撲過來的惡狼直直的向后飛出好幾丈遠,一堵肉眼可見的金色透明墻體豎在張福身前,那透明金墻之上,一個太極圖案時隱時現。


被撞出去的惡狼費力的站起身子,晃了晃極為疼痛的狼頭,用眼神示意另一只惡狼繞到那持刀屠戶的后邊。張福也不是傻瓜,立馬知道了那道姑今天所給他的錦囊起了妙用,但為何還是被惡狼咬碎了錢袋?張福拍了拍腦袋,原來錢袋置于腰后,而錦囊貼于胸前,這錦囊里的符咒雖說是仙家的妙用之物,但只能防范前方的妖邪侵入,而不能顧及到自己身后的暗箭。


張福見其中一只惡狼正要繞到他身后,便緩緩后退,盡量的讓兩只巨狼出現在自己的身前,他逐漸向后挪動腳步,背對著走向那柴火堆,準備背靠柴火堆,盡可量的拖延時間,尋找戰機。


兩只惡狼顯然早已發現了門道,但屠戶已經成功的將后背靠在柴火堆之上,兩狼無可奈何。


就這樣對峙了小半個時辰,一只巨狼看了一眼屠戶,轉身慢慢離去,留下另一只惡狼緊緊盯住屠戶。


張福看著那只離開的惡狼消失在視野之中,便將注意力放在了另一只身上。過了一陣,只見那狼如家犬一般坐在地上,雙眼微閉,兩只前爪拄在地面之上,但不時有些踉蹌,好似一個醉漢的雙腿,搖搖晃晃,不受控制。張福見時機成熟,飛身而至,不等那狼睜開眼睛,一刀橫劈出去,巨狼尸首分離,巨大的頭顱飛出一丈有余,轟然落地。張福收刀的剎那,還坐在地上的狼身登時噴出滾滾鮮血如噴泉一般噴薄不止。


張福剛剛斬殺一狼,心魂未定,只聽柴火堆另一側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張福再次抽出刀來,小心翼翼的繞到柴堆后面,發現那只剛才離開的惡狼正在柴火堆中打洞,半截身子已在洞中,此時的張福更加不再猶豫,一刀將惡狼的雙腿齊齊斬斷,又一刀劈砍狼腰,惡狼登時斷為兩截。


(十四)

?

經歷了一番惡戰的屠戶顯得有些精疲力竭,他頹然坐在地下,擦了擦滿身的血污,望向泥草房的方向略帶興奮的語氣喊道:“姑娘,出來吧,巨狼已經被我殺死了。”


泥草房并未開門,也未聽見姑娘的任何回音,張福有些坐不住了,他吃力的站起身,緩緩走向泥草房。他用力將門一推,一腳踏進門內,并未看見帷帽女子的身影,但一雙纖細的手臂早已從后面環住張福的胸口,張福先是一愣,但并未掙脫,那女子趁張福猶豫的瞬間,趁勢趴在張福肩上耳鬢廝磨,嬌聲說道:“你可真是條好漢子,讓奴家佩服得緊呢,小女子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報答好漢的大恩大德呢。”女子聲音柔弱,又帶有些嬌喘之聲,讓張福登時血脈僨張,只覺得剛才殺狼時用盡的力氣再一次回到了自己身上,他不顧一切拽開女子環在他胸口的雙臂,轉身將兩大手捏在女子的肩頭,睜著大大的眼睛狠狠凝視著那個女子,好似要把她生吞活剝了一般,女子手足無措。


? 女子早已經摘掉了帷帽,一張俏臉不但五官精致,而且絲絲秀發如披云瀑布傾瀉在肩,更襯托得女子格外標致動人,女子抬頭看了一眼張福后,微微閉上那一雙秋水長眸,腳尖輕點,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 正當張福要親吻那女子時,胸口的錦囊驟然發燙,痛的他不得不硬生生的將那女子推開,用手去掏出緊貼在胸口的那個錦囊,張福恨恨的將掏出來的錦囊扔到一邊,繼續緩緩走向那極為美貌的女子,只是現在覺得每走一步,自己的精神氣力逐漸在體內消散,而那女子露出了一副極為享受的表情。


? 張福兩眼發直,如行尸走肉一般,明知自己的精神氣力仍在消散,張福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走向那個女子,腦子里想的都是怎樣要與那女子有一番魚水之歡。

?

? “哪里來的腌臜的色中餓狼,竟敢勾引我家相公!”一聲猛虎般的喊叫響徹整個院子。


? 帷帽女子抬頭看了一眼張福,輕蔑一笑,道:“你家的母老虎來了,且叫我會她一會。”女子身形忽然倒掠而出數丈,穩穩站在小院中央。


? 帷帽女子站在院中看了看這滿地的狼藉,狠狠說道:“兩頭不爭氣的東西,一個貪酒被人弄得身首異處,一個貪財,吃得體漲渾圓卡在洞中,都該死。”


? “那你又貪什么?”一個高大蒙面女子站在院墻之上,冷冷說道。


? “我貪的是你相公的精氣,你相公的色,當然,你相公也是管不住他的第三條腿的主兒,他心生妄念、執念,自然吸引我們來找他,這種人是我們用來修煉的不二人選,勸你乖乖的放棄的相公吧,待我修成大道,日后多給你一些補償便是了。否則,凡夫俗子,多一個是死,多兩個也是死。”帷帽女子毫不客氣的說道。


? 蒙面女子冷哼一聲,雙手負后不做回答,只見火燒云的天空,逐步被烏云遮擋,尤其以中間一塊的黑色烏云最為厚實綿密,烏云中心正對向小院中央聚攏而來。


? 帷帽女子望了望天空,語氣平淡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有些本事,屋里那憨貨居然有這等的福氣,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氣了。”說罷,那帷帽女子的身軀從腰椎之處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向后折去,而腹部之處好似有什么東西要鉆出來一樣,這等奇怪的場景若是尋常人見了非要嚇瘋不可。


? 只聽“嘶”的一聲,帷帽女子的腹部被硬生生的抻開,一只狼頭從里面鉆了出來,只見帷帽女子的皮膚一寸寸炸裂開來,最終一頭棕色的巨狼立于小院中央!


? 蒙面女子眉頭有些微微緊蹙,她倒不是因為這妖物現了原形覺得有些棘手,而是這一幕太過惡心血腥,縱然從小看著父親殺豬宰羊,也未曾見過這般光景。蒙面女子抬頭看了一眼天空,滿意的點了點頭,又看了看那個鋼牙上沾滿口水的棕色巨狼,抬起左手,用挑釁的手勢告訴它盡快出手。


? 那棕色巨狼早已蓄勢待發,將左后腳緊緊扣入地面,右后腳向后使勁一蹬,如一只上古的兇獸一般直撲那蒙面女子,只是那棕色巨狼飛掠至半空中時,蒙面女子緊閉雙眼,雙手結印,口中咒語成誦,一道閃電從烏云中直直劈下,棕色巨狼頓時灰飛煙滅。


(十五)


? 黑夜馬上降臨,一位身著短打布衫的漢子正躺在在樹下呼呼大睡,左腳邊放著一個竹筐背簍,里面盡是些豬骨、豬肉,一個原本屬于李老頭的酒葫蘆已經裂為兩半,凄涼的躺在地下,一動不動。


? “相公,相公,你快醒醒,咱們回家再睡。”一個蒙面女子搖晃著漢子粗壯的胳膊。


? 漢子朦朦朧朧,好不容易被自己的妻子從夢魘中拯救出來,先是一驚,然后愣愣的看了一眼眼前的妻子,突然他一把抱住自己的妻子痛哭流涕。“媳婦兒,我夢見我回家的時候遇見了兩只狼和一個女子,那女子也是狼,他們說是我的妄念和執念所化,要取走我的性命,還好你及時出現,否則你我就陰陽相隔了。我不要什么不義之財了,我不要什么美色佳釀,我只要你陪在我身邊就好,我們安安穩穩的把孩子拉扯大,好不好?”三十多歲的男人,哭的像個孩子。


? 蒙面女子淚眼婆娑,擦拭了一下丈夫的淚水,緩緩說道:“走,我們回家。”


? 張福緊握妻子喬小嬌的手,久久不愿放開,直到想起找自己的錢袋子時才開始坐立不安。“我錢袋子呢?”張福呢喃道。


? 喬小嬌從腰間拿出沉甸甸的錢袋說道:“相公,我都幫你收好了。”


? 錢袋上的縫補之痕,清晰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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