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度你成佛,你卻累我成魔【下篇】

1)


黑衣人不見了,夜雨綿綿而至,滴滴答答敲打著皇宮的琉璃石瓦和園中枝葉。

窗檐上貼著燙金大紅的囍,血滴般艷麗的紅燈籠高高懸掛在寢宮門口。紅燭搖曳,芙蓉帳暖,璧影橫呈。窗紙薄削,燭光明亮,兩道人影在寢宮內剛好交錯著摟抱在一起。紅唇貼近,羅裳盡解,情誼只在齒間。

我看著這處喜氣洋溢的寢殿,看著那殿門口高懸的匾額:紅鸞殿。

目光被黏在窗紙印出的兩道人影上,移開不得半分。

“青婷,那一定是假的,你,你別信!”嬴天明慌忙遮住我的眼睛,不讓我再繼續盯著那窗看。我用力撥下他的手,往前移了幾步,腳步似有千斤,眼睛卻依舊看著那兩道人影。

里面的那個女子,每一寸、每一處我都極其熟悉,我與她同根同源,心意相通,在往生池內相處百余年,即使她不出聲我亦知道是她,所以,這個人就是她。

正在與我喜愛的男子翻云覆雨,春宵一刻。

嬴天明給我披著的那件衣裘早已不知遺落何處,雨水順著我的衣襟滑落至脖頸,讓我一個激靈猛的驚醒。我拼命地朝著殿門口沖過去,在快到達門口時,卻被空中一股無形的墻彈了回來,狠狠地摔倒在地,胸口一陣悶痛。竟是被下了結界!我銀牙緊咬,心中郁憤:“青巧!你給我出來!”

殿內的人影越發密切的黏在一處,雨下得越來越大。一旁的嬴天明不忍的走過來,伸手扶住我的肩,用力托著我站了起來,一邊勸慰:“別這樣……”

紅鸞殿旁一處偏殿內,站著那陰鷙的黑袍人。見到殿外女子悲戚的神情,黑袍人愉悅的笑了起來:“蓮梵天尊,此情此景,不知天尊是否心疼?”

說罷,黑袍人轉身看向靜坐于地上的白衣男子,而一旁,還躺著一位昏迷不醒的青衫女子,白衣男子正運氣掙脫身上的魔界禁制,平靜道:“我乃出家之人,這紅塵之事與我并無關系。”

“蓮梵果然是蓮梵,依舊無心無情。可憐了我的小帝姬啊,用情至深,癡心錯付,本座不過稍稍使了一點小把戲罷了,竟騙過了帝姬的神眼,惹得佳人心碎至此。”黑袍人沉鈍的聲音回響在這小偏殿內,滿是得意。

白衣男子臉上如古井般平靜的神情終于有所皸裂,眉頭緊蹙,看著佇立在窗前的黑袍人,緩緩道:“魔尊親臨人間,莫不是忘了一千年前的約定,時間還未到,魔尊何苦著急。”

黑袍人揮袖轉過身來,看著面前這個一身清冷的白衣男子,銳利的眼神緩緩掃過地上的青衫女子,如同在審視一塊上好的美玉,不緊不慢道:“本座自然是沒有忘記那個約定,此番親自前來,不過是看看老朋友罷了。”

旁邊的正殿之內,傳來男女斷斷續續的呻吟。

白衣男子漠然閉眼,不再理會。

我用力推開嬴天明拉住我的手,試圖運功沖進殿內,揪出那對正在行那茍且之事的男女。可是胸口一陣悶痛,氣息不穩,一口血猛的噴出來,濺到地上,迅速被雨水沖散。

“青婷!”少年的手接住了我倒下去的身子,焦急的呼喚著我,只聽得這最后一聲,我再無意識,陷入一片混沌黑暗……

2)


回憶像無數片枯葉,一片片飛向這。

叢林幽深,青山聳立,江水滔滔,波浪蕩漾,一艘精致的船舫自江水下游悠悠往這上游飄來。

驚呆了岸邊正在等船只的俊美男子和他的貼身隨從,待到船舫行至近處,才看清那里面竟只有一個妙齡少女,斜躺于船內的軟榻上,一雙靈動的眼睛,悠然自得的品著美酒,吃著點心,欣賞著沿途風景。

男子為難于在這等了半天未見到船只,只得讓隨從開口叫住這少女,看看能否搭乘。

初見之時,她如山中精靈,闖入他的世界,一句“好啊,你若上來,便得帶我游遍這四海山川,如何?”便把他們二人命運從此捆綁于一塊兒。

情誼相通,柔情蜜意,琴瑟和鳴,高山流水,游遍錦繡山河。

“卿兒,待走完這處我就帶你回宮。”

“宮是哪里?”

“皇宮啊,你將來的家。”

“回宮做什么?”

“我是皇帝啊,我要娶你。”

“皇帝是什么?”

“皇帝是朕,這天下每一寸土地都是朕的。”

“噢,我知道啦!你是人間的皇帝,你跟我父君是一樣的!”

畫面一轉。

血流成河,刀光劍影,殘峘慘壁,黑煙裊裊,哀鴻遍野。少女泣血的眼睛死死盯著他:“你確定不跟我走嗎?”

“帝姬,緣盡于此,就此別過罷!”

“嬴遙安,我為了你,與我父君作對,與九天之上所有神仙天尊為敵,我毀了命格盤,我開了南天門,與魔界為伍,受盡唾棄,不過是為了逃下來,見你一面,不過是為了永遠跟你在一起。你說的,你說過的,你會娶我,遙安……”少女說到最后,可憐巴巴的拉住男子的衣袖,淚流滿面,溫和無害。

“帝姬,你我本就是為歷劫而來,哪來情愛之說?本尊得以飛升,還得多謝帝姬成全。只不過,苦了這黎民百姓。蓮梵在此,愿帝姬早日度劫。”

“遙安,你不要這樣,求求你,我不要做帝姬,我是你的卿兒,你也不要做那個什么蓮梵,你是我的遙安,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畫面再次一轉。

九天刑臺之處,少女青絲飛揚,臨風而立,看向西邊那處。終究還是沒有等到要來的人啊……

滿目哀凄,想到那個男子淡漠的神情,再也不必牽掛。原來,不過是注定的一場劫而已,他度了,她卻沒有。

嬴遙安,祝愿你,做好你這永生永世的蓮梵天尊,受眾生景仰。記住我,我是因你而死,為了成全你的佛法大義。

衣裙翩遷,如同跳了一支世間絕唱的舞,縱身躍下九天刑臺。

這九天之上,四海八荒,六道輪回,再無帝姬青卿。

“青婷,青婷,你怎么了?醒醒,醒醒啊。”似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猛的驚醒,大汗淋漓的坐起來,卻發覺臉上一片濕漉漉。

“你……你做噩夢了嗎?一直在哭。”嬴天明在我面前關切的看著我,手里端著一杯茶水,遞給我。

我驚魂未定的接過來,怔忡的喝著。剛剛的確做了夢,可是……記不太清他們的容貌了,只依稀記得那個少女的痛苦,如同我親身經歷的一般。

其實在我不知道的宮殿內,青巧也是與我同一時刻從噩夢中驚醒,同樣的大汗淋漓,淚流滿面。而她醒來之后,卻死死的盯著白衣男子的身影,心里有一把鈍刀在剮著,唇齒之間,艱難的吐出夢里的那幾個名字:“嬴遙安?蓮梵天尊?師父……”

“已是前塵人,已無故人心,善哉。”白衣男子雙手合掌,于胸前靜立,閉眼,清冷如斯。

窗邊的黑袍人轉過身,撫掌大笑,看著她:“帝姬青卿,許久不見。”

紅塵萬丈,前生舊事,蕓蕓眾生,原來不過一場春秋大夢。


3)


我終于病了,這一場病來勢洶洶,不知因何而起,太醫們來瞧過,卻查不出究竟。終日纏綿于病榻之上,得嬴天明與一眾宮女貼身照顧著。

我做了許多夢,夢見了萬琨山,那時我與妹妹剛修成人形不久,常常嬉鬧于山間,時常都是我拉著妹妹陪我去玩耍。

老住持不放心,便囑咐還是小沙彌的嬴天明陪著我們。

最多的場景,便是我與青巧踏著枝葉,飛舞于林間,山間清泉般的笑聲經久回蕩在山間,小沙彌在樹下看著我們飛舞的身影,也傻傻的笑。

春日,漫山的花香彌漫,林間小獸穿梭,伴著我們一道嬉戲玩鬧。回到寺里時,一身香味,總是被無妄催促著去沐浴更衣,他聞不慣這濃郁的花香。青巧便在一旁偷笑,見我佯裝慍怒,忙拉著我去梳洗。

夏日,果實在樹上鮮翠欲滴,我時常和青巧飛在樹間,采了一大堆,樹下的小沙彌就老老實實的撿著,用袈裟包裹著,帶回寺里去給眾多師兄弟們品嘗。

秋日,萬琨山的晚霞好看極了。我總喜歡拉著青巧和小沙彌跑到最頂峰,去看落霞。天邊一片通紅,山下,便是那些個凡塵俗世。

冬日,天冷,便不太愛出寺,時常待在禪院里,青煙裊裊,聽無妄誦經論佛。

我還夢見無數張陌生的面容,他們在我面前相遇,相知,相愛,相離。

時而是九天刑臺,時而又是芙蓉帳春宵夜,我不知他們是誰,我似乎把自己困入了一個深淵,深淵里滿是黑黝黝的霧氣,無論怎么倉皇失措費盡心思,也爬不上去。

“姐姐,姐姐,你醒醒……”

深淵之上,出現了一絲光亮,有人在呼喚我,還有一只手緊緊的握住了我的手。

我終于掙脫出去,爬上了這萬丈深淵。

睜開眼時,是一臉焦急的青巧。

腦中忽然出現那晚的紅鸞殿,我憤怒的扭過頭去,不想看她一眼。

“姐姐,對不起,是我不好,沒有照顧好你,害你病了。”床榻邊,是她泫然欲泣的聲音,滿是難過和傷心。

我忽然有些心痛,這是我唯一的妹妹,終是不忍,可是想到她于無妄的事情,卻還是忍住了想去抱一抱她的沖動。

“青婷,你打算一直與青巧置氣嗎?那日那個黑袍人是魔界中人,潛入人間蠱惑嬴太后,那晚你見到紅鸞殿的場景,根本就不是我和青巧,不過是魔界的障眼法罷了。”無妄的聲音在門口緩緩響起,依舊是那般春風拂面,溫柔動聽。

原來竟是這樣嗎?我繼續拿背對著他們,面對著墻壁,半信半疑問道:“我親眼所見,如何相信你們?如若那人真是魔界的,無妄一身本領,活佛在世,如何打他不贏?發生那些事時,你們在何處?現如今,那黑袍人又去哪里了?”

“青婷,師叔和青巧所言屬實,黑袍人那晚趁著師叔和青巧不備,聯合一眾魔界妖人禁錮了他們的行動。現如今,那魔界眾人已經被師叔打跑了,我皇祖母現如今還在大怒之中,說是護國神女之事又不成了。”嬴天明依舊有些怯弱的聲音傳來,他照顧了我許久,對于他,我還是信得過的。

于是我欣喜的轉過身去,看見妹妹滿眼的眼淚,想瞥一眼無妄,他卻是背對著殿門,看不清他的臉龐和神色,可我知曉,他是在看著我的。我忙拉過妹妹的手,有些冰涼,不太好意思對上她的眼神,低聲開口:“我,我也不是有意誤會你們,可是……”

未等我說完,青巧忽然撲過來抱住我,用盡了全身力氣一般,不似往日的柔弱。我甚至感受到她的眼淚,一滴滴的落在我的脖頸上,滾燙,灼人。

我也伸手抱住她,以為是自己對于她的誤解,讓她這般難過和委屈,我內疚極了。

可看她一直抱著我哭,我終于感受到一絲不對,“妹妹,你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想推開她細細詢問一下,她卻怎么也不撒手,只是執著的抱著我。

沒法,我只好繼續抱著,可是轉念一想,這小妮子一定有事,我不如略施法術,探尋一番她的心思。可是試著運了一下氣息,她那處卻一片空白,我竟什么都沒有探尋到!心中一慌,剛剛想問,見眾人都不說話,分明有些怪異,于是我也不再言語,只想著暗地里查探一番。

我們是姐妹,其實,是不該有什么秘密和心結所在的。


4)


時隔經年,如同闊別重逢,隔著重山萬水,青巧帶我再次登上了皇城的城墻之上。

與我那時候初次到這里的景象微微不同,皇城的大街上,有稀稀拉拉的百姓,在吆喝著,叫賣著,城門口,是守衛森嚴的重兵。

這是嬴氏一族最后的防御,無論門外如何戰火紛飛,前線如何戰況慘烈,只要城還在,人還在,就還有重新強大的希望。

春天又來了。前些時間的這場病痛,來勢洶洶,此時終于好了。我曾疑惑于為何不能與青巧心意相通了,她只是勸慰我說可能是我病了的緣故。

我舒展著手臂,長舒一口氣。一雙青蔥玉手卻伸到我面前,幫我拉緊了衣裘。嗔怪道:“姐姐,這雖是春日,可是寒氣甚重,不可大意。”

聽了她的話,我笑笑,也沒反駁。許多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品種?

不是妖,不是怪,不是神,不是仙,不是佛,雖然披著一個人皮,可骨子里卻是一株蓮。我究竟是什么?自那晚紅鸞殿之后,便時常做夢,醒來卻什么都不記得了。這時,我忽然想起嬴天明說的話,其實我與他一樣,心里也滿是疑慮:“我從何而來,又將去往何處?”

青巧看著遠處綿延的群山,看著萬琨山所在的方向,一直沒有說話。

雖然她還是那般溫婉,那般柔情,可我總覺得她有什么地方不一樣了。無妄也是,皇宮內時常不見他的人影,我便只好去問嬴天明,可是那呆子依舊一無所知。

“姐姐,還記得我曾經問過你們,如果戰爭結束了,最想做什么嗎?”身旁忽然傳來青巧淡淡的聲音,帶著一絲縹緲,如果不仔細聽,似乎連她的人,都要乘風而去了。

我笑道:“當然記得啊,我當時說的是,想跟你和無妄一起回萬琨山。妹妹,即便是現如今,我的想法一直都沒有改變。”

“真好,我也想回萬琨山了。”妹妹勾起唇畔,忽而笑了起來,是這天底下最美的模樣,我從未見過她如此笑容。她微微側身,怔怔的看著我,輕聲問:“姐姐,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

我臉色大變,上前一步用力拉住她的手,怒聲道:“胡說什么?!我們姐妹二人是雙生青蓮,你生我生,你亡我亡。”

手被她驀然抓緊,她秋水般的眸子里滿是沉痛,和一些我看不透的東西。她放慢語速,盯著我一字一頓的說:“世間之事,誰能料呢?妹妹只是說,倘若將來,真的到了你我姐妹二人不得不分離的時刻,姐姐,請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好好的活著。答應我……”

兩行清淚忽而順著她的白玉般的臉頰滑落,我驚慌失措的去幫她擦,她卻拉住我的手,一直追問我:“姐姐,答應我,行嗎?”

世間之事雖不可料,可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及我在意的。我反手握緊她的手,堅定地對她說:“你放心,我們永遠都不會分開,我決不允許任何人拆散我們姐妹。”

青巧卻只是凄然一笑,抱住了我。

即便這世間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即便是狼煙四起,戰亂不休,她也不知還能陪伴眼前的這個女子看幾回。她想起黑袍人臨走之前把她帶到一處偏僻之地的密談,告知了她那些千百年來不為人知的辛秘之事。

如若可以選擇,她希望永生永世也不必知曉那些前塵舊事,只做當初青天白日不知人間疾苦的小蓮花。

可是正因為可以選擇,如若必須有一人來承擔,她希望是自己走那條不歸路。

這個懷抱,這個溫度,這個女子,是自己千百年來唯一的牽掛。眼前忽而閃過那一襲白袍,青巧苦澀一笑,不屬于自己的,滄海桑田,阡陌光年,終究不屬于自己。

她想起在那敬安寺內與姐姐交談的那一番話。

——何為人間疾苦?

——生、老、病、死、求不得、傷別離,怨憎會……

——愛最苦。

是的,姐姐,愛最苦。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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