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飯堂吃飯的時候,Michael說:“Hi, Roy, tell your story.”然后切換到生硬的普通話,說:“聽說你有很多故事!講出來大家聽聽。”聽著他棱角分明的口音,大家哈哈大笑,前俯后仰,一面驚訝他的中文進步飛速,一面預期我如何回答。但話題突然,那時我沒有多少準備,支支吾吾打著岔子,應付了事。直到2月份,人事部高級經理芳姐組織了面向新員工職業化素養的課程設計,培訓老師引導我們回想自己入職時的情景,發現這類新人有哪些特征,以及以現在的我們想對他們說些什么話。當我回過頭遙看剛入職的我時,不覺大吃一驚,在MTU的六年時光已悄然而去。在MTU的這六年,光陰荏苒,我已經從一個毛頭小子變成了油膩大叔。隨之一些人和事躍然浮于眼前,猶在昨日。我轉眼一想,不妨以文記之,蹉跎了的歲月也算聊以慰藉。
春秋于無聲處更迭,愿你我的人生有趣有盼。無論對錯,只問來過。
(一)
我和CQH站在前山河畔,扶著欄桿,看波光瀲滟,白鷺斜飛。風從河流入海口拂水面而來。對面華發新城高樓林立,遠處富麗堂皇的葡京賭場隔著一重重橋。沿河不少人在釣魚,有人坐著注視河面一動不動,有人正用力向遠處拋投釣鉤,還有人倚欄舉煙談笑風生。QH說,時機好的時候,可以看到低空盤旋的白鳥銜著魚掠過水面。
QH問我,教育小孩子怎樣才能算成功?有一天晚上,在王伊一家和她爸爸侃大山,醉意微醺地談論過這個問題。錦衣玉食嗎?不是。金榜題名嗎?不是。階級躍遷嗎?不是。教孩子,首要是擔當,做得了決定,承擔得了后果,然后復盤,反思,迭代。做到這一點,就達到了成人的下限。至于上限呢,則是知道自己喜歡做什么,適合做什么,能做什么。如果還能達成如何做自己喜歡的事,那自然是完美的“成功”定義者。而且越早知道這一點越好。喬布斯在斯坦福大學一次演講上也說過,他比較幸運,在很小的時候找到了興趣點并沉醉其中。他還說,如果暫時沒找到,不要放棄,堅持嘗試(Keep looking. Don't settle)。再做到這一點,我覺得不僅是教育小孩成功了,我們自己這輩子也算成功了。我舉了個例子,李后主精工詞作,宋徽宗長于繪畫,明熹宗沉湎木工,他們都是天賦異稟的縱世奇才,可是被擺在了不適合自己的皇位上,除了自己遭遇悲慘,還連累社稷、誤國傷民。倘若他們身為平民百姓,或許可以免除橫死。但另一方面,他們在天賦乍泄的領域是成功的,至少他們在位活著的時候,著實體驗到了天賦帶來的驚艷的享受。
那么你現在有什么理想嗎?他問。我和他嬉笑著說,有啊。你知道嗎?我現在的想法就是,建一個數學方程描述一種生物或者社會動力學模型,再寫個代碼用計算機求解模擬一段演化過程,如果正好碰上有趣的計算結果,最好能寫成一本小說。你覺得開不開心?QH反問道。開心呀,如果真能實現,我覺得我的人生已經圓滿了。我脫口而出。那一刻,我有點放浪形骸、神游九天的錯覺,仿佛久困樊籠的野鳥知道了出口的存在,雖然并沒有確切找到出口在何方。我繼續比劃著,比如說,如果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讓你在我們現在的四維時空加一個維度,你選擇時間軸還是空間軸?如果選擇時間軸,你可能獲得神秘的波粒二象性疊加態;如果選擇空間軸,你可以洞察萬物,三維世界再也沒有視線遮擋,當然你也可以實現自由空間穿越(劉慈欣的小說《死神永生》里有在四維空間取出大腦的情節)。當然,我還沒能完整建立起四維的空間模型,也許這只是最初級的“探囊取物”。怎么樣,是不是腦洞大開,天馬行空?有時候,我喜歡做夢,夢里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令我無法自拔。
說到胡思亂想,一天在飯堂吃午飯,與韓老師談到“有窮與無窮”。我突然想起來一個有意思的問題。任意兩個有理數相加減,得到的和或差也是有理數。但是,擴展到無窮就失效了。比如,
只要前n項有限,那么Sn就是一個有理數。但是,一直加到無窮項,
如果我們肯定π是無理數,那么這個級數在無窮多項時悄無聲息地從有理數化身為無理數。是不是很神奇?
我在上高中的時候,讀到“芝諾悖論”時在想,如果時空真的可以無窮細分,那么阿喀琉斯真的就是追不上烏龜。而現實是,阿喀琉斯的確在某一時刻超過了烏龜。那么,只有一種可能,要么時間有最小分割,要么空間有最小單位,或者兼而有之。他在時空不能再分割的最小單位上,一下子階躍到烏龜前方。總之,至少時空之一必須是一格一格“跳躍”著遷移的。想不到吧,“芝諾悖論”竟能夾逼出時空量子化。所以,莊子的“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是無法實現的。
然而說回理想,我卻遲遲找不到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幾次在辦公室里信口開河,說以后我要去教書,回到生我養我的地方。我去教書的目的,是因為我丟了夢想,所以要告訴孩子們“不要像我一樣,失去了你們的夢想”。我還曾經向我的初中英語老師吐露想法,但她勸我好好工作,教書的地方也有江湖。一次班車行駛在洪鶴高速上,兩邊是開闊的水域,斜拉的鋼索緊緊拽著懸于海面的大橋。耳機里響起華為主題曲《Dream it possible》,一音一符跳躍著不屈不撓的華為風骨,與眼前一瀉長空渾然一體。Delacey沙啞的音線迸發出“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的鏗鏘之燃,重重敲擊著我麻木的心弦。我捫心自問——我是否已經忘了來時的路?
于我而言,好像除了勤奮,我還拿不出多么耀眼的手段。我的世界,我的見識,還有我的能力,被鎖死在一方狹小的井口里,像一孔單薄的望遠鏡即使打探到遠方星系若有若無的信息,也無法真正捕捉并啟動命運之船去征服大海星辰。也有可能,我貪戀當下的安逸。或者說,我沒有勇氣以我自己想要的方式去闖蕩,我需要與世俗一道麻醉自己。因為這樣最安全。正如中島美雪在《歌姬》中想表達的,有信仰的人都是孤獨的,追求理想的路上布滿荊棘。其實我心里知道,我也許什么都不愛,我只是好奇怎樣才能原諒自己的平庸。如果有一天,我對什么都不再好奇了,選擇了沉淪,請生活對我手下留情。
2020年疫情來襲,全球民用航空業陷入停滯,MTU也難以幸免獨善。一段時間公司索性推行一周“上四休三”的方案,并彈性地允許大家自行“拼假”。比如一個大膽的策略就是,一個月里如果前半月上夠15天班,后半月就可以放飛自我了。但隨著在家賦閑的時日越來越長,心里的頹廢越來越突顯,躁動也越來越強烈。似乎有點領悟朱自清為何說出“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以前我覺得我是被工作束縛了手腳,機械的動作折煞了我的夢想;如今我終于有了大把時間來思考人生,發現其實并不是缺少時間,而是缺少夢想和行動的勇氣。我就是一只搖擺的風箏,盡管我內心渴望的是藍天白云,但失去這根線卻將徹底墮落萬劫不復。相反,這份穩定的工作成就了我,成了實現我這個個體價值的平臺。我必須依附于這臺工業機器上才能發出一顆螺絲釘的光。
閑余之外對時事關注得分外細致。看多了沸沸揚揚,亂世風云,中美脫鉤,新冠疫情,俄烏戰爭之類亂糟糟的事,深深感到人活在這個世上能否安穩,小部分是個人的努力,大部分還是時代的浮沉。2018年,一張敘利亞駐聯合國大使賈法里沉默的照片令人觸痛不已。家國不幸,作為草民大概率也難逃苦難。更要緊的是,個人命運甚至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自己努力的平臺。所謂“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即有此番意味。大二時看小說《倚天屠龍記》,金庸在前言里自然寫到“張無忌更像普通人的命運”,他不像郭靖、楊過主動地選擇“俠之大者”、肝腦涂地,而是被命運之手推著走進一出又一出劇情,他甚至連趙敏或周芷若都不能從心選擇(原著結局)。那時我還不甚理解,現在回想起來,想必金庸也對人生有一番玩味。
“珠海市產業青年優秀人才”答辯結束,我走出現場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激著胸腔,頭腦也清醒了幾分。接到龍哥電話的那一瞬,懸著的心略微有了一個著落。我走到活動中心,場館內身影綽綽,來來往往,顯得有些喧囂迷離。我假作淡定地抖了抖身上的汗水。羽毛球場地沒有了位置,我移步到健身房。有人正刺啦啦地放著勁爆的音樂。我站上了跑步機,一上來就調成了12公里每小時。節奏鮮明的音樂反而使我忍不住加快腳步。我感覺自己開始馳騁起來。我刻意把腳步放得很大,有時候盡力讓身體在空中多懸停一點時間,嘗試一種馬踏飛燕的輕快。我抬起頭來,看見橘紅色的落日映在對面高樓的玻璃上。近處的工地已經蜷縮成灰暗色調,遠處的高樓劃開湛藍的天空還反射著明亮的余暉。那團橘紅的火焰,隨著我的節奏上下浮動,而冬天里14度的氣溫又令我呼吸到透涼的氣息,正好在心口上上演出火與冰之歌。我踏著跑步機跑道往前跑,看著時間、里程和卡路里的數字一格一格地增長,身上也燃起了一道火焰。
我是一個心理素質不好的人。今年公司優秀團隊提名講演,君哥交代我代表團隊去給評委們講解項目,我想把它當成一個鍛煉的機會就答應了。前一天晚上,葉炳炳并還調侃我,說我不是演講的材料。所以事先我把材料重新按結構邏輯組織了一下,特意對著鏡子練習了幾遍。上場前五分鐘,龍哥示意我把稿子忘了,我當時還信心滿滿沖他擺擺手。但等到站在大屏幕前,因為一句話不太連貫,我突然緊張起來,后面的句子完全脫稿了,憑理解隨性發揮,我自己都感到語無倫次,雙手無處安放,恨不能剁了去。所幸前期準備材料的層次被我記得很清楚,把該列舉的數字一五一十地“背”了出來,加上在座聽眾都是自己的同事,大家比較包容。戰略規劃部的王經理還微笑著鼓勵了我幾句。但當時我腿不由自主地開始抖了起來,只等他點評完畢直接拔腿開溜。
但那次答辯,我竟然出奇鎮定地走完整個流程。連Mike都感到驚訝,說看你平時口齒不太伶俐,想不到碰到關鍵時刻毫不含糊。我說我也挺意外。答辯最后,北理工的老教授意味深長地對我說:“你的文章發得不少,而且都是EI。但是你也知道,這幾年水文章的人越來越多。我希望你能從產業應用的角度,再寫好文章,真正提升我們這個產業的技術實力。你應該感謝MTU這家公司。剛剛你也說了,從畢業就進入這個公司,這個公司給了你很好的成長平臺。你們公司還一手搭建了你今天站的這個舞臺。”他的話音落下,我面對環坐的評委和HR的同事們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每天早上起來刷牙的時候,都發現牙刷齒還有些濕漉漉的,仿佛五分鐘前剛剛睡下一樣。我努力回想著六七個小時前我做了什么,好像也就是例行的洗漱;我也嘗試恢復這六七個小時的夢境,試圖彌補起來這段被偷走的記憶,但最終至多回憶起來些許支零破碎的片段。當然,如果哪一天回憶起來大段大段的故事,那一晚一定是沒有休息好的,除了掩面嗟然之外,就是頭昏沉沉地脹痛。然后,在匆匆忙忙中,習慣性地操起牙刷,對著鏡子里疲倦的影子,做著和昨天此時此刻同樣的動作。一天就開始了。
歲月就在這日復一日的故事中溜走了。日子像鐘擺一樣來來回回,嘀嗒嘀嗒,但是在記憶的深處越來越平淡蒼白。時光偶爾打個旋兒,點起一波波漣漪,然后就像來時一樣馬不停蹄地走了。想起來現在的日子翻頁地速度可是越來越快。上學的時候,日子以周記;放假的時候,日子變得珍貴起來,改以天記。后來日子要開始以月記,因為每月某一天都是滿懷期待,然后又進入漫長的等待。如今,日子恐怕要以年來度量,才能看得出一些變化來。每一天,上班的路線是固定的。工作的內容是相似的。就連飯菜的口味也是隔著兩三年更換一次。今天重復著昨天的故事,但和昨天又好像不太一樣。但是如果真要深究哪里不一樣,恐怕也難以說出一二來。
每天班車到達之前,我和另一個同事站在公交站上例行的問候。天氣呀,假期呀,房子呀,偶爾也聊聊籃球。小伙子高高瘦瘦,一身淺色的著裝,很陽光,也樂意說點什么。隨意的話題,打發這簡短的空隙,同時也避免了尷尬。回過頭來,我們每個工作日都做這樣的事。我每天見面都想說,嗨,昨天這個時候也在這里見到你的。這確確實實每天都在進行著,但是沒有哪天完全復制同樣的話題,雖然極其簡短,以至于有時候就是三四句話。
這大概就是演進。生命的演進,人生的演進,甚至社會演進也如此。因為我們就是這個社會組成的基本單元。如果哪天發生了激烈的演變,生命上叫基因突變,人生是轉折點,社會則是革命。而每一次突變,其實是之前無數次演進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小到以至于今天和昨天幾乎沒什么分別,明天大致也發生著今天的事。直到有一天,一次革命的洗禮到來,風卷云涌,翻天覆地,以至于任何細微的差異都會在日后的時間里無限放大。生命進化出更加豐富的形態,人生可能因此而走上不一樣的路,而社會運動一不小心則引爆微妙平衡的雷,萬千生靈或者改顏換面,或者無聲凋敝。
于我個人而講,平淡的日子終究是大多數時間。有時候我不得不依靠熬夜調試代碼來強行獲取快感,就像打游戲一樣每通一關都有一點小小的驕傲。不是我不知道熬夜的危害,而是我總是擔心一覺醒來這一天又悄然流逝而我卻一無所獲。我總是想緊緊地抓住什么,甚至于乞求上天垂憐能挽留下若干時光的蹤跡,然而一切都是徒勞,除了匆匆忙忙就是庸庸碌碌。
人過了25歲,時間好像加快了腳步,十年彈指一揮間。其實還是主要和大腦對外界信息的存儲極大相關。25歲之前,大部分事物都很新鮮,大腦潛意識地捕捉信息并將其刻寫在大腦皮層上;然而25歲之后,新鮮的事物越來越少了,重復性的事物開始充斥著我們的活動空間,大腦無意識地忽略很多細節,記下的東西也明顯不如以前明晰。很小的時候,我媽帶我去走親戚。每次往返相同的路線,總感覺去程花的時間比返程多。后來專門記錄下來回的時間,發現實際上兩者時間差不多,即使有些許偏差,也遠遠沒有意識里那么大的偏差。上大學時,受前述“忽略性記憶”的啟發,我騎著單車在北京大大小小的胡同里走街串巷,盡量規劃一條“一筆畫”的路線,盡可能不走回頭路,繞來繞去走出一個閉合的纏繞的“怪圈”。反正都要花掉同樣的時間,為什么不多在大腦里留下些東西呢?
2016年AlphaGo 4:1大勝李世石,一年之后橫掃柯潔,聲名大噪,令人工智能坐了多年冷板凳之后重新躍至C位,成為近幾年計算機算法領域最火熱的前沿陣地。我也追風逐浪。2017年底,度過一段灰暗時刻之后,我決心涉足一個從未觸碰過的領域——深度學習。在ZM的建議下,我入手了Python。編程確實令人著迷,如癡如醉,尤其程序實現了預期的功能,那感覺和突破上籃的勁爽如出一轍。調起Bug來有時候竟然忘記了睡覺,感覺困意上頭時一看表,竟然一點多了。一度我覺得沒過凌晨兩點還算早睡。2018年,大半年的晚上,我就在寫代碼的快感中自娛自樂,琢磨一些有的沒的算法。我幾乎用了半年時間,才將《Python深度學習》(弗朗索瓦·肖萊著)里的大大小小的深度學習網絡跑了一遍,然后在Bilibili上追臺大林軒田的機器學習課程。我最得意的一個網絡結構就是生成式對抗網絡,在廈門培訓的時候還饒有興趣地演示給XL看。
然而,最終我并沒有去做算法。
等那段快要發昏的沖動過去以后,我平靜地審視自己。我真的是熱愛算法嗎?我這種半路出家的“碼農”,與大兵、ZM這種職業程序員相比,有什么競爭力嗎?我去研究深度學習,到底想解決什么問題呢?然而,我得到的答案是,我只不過是過慣了機械重復的日常工作,想換個賽道品嘗一下新鮮感。尤其是等跑完了深度學習的基本網絡后,大體知道深度學習網絡如何搭建,我發現這套神乎其乎的網絡也是個工程性問題(因為至今沒有人能在數學上證明深度學習的基礎原理,也可能根本不存在),深度學習研究者也自嘲自己是“調參煉丹師”,有點索然無興的感覺。當然,要想獲得工業級別的深度學習網絡,也不是那么容易,而且被頭部公司牢牢把握著。比如,Stanford SQuAD自然語言處理(NLP)競賽常年被Goggle、微軟或上交占據著榜單前幾名(剛剛看了一眼,目前前三名分別是Ricoh(日本)、Ant(新加坡)、Ricoh),而號稱地表最強的GPT-3燒掉了幾千萬美元、擁有1170億參數后終于實現了寫小說、編劇本、敲代碼的功能。依然,我對“AI引領未來”深以為是,時不時關注著深度學習的最新進展,但不再去沒日沒夜地跑模型了。
但學習編程的那段時間并沒有白費。雖然我在身邊沒有找到深度學習的用武之地,但工作中發現許多需要用到發動機統計數據的場景,而手頭卻沒有現成的工具可供調用。于是我轉向了數據庫和界面開發,和XL搭檔給部門開發了一系列大大小小的應用程序。最重要的,我在寫代碼的過程中,不僅體驗到了自我陶醉的快感,而且總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解決問題的思路。
以前我從來沒有接觸過前端界面設計,最多就是用Matlab算算方程、畫出圖表曲線作為表達結果的方式。但實際應用時發現,沒有窗口界面的程序只能自己跑。于是,我和ZM請教如何畫交互界面,他給我推薦了Qt(C++底層,對應的Python版本是PyQt)。前期進展很順利,尤其Qt自帶一個Qt Designer,可以用鼠標拖動控件建立窗口。但是,很快就進入瓶頸了,因為要交互。比如,按下一個按鈕,觸發某個操作。涉及交互,就需要信號槽,就需要回調函數。但這東西我聞所未聞,一無所知。我在網上找了很多資料,看到一頭霧水也搞不出一二。尤其初學Qt,這么高深的功能令我望洋興嘆。2019年元旦,我專程背著電腦跑到深圳,逮著ZM問個不停,他在電腦前一邊設計demo一邊手把手演示給我。盡管放假,大家團聚,但我們兩個人在屋里呆了一個下午,我媽還好奇地問我倆在嘰里咕嚕干啥呢。他每寫一個示例,我看著讓他當場調試通過,然后把這段代碼單獨保存一個文件夾。回家后,不知道怎么寫信號槽時,我都會去翻看當時運行成功的demo。盡管現在看起來很簡單,甚至我自己都能設計定制化觸發信號,但當時確實費了我九牛二虎之力。
從那以后,我逐漸掌握了一套方法。那就是,寫代碼時遇到一個新的功能或問題,小步快跑,快速迭代。先跑demo,然后照葫蘆畫瓢,再馬上動手實現程序功能,最后再慢慢優化內存和速度。哪怕這個demo是從網上抄的,只要它里邊包含了自己需要的功能,或者部分功能,先想方設法使它運行起來。只要運行起來了,至少證明它能用。然后去demo code里看看哪些片段是自己需要的,摘出來照貓畫虎改一改,再次調試成功。完成這一步,基本上當前問題就算解決了,領會之后安插到自己的代碼里。如果須要精進,那么就是日后時而不時地拿出來,再想想之前的算法是否簡潔、簡單、迅捷——因為Python是講求優雅的,專門有一個詞叫Pythonic。
我說這件事,不僅僅是為了切磋編程方法,而是想說一件更宏大的事。之前我和韓老師聊天,談到我國民用航空發動機進展的話題。在某些重大技術項目上,從0到1的難度,不比從1到100小,甚至更為艱巨。就航空發動機行業而言,我不反對去“抄襲”俄制發動機,“剽竊”歐美先進技術,“拿來主義”,只要能拿到手,整合起來先制造一臺驗證機,想辦法讓它轉起來,把流程走順,而不必計較性能如何、壽命多長。等到第一臺發動機下線,收集數據、總結經驗、優化方案,再次迭代,小步快跑。重復這套流程,沉默個幾年時間,你就會發現型號井噴,目不暇接。某天醒來,你突然發現國產戰機、盾艦、航母,甚至高鐵、汽車、手機已經環繞四周,占據了你的新聞視野,而且還在接二連三地攻城略地。而技術如水漫金山,上游泛濫了,下游才會得到些許滴灌。發達國家不正是刻意制造各種技術壁壘剝削發展中國家的嗎?這也不就是我們不得不苦學英語的原因嗎?說到此處,我不得不向在中航工業的同學發出我個人的敬意,他們才是真正的中流砥柱。
(二)
一次和C聊天,他說他喜歡跑步。我說,我也是。頓了頓,我說,因為可以看見一米一米地前進。他說,是這個理,所以越跑越帶勁。的確,我喜歡跑步,但我沒告訴他的是,我更喜歡在彎道上跑步,有種被離心力支配、斗轉星移的感覺,會不自覺步伐邁得更大,腳步也加快了。
2016年剛到珠海,我和甜住在南屏,晚飯后沿著華發新城的前山河岸散步或跑步。這一習慣一直保持到第二年,跑的距離也越來越長。那時候我一口氣跑十公里,跑起來靈魂出竅,思緒紛飛。我總是刻意在六點十分跑到南屏街口,因為六點十分,甜就會從那個地方下車,然后一起回家。有次XL問我,怎么恰好趕到那個點呢?我說,答案很簡單,根據平時的速度,準備跑多長時間,然后設計一條閉合路線,保持誤差不超過五分鐘。也許人生無法左右,小確幸卻可以設計。
然而,我的跑步沒有堅持住,五公里漸漸都成了偶爾的事。但是我不會忘記,當年上大學,1000米跑我以3'13''滿分飄過的“輝煌”紀錄,雖然現在我得十分努力才能跑進6分鐘。這種事情就是茶余飯后吹牛的談資。
一次,Michael問起我跑步的事,他說他以前也經常跑。我問他:“What's the longest distance you have ever run?”他回答說:“42 kilometers, a marathon.” “Really? Me, too. How long did you use?”坐他右手邊的JK聽見,接了過去。兩個人一拍即合,你一句我一句,說到興奮處手舞足蹈比劃著。我在一旁看著,默默地聽著。兩個人的眼睛里閃爍著光芒,意氣風發,就像我和二炮、福哥談起騎行天津時滔滔不絕。
當然,牛人肯定不少,MTU原本就臥虎藏龍。聽說有同事,馬拉松獎牌在一面墻上拼滿了完整的心形。我自然是打心底奉上的我膝蓋。
彎道上拂面的風,與籃球場上球帶起來的風的味道還不太一樣。
在籃球場上,我喜歡沿著三分線帶球跑動,迎面拉風。如果還能伺機突破上籃,伴隨著籃環跳動、球翻身入網,那種勁爽大徹淋漓,成癮般的快感油然而生。以前膝蓋沒有受傷的時候,拉桿上籃是我最喜歡的招式。但是沒有人能扛得住歲月的消磨,膝蓋毅然決然地成了最薄弱的有限壽命件。前年暑假,我讓甜給我拍個上籃的視頻發到群里。我擺足了架勢,左右開弓,最后起跳一瞬間卯著一口氣完成了拋投入網,但沒拉出花樣來。然后DC就在群里評論說,牛哥不行呀,這動作都走樣了,不復往日了。我和他苦笑說,歲月不饒人,人老先老腿。
有一次,退出籃球場,甜邀請我一起去買飲料。走在路上,我說:“跟這幫年輕人打,確實太費力了。今天我只投進了兩個球。”甜接過話頭:“你服不服老?”“老有什么好服的?”“那么你怕不怕老?”“以前怕過。但現在不怕。每個年紀都有這個年紀的旅程和風景吧。我像他們這么大的時候,我比他們打得還瘋。”
我在打球的時候,腦子里被空白填充,思緒像被風吹的蒲公英的種子,四處搖散。我試著計著我的命中率。好多周以前,我一直以為我手感好的時候,十球中六應該不成問題,至少也有五成。后來經過實地統計,結果令我大跌眼鏡。十中四算優秀,十中三是常態,一不小心就是十中一二。我盡力調整著心態和手法,命中率越來越穩定在1/3。
然而,在籃筐附近打板的時候,突然意識到,也許我就是六十分的人生。盡管我以我看得見的努力拼命擺脫現實的局限,可是我分明還感受到一些看得見或看不見的手在束縛著我,而且我還很難找到突破的口子。我想到了劉亮程的《被改變的世界》和史鐵生在地壇的思與悟,我突然感覺,大部分人過的都是平凡的人生,而我,也是蕓蕓眾生的一粒塵土。六十分的人生才是真實的人生。
2020年DC在佛山出長差,端午節那天來珠海找我。那時候他博士畢業剛上班沒多久。下午一兩點,熱辣的太陽直懸頭頂,一股股熱浪像從蒸籠鍋撲出來。家里沒什么活動可開展,于是DC提議去打籃球。我一臉驚訝:“現在嗎?”“是的!”他點點頭。看著他肯定的表情,我明白了,因為工作四五年的原因,我的心境和剛剛畢業時已經大不相同了。想當年本科畢業的暑假,我和老曹在武漢理工,頂著武漢七月份的炎炎烈日,也是下午一兩點的時候,在籃球場上單挑,你攻我守,大戰三百回合。路過的阿姨對我們露出詫異的表情。興許在旁的人眼里,我們不是瘋子就是傻子。當時的我們心底也鄙夷這些指手畫腳、畏畏縮縮的樣子。時過境遷,七八年過去了,同樣的情景又現,然而認慫吃驚的那方已經是我了。但是又有什么關系呢?既然丁博士還存在一顆率真火熱的心,我也依舊年輕。太陽的毒打算得了什么?何況“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樣的血氣方剛真是玩一次,少一次。說走就走,我們抱著球出門的時候是下午一點半,當天是端午節加夏至,北回歸線上的太陽把影子攢成了一個點。
我們在馬路對面的籃球場上斗球。雖然我們心氣很高,但是都已經不是五六年前還在北航籃球場上奔跑的那幫毛頭小子了。DC依舊保持了穩定的輸出,跳投、翻身背打、變向帶球都流暢如風。而我,已經從從前的“錙銖必較”變成了“佛系籃球”,靠運氣進球,用眼神防守。好在倆人都又年長了五六歲,也還能勉強地維持對峙。我們在球場上施展這幾年分別后打磨的球技,抖露身手,一番龍騰虎斗,人仰馬翻,然后場邊的樹蔭下大口喝水,談論著從前、現在與未來。整條街道上就我們兩個人你進我退,沒有多余的半個人影。和丁博士的午后斗牛,多少喚醒了年少的記憶,確實帶來了這兩三年來少有的熱血沸騰。當然,代價也是有的,第二天我的額頭和脖子蛻皮了。
也是那一年,自年初隨著時光的指針撥轉,世界的意外接連不斷。每天清晨第一件事就是打開丁香醫生,查看一下席卷而來的疫情最新狀態,確診多少,又有多少在這一夜間觸然離開,不由得悲慟不已。然而,1月27號令人震驚的消息來自于DC和鴨子在群里的對話,科比出事了!我連忙翻閱新聞,好幾個頭條都是暗黑色背景,科比墜機遇難了!
科比確實是值得仰慕的人。他是籃壇上的傳奇巨星,球場上的曼巴精神熱烈剛毅光輝熠熠,飄逸的動作沒有特效都引為經典之作,退役之后親手打造了曼巴體動畫片《Dear Basketball》。
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偶像,而我的時代的偶像溘然隕落。那天早上我重溫了一遍《Dear Basketball》。這一次,兩歲半的LQM也要硬蹭到懷里一起看看這位傳奇巨星的告別詩。我突然感覺到,短短五分鐘,格外催人淚下。我懷念的,其實是曼巴對籃球的摯愛以及由此帶來的自強不息。而這個,正是我將親手交給LQM的鑰匙。也許,不認命就是我們的命。“開到荼靡花事了”,讓人感覺到蒼涼的希望。
2021年7月1日,午飯間隙,偷空瞄了一眼NBA,看見太陽與快船的比賽終結,比分定格在130:103。然后體育新聞就開始推送克里斯·保羅寶刀不老,威震球場,終于翻過了西部決賽的大山,站上了總決賽的門口。
我從德的口中第一次聽說保羅。那時候,我正年輕氣盛,打球總是依靠上籃進球。德場下和我說,中距離投籃才是王道,你看看控衛之神克里斯保羅。后來,在大學英語課上做presentation,我選取了電影《光榮之路》,最后一頁貼出了幾個黑人球員,其中就有喬丹、科比和保羅。自那之后,就開始對這位顛沛流離的球星有了關注,包括他加盟快船、聯手格里芬組建空接之城,特別清楚的是2015年季后賽首輪打板絕殺馬刺,然而第二輪被火箭1:3逆轉。之后流轉至火箭,高光時刻卻半道崩盤,與總冠軍失之交臂。然后就是流落雷霆,本以為他的職業生涯就此打住,不想意外煥發第二春,關鍵球打得風生水起,一年時間又重返最佳第二陣容。2020~2021賽季,加盟年輕的太陽,魚腩球隊咸魚翻身,令人刮目相看,常規賽西部第二,季后賽更是過關斬將,登頂總決賽,只是遺憾未能加冕總冠軍。今年太陽氣貫如虹,一路高歌,常規賽戰績高居聯盟第一,一舉刷新了隊史最佳成績,順利進入季后賽。期待保羅在職業生涯末期再次聚華山而論劍,如果加上點運氣,還可能捧起拉里·奧布萊恩獎杯。(這段話寫于2022年4月份。截止現在,太陽在西部半決賽被意外淘汰)
2021年7月,東京奧運會在疫情的縫隙里舉辦了。但遺憾的是,中國選手許昕/劉詩雯不敵日本小將水谷隼/伊藤美誠,錯失金牌。相信每一位現場收視的中國觀眾都痛心不已。然而,我們又能做些什么?當決勝局0:8大比分落后的時候,連解說員自己都承認,“寄希望于奇跡的出現”。
賽后久久無法平靜。我反復思索一件事。他們在賽場廝殺追求冠軍的目的是什么?當付出無法得到相應的回饋,他們堅持的意義是什么?似乎,這也是人生終極命題。斬金奪銀固然是件欣喜的事情。但是獎臺只有三個,對于無法獲得獎牌、依然汗灑賽場的其他運動員來說,這意味著什么?那些苦練十年,卻未能贏得奧運入場券的幕后選手來說,這又意味著什么?
只要有競爭的地方,必然有人得意,有人就會失意。金牌選手錯失金牌這件事屢見不鮮。譬如剛剛說到的保羅,季后賽之初,老當益壯,翻江倒海,尤其第一輪第六場,14投14中,有如天神下凡,直接在NBA歷史上立下了難以復刻的標桿。然而半決賽突然斷電,2:0順風球被翻盤,尤其第七場決勝局低迷失利,被獨行俠打得落花流水,原本高居總決賽冠軍賠率榜首的太陽被掃地出門,直接讓球迷懷疑他是不是臨陣甩鍋,甚至有人直接在賽場外焚燒保羅的球衣以示失望。但愿他不是像我一樣,關鍵場合腿腳發軟,見硬不斗。
我思考良久不得其解,放下頭緒散步到小區對面的湖邊。湖里長滿了水草,一簇一簇宛在水中央,像一座座小島。我曾和甜說,有沒有白洋淀的范兒?就是小了點。湖里不知何時生長了一群野鴨子。我站在湖邊時,鴨子正在下水,準備從一處水草游向另一處,打碎了滿湖的平靜。看著這群鴨子爭先恐后的樣子,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正如鴨子不停地從這座島游到另一座島,我們的人生也是馬不停蹄地從這一地奔向下一地。
許昕和劉詩雯都是頂級選手,稱霸乒壇,獲獎無數,金牌拿到手軟,會缺這一枚金牌嗎?如果不缺,為什么劉詩雯賽后還是哭了?沒錯,他們不在乎多一枚少一枚金牌,但是他們在意這塊金牌。只要在賽場上,就需要不停地得分。即使前半程遙遙領先,只要最后一分沒有收入囊中,就不算贏得比賽。一百度的水,少一度都不叫開水。
從這一點說,人生如賽場。有句話說:“蓋棺定論。”還有一句話:“浪子回頭金不換。”人們評價一個人是基于他的過去,而對一個人的好取決于對他未來還有多少期望。甚至已經得到的好不算好,在路上的好才是真的好。之于人生也一樣,“百尺桿頭,更進一步”,促使我們停不下腳步的,不是我們已經走過的路,而是我們將要走的路。所謂生命不息,折騰不止,大概如此罷。戀人未滿叫遺憾,百年未滿叫人生。
別人貼在我們身上的標簽,是基于我們曾經做過的事;而我們自己定義的人生,是那些我們想要完成的未竟之事。我們終究是活在一張長長的未完成清單里。以前總覺得一段路總得有個盡頭,熬過去就是了;時至今日發現,每到得一個終點之后,一段新的路剛剛開始,后面水路十八彎才露個端倪。“正入萬山圈子里,一山放過一山攔”。就在白藤湖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時,我意識到我不是在等候一盞綠燈的路口,就是在奔向下一盞紅燈的路上。有時候,我們總是以山的高度來標定攀登者,而用與山頂的距離來定位跋涉的自己。
最近半年來,我們每個星期二都有一場羽毛球活動,雷打不動。打球時,老史總和CQH搭檔,我們其余的人組個車輪戰也往往破不了他們的金剛局。我每次上場前,把預期調得很低,因為要習慣接受被對手胖揍。老史激我,你別認慫,拿起你的拍子,像猛士一樣戰斗起來。我和他嬉皮笑臉,別呀,我贏你十個球就算完成任務了。
有一次C跟我說,我這球技太差了,總是拖后腿。我說,哈哈,別介意,大家都是菜鳥,出出汗,玩得高興就好了。我們打球不圖掙個輸贏,而是中意一種氛圍。我記得我這只羽毛球拍是2017年元旦,和大兵、ZM、勇子們在深圳寶安體育中心買的,但從那時起,中間只用過寥寥數次。剛開始去羽毛球場和同事們不很熟,加上學藝不精,玩得很尷尬;后來臺風“天鴿”席卷了羽毛球館,夷為平地。過了兩年,公司在從前的空地上重建了員工活動中心。但是我仍然沒有行動的興致。直到去年十月份,辦公室年輕同事聊起羽毛球興高采烈,重新點燃了我的熱情。我拿出落滿灰塵的球拍,吹了吹,繃緊的拍網發出顫巍巍的嘶鳴聲。嗯,是時候出發了。
我喜歡和QH嘗試單挑。QH技高一籌,屢屢得手。即使開局我7:3或8:4領先,他也能不慌不忙,后半場發力追上來反超比分。每局結束后,他問我,還來不來。我跨過球場中線,深深吐一口氣說,來,再來一局。自然,我還是打不過他。尤其隨著局數增加,汗如雨織,腳步逐漸跟不上球點,一口氣喘不過來越發體力不支,缺氧帶來一陣陣眩暈。因為球技相差懸殊,如果打得一兩個球恰到好處,XR在場下觀戰,就拍手叫好。
但是,這種眩暈的感覺會令人上癮著迷。稍作休憩,等到體力恢復之后又想躍躍欲試,揮動著球拍仿佛在草原上縱馬奔馳。姚明還在火箭隊的時候,拍過一則公益廣告,說:“我不相信宿命,我只相信在賽場上拼命。”以前我也相信。當我看到年輕的同事們在球場上摩拳擦掌,虎躍龍騰,似乎看著五六年前年輕的自己,形影婆娑。他們還掐著青春的尾巴,而我正在奔四的路上馬力全開。
胡久輝曾在我的朋友圈留言說:“愿我們半生歸來,依然是少年。”春秋代序,英雄遲暮,我恐怕再難以維繼少年的鋒芒。但我在運動場上揮汗如雨,或者看少年們策馬奔騰時,那顆年少的心似乎沒有漸行漸遠,依舊怦然如故。
(三)
2017年,我在南航機務工程部實習了三個月。五月上旬,倪工幫忙安排了一次難得的Gameco車間觀摩實習。我在發動機車間呆了三天,看著師傅們來來往往,拆解又組裝發動機外圍件,空余時間就在機庫里揣摩大大小小的發動機。最后一個下午,倪工通知我說,戴上機場場內通行證,去停機坪看A320換裝V2500發動機。師傅們已經在這架飛機上工作了一天多了,我到場的時候他們已用滑索固定好發動機,準備吊起來往飛機大翼下安裝。雖然太陽已經下山了,但曬了一天的水泥板上仍熱氣逼人。白云機場交通線繁忙有序,航站燈有節律地一閃一閃,航班一架接一架列次出港。說到這里,我最喜歡看A350或B777這種大飛機起飛,在空中晃晃悠悠的體態,給人一種落葉飄的輕盈感。等到師傅們裝上最后一顆承力螺栓絲,我看了看表,九點多了。我步出Gameco大門,站在班車點上等候穿梭大巴,機務大樓后面的空地上吹過一陣涼絲絲的風——這里比白天安靜了很多,除了機場的轟鳴聲,還傳來一兩聲似有非有的蟲鳴。
有一晚上,我照例從機場回來,獨自躺在戴斯酒店的床上。窗外燈光搖曳,將窗簾鬼魅般的影子地投射在屋頂上。我注視著屋頂或明或暗的斑斑駁駁,莫名奇妙地想到了死亡。如果我現在就從這個世界上突然消失,將是怎么樣的情景?面對這個問題,起初還有些驚慌。恐懼填滿了心室,身體不由得顫了一下。我睡意全無,索性睜大眼睛,盯著屋頂。當我鼓起勇氣凝視死亡的黑洞,打算直面我消失了的世界時,反而鎮定了許多。當恐懼到了極點,發現也不過如此體驗,經歷過后反而天高云淡,舉重若輕。
提起死亡,自然是一件忌諱的事。自小至大,我對靈異類的東西談之色變。小時候因為看鬼片,晚上嚇得不敢出門;后來看了《故事會》的鬼故事,半夜睡不著,眼前總是浮現那些駭人的情節。后來我就不敢去碰和死人、魂靈相關的影視文字。《少年包青天》最熱播的時候,我竟然因為懼怕離奇的兇殺劇情避之不看,當同學們七嘴八舌討論包拯如何威武、明斷大義時,我只能支支吾吾掩飾自己內心的恐慌。當然,也錯過了《倩女幽魂》。若干年后當我再回頭看這部經典時,發現女鬼居然可以如此楚楚動人,還專門翻查了王祖賢的人生軼事。想不到還牽連出我平時喜歡哼唱的《大約在冬季》,與之還有一段絕美的愛情故事。
我害怕死,甚至一度認為這是個不吉利的詞。但是,到底怕什么呢?從前我總是掩耳盜鈴。那天晚上,我在決定敞開心扉去認真面對這件事。如果是失去生命,這未必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真正害怕的是,死亡利用狡黠的手段給活著的我帶來的磨難。梅花香自苦寒來,可是無人知曉多少梅花已凋零于昨夜的北風。納寒吐香的梅花,只是幸存者偏差罷了。我悲憫自己,就如同憐惜尚未開放就被摧殘的梅花苞。
史鐵生說過,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活著才是一個令人費解的問題。人生百年,在歷史的長河里不過白駒過隙,根本就翻不起一點漣漪。就在這彈指一揮間,萬萬千千的人來了又走。生命的分量就在這倏忽之間時而輕,時而重。于家庭,我們就是一片天。于滾滾紅塵,我們就是一粒草芥。
那個夜晚,我明白了一件事。生命本身是沒有意義的。從狀態到狀態來看,生命始于偶然,無中生有,終歸靜寂。跳到端到端的宏觀視角,人生百年,我們都不過在托著一副肉皮囊踽踽獨行,生前一顆塵埃,死后一抔黃土。再把視野拉開到宇宙尺度,我們體內的元素來自亙古時代的星星,百年之后再復于這個古老的星球;30萬年前人類尚未直立行走踏出非洲半步,直至今日只算勉強看到銀河一角,然而這30萬年在宇宙130億年的年輪上也是轉瞬塵土。如果看過《宇宙時空之旅》這部恢弘巨作,想必對自己生命的渺小徹透骨髓。生命之輕,甚至不及鴻毛,無論逝去的、活著的或者還在路上的,以至于值得懷疑我們到底是物理的真實存在,還是加載在模擬器里的一段代碼?
肉體永生有用嗎?目前生物學家已經找到了細胞無限分裂的密碼——細胞端粒控制著細胞分裂次數。而且,科學家已經知道癌細胞可以無限分裂不受約束,只是還不知道生物機理而已。大膽想象,兩者結合,人類真有可能打開通往永生的大門。隨著生物醫學的快速發展,也許將來人類很可能身臨100歲還是少年體格的場景。但是,生命也變得更加昂貴。花費了巨量的代價,換來一具150歲的身體,很可能你舍不得他流血受傷,甚至不能出門——萬一在馬路上被不長眼的汽車撞了,或者自己的私人飛機出個故障,這些都是高貴生命所不能承受的意外。如果裝進營養液的人生,還能叫做人生,這樣的人生不免蒼白黯淡。
如果你正在糾結人生苦短,其實你更應該看開,因為每個人都是這浩渺波煙里的滄海一粟,無論貧窮或富貴,順達或苦難,一切都將化為過眼云煙。終我一生,碌碌忙忙,也不過圖得碎銀幾兩,祈求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走在路上,小蔡和我說,就算現在每年回家十天,十年一百天,三十年三百天。也就是說,從現在算起,等到年老的時候,我們見父母的時間也不超過一年。想想,我們這一生何其短暫,而分配給父母的時間更是少得可憐。
但是,我們要放棄嗎?要絕望嗎?不,我們需要跳出我們這個個體的范疇,強行注入活著的意義。既然我們活著,總得有個活著的理由。就人類現在認知來看,這就是個既成事實。作為個體,我們無法擺脫生命虛無的終極宿命。但跳出自我封閉的架構,找到一件高于個體的事情,并把自己融入這件事的過程,成為事件的一部分,就能賦予生命肉體一個人為的價值錨定。比如親情、愛情和友情,比如宗教、家族與理想,比如書中黃金屋、顏如玉、千鐘粟一應俱全,比如閱盡人世繁華,看遍人間煙火。有一部可以稱之為最像紀錄片的電影《岡仁波齊》,完美地闡釋了在信仰的支撐下一群人迸發出感人的堅韌、執著與力量。
這就和我們觀察一只螞蟻一樣。這只螞蟻進進出出、滿負載荷,軌跡和“布朗運動”相差無幾,消磨數月時光,然后在某個角落蜷縮著死去。但是你為它的行動綁定一個目標,為建立繁榮昌盛、延綿不斷的蟻族世界而不懈奮斗,立馬升華到一只“英雄螞蟻”的偉岸形象。只不過,它的使命生來就刻寫在基因里。
有一天,我和鴨子討論計算流體力學,突然想到這和流體力學的歐拉法與拉格朗日法頗為相似。
不信你看:社會就是一個流場。我們的人生軌跡按時間串聯起來就是一條流線。在這條流線上,我們不會是第一個粒子,也不會是最后一個。既然是一個流場,就會有千千萬萬的人在這條流線上前仆后繼。你走過的路,我會再次踏上;我做了韭菜,他就會幸免嗎?這就是歐拉的視角。
如果切換到拉格朗日視角,我們這顆粒子就生在一個局部時空中,在各種鄰域勢力的作用下,兜兜轉轉,時而激流勇進,時而徐怡慢行,發于源,運動不止,終于匯。即使處于同一條流線,至少此時此刻你就是宇宙中的唯一。一路披荊斬棘,領略雪月風花,看起來歲月不也流光溢彩嗎?當然,不要忘了給我們的跡線起一個深沉的名字——人生。
有一首鋼琴曲叫《出埃及記》,重重的金屬之音力拔山河,沃日吞天,如有排江倒海之勢。聽到此曲,我總是浮起“生如螻蟻當立鴻鵠之志,命如紙薄應有不屈之心”的警訓,甚至一度認為此曲應為《紅樓夢》中晴雯量身而作,以至于比書中自帶的《晴雯曲》更應景晴雯的角色。相較之下,生之為人,三十而立,我卻倍感慚愧。茍且一方,未富即安,眼見日益消沉的意志與當年光芒萬丈的豪情判若云泥。我是不屈,但是該向何方不屈?或者,我根本不該留存鴻鵠之想,因為那原本也是縹緲之物。
2018年,QZJ、XL和我在廈門太古培訓,一個周末我們去集美參觀了陳嘉庚紀念館。我們走過陳嘉庚墓時,海風凜冽,波濤滌蕩著灰褐色的巨石。QZJ看著墓園里瞻仰的人絡繹不絕,說陳嘉庚死后依然能得世人拜謁,如此殊榮可謂死得其所,生前豐功至偉,死后憑人緬懷。一個人肉體之死不算死,真正的死是被這個世界最后一次忘記,至此這個人就徹底灰飛煙滅。他說得沒錯,所謂名留青史,正是我們千千萬萬后世子民口口相傳先賢的名字。
有一段時間,我的日子充滿了灰色。在大鏡山公園,XL給我看了一段視頻,《最后的莫西干人》。鏗鏘有力的旋律,遙遠而空靈。短短五分鐘,演繹了一個文明的崛起、興盛和衰落。曾經是千軍萬馬列隊儀仗的雄壯之音,然而此時只有最后一個莫西干人面對西方文明的圍觀來演奏這段迸裂胸腔的悲涼的吶喊。他說得也沒錯,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個原因,就是欣賞千百年來的人類文明,并將自己吸收的文化加以傳承。埃隆·馬斯克也是這樣想的,而且更為激進大膽。
有好幾次,我還睡著,LQM屁顛屁顛地跑到床頭。平時習慣了從頭頂看他憨乎乎的模樣,突然換一個躺著的視角仰視他幼稚的面龐,一種絞痛的體驗感觸電般刺穿了心房。不止一次,我假想躺在病床上的情景,然后嘗試著觀察周圍的世界。2004年1月,我爸出了意外,隨后在醫院住了一百多天。那年除夕,我爸就那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看著我媽備好飯菜送進病房,想到他若干年來顛沛流離、此時此刻卻倒在命運的腳下,突然淚水滾落,失聲痛哭起來。所幸我們一家三口依然團圓。
眼前晃動著LQM蹣跚的身影,想到腦海里曾經過電一樣生生死死的想法,我忍不住心如刀割。我只是留戀這個世界,我只是舍不得他們,還憧憬看著LQM走進大學校門的那一天。我害怕留下母親帶著甜和LQM在這個世界上孤零零沒有了堅強的理由。有一次和甜坐在馬路牙子上,說著說著她靠在我肩膀上哭了起來。她說:“我害怕如果沒有了你,我再也找不到這樣愛我的人了。”其實我是知道的,她愛我勝過愛他自己,她怕以后她再無法付真心與別人了。
但是,如果真有但是,恐怕我只能俯首認命,只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美好從指縫間溜走。畢竟明天與意外,誰也不知道哪一個先來。從那以后,我就開始留意各種各樣的保險,學著計算最壞的情況。既然最壞的結果不過如此,那么就嘗試著接受這個局面,剩下的事情就是好好活著,從死的角度懷著感恩去迎接新的一天,每一個能睜開眼的今天都是一個嶄新的驚喜。況且死都不怕,還有什么是過意不去的呢?不如想想還有什么事遺憾沒去做。
其實這個想法也是我在金鼎考場門口考駕照時領悟到的。科目二我考了三次才過。其中第二次練車時,我和教練都非常賣力。考試的那天,我報了下午場,所以上午還有半天的時間來糾正第一次考試半坡熄火的失利。大概從早上7點半我和教練到達金鼎練車場,然后每個考試科目一個一個過,最后在半坡上反反復復練習停車、起步、溜下坡,再起步、停車。五月份的珠海已經進入盛夏,八九點的太陽就曬燙了地面,坐在車里教練和我都汗流浹背,后來教練下車站在芒果樹陰下看著我。他在車場呆到12點多,吃了午飯,又讓我開車把所有科目連起來跑一圈。我覺得胸有成竹了,跟教練說你先回吧。可是就這樣還是失敗了,我打電話和教練說沒過,他嗯了一聲就掛了。第三次考試,在考場門口等候叫號排隊,離我還早。我研究起考場地圖,突然我想,為什么我和教練都很刻苦,明明我練得不錯,結果還是考試折戟?我找了個角落坐下來,冷靜地剖視自己內心,不放過任何隱隱約約的忐忑。看起來我很篤定,但打心底我害怕失敗,擔心如此努力還有負期望。但是我能接受失敗嗎?如果真要失敗,好像我也無可奈何,只能卷土重來,再戰一局。既然如此,何必計較失敗的結果呢?想到這里,我心里坦平下來,想象著我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上考場,坐進駕駛室,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半坡起步時,我小心翼翼地放開離合器,車子顫顫巍巍翻過了坡頂。從背坡滑下來的時候,我感到一絲涼風劃過臉頰。我在S彎上左右掄著方向盤,就像在跑道的彎道上跑步一樣快速飛馳,淡定自如,得心應手。哈哈,終于在第三次走出考場,我在打印的成績單上揮灑自如地簽上自己的名字。
后來,我發現生活中很多場合都適用于這個原理,比如考試,答辯等。當遷移至死亡這個話題時,也同樣成立。如果真到了那個節點,我無能為力,但做了最壞的打算,為這個情景習得性演練若干次,我覺得這個結果并非不能坦然接受。
我這樣子不是突發奇想。甜的一位前同事的親弟弟,19歲,剛上大學,卻被診斷出黑色素瘤晚期。沒過幾個月,這個風華正茂的小伙子就走了,可以想象一家老小痛不欲生,哭得死去活來。我和幾個身邊的同事朋友為她家捐了款,希望能從喪子(弟)之痛中走出來。死了的人固然從此一了百了,活著的人卻余生都要活在陰影里。站在公交車站,和XL談起這個悲傷的家庭變故時,對世事無常唏噓不已。雖然不是第一次遭遇同學或相仿的同齡人意外離世,但仍然禁不住打個寒顫。
現在想起來,之所以我有意無意地聯想到死亡,冥冥之中可能真有靈魂感應存在。一個周日晚上七八點,我從珠海趕往廣州,走出地鐵白云公園站。我感覺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和父母打電話了,于是掏出手機,戴上耳機,機械地撥了過去。接電話的是我媽。我如往常一樣問家里好不好,忙不忙。我媽說好。我問我爸身體怎么樣,我媽頓了一下,說和以前一樣,不要掛念。然后雜七雜八地說了一堆。地鐵站附近人來人往,身邊熙熙攘攘的環境讓我感到聒噪。既然我媽說了一切都好,我就如釋重負,像完成了一件例行的任務。當時也沒有多少疑心我爸為什么不接電話。通常都是我爸先接,然后讓給我媽。我被人流裹挾著過了馬路,掛斷電話以后看著綠地大廈燈火輝煌,霓虹閃耀,云霄路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半年之后我才知道,我在廣州實習的那段時間,我爸大病一場,他正在經歷第二次住院。
正如先前所說,我怕鬼。但是我爸去世以后,我不怕鬼了。他走的時候,我在想,如果他突然站起來,我該害怕,還是驚喜?生前他如此疼愛我,忍著一口氣看我讀完大學,走上工作崗位,然后結婚生子,死后只會越發保佑我,怎么可能肯傷害我半分?我一度渴望父親化身魂魄走過來,最好我能看得見,摸得著。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也去了另一個世界,見了面叫一聲爸,還能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抱緊他的后背嗎?有時候我就想,如果他還在世的話,現在會在做什么?和我媽吵架,還是坐在油菜花旁曬太陽?
(四)
當送完LHJ回家后,我和小蔡從香海高速上下來,上了珠海大道。晚上的珠海大道燈光輝爍,流動的車光像極了這座海濱小城夜幕的脈搏。車流量沒有高峰期那么飽和,我們一路疾馳,涼爽的風吹得呼吸都有些凌亂。
小蔡說:“需要導航嗎?”我說:“不用。就這么幾條路。”“你對珠海的路很熟呀。”“那是,當年我可是開過滴滴的。”
沒錯,2017年我確實當了三個月的滴滴司機。一方面剛拿到駕照那陣子心里新鮮,總想開車過把癮;另一方面我想體驗一下不一樣的生活。從小到大,我幾乎都活在規劃好的圖紙里按部就班——小學,中學,大學,然后就進了MTU。我總在窗口徘徊,張眼打量窗外繁蕪的世界,羨慕蝴蝶自由自在地飛翔,或者雨燕疾速地穿梭,但我沒有膽量走出這個窗口。我依稀聽見林徽因在《窗子以外》的嘆息。但那一段時間,我好像有了資本。我想去試試。
那時候滴滴注冊審核還沒有現在這么嚴格。下個APP,填報手機號、銀行卡就可以接單了。因為下班早,通常吃完下午飯還不到五點半,收拾一下就出車了。我出門的時候就打開APP,走到停車場差不多就能接上單。然后就開始了一晚上的滴滴旅程,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浮萍般游弋。對于我這種新手來說,我不挑單,遠近都接。甚至聽到滴滴“叮咚叮咚”的訂單提醒音像被著了魔一樣激靈。差不多十點多就準備收最后一單,接個順風車。運氣好的時候三五分鐘就能上手一程離家很近的單子;運氣不好的話,緊等慢等半個小時還不見訂單推送,只好空車跑回家。
珠海不大,所以大部分訂單的路程不長,一般情況半個小時能搞定一程,但距離短也掙不了幾個錢。后期我大概算了一算,扣除平臺抽成和油費,平均一個小時只能掙30塊錢。說實話,開滴滴究竟是個體力活,掙的全是汗水錢。完成一單,等待下一單的間隙,我就趴在座位上小瞇一會兒,或者聽聽音樂打發時間。
雖然沒能開得很久,但還是小小地見識了一下形形色色的人物。有學生,也有老板;有年輕的,也有年長的;有去醫院的,也有來旅游的;有一言不發的,也有醉酒狂言的;有人上車就盯著手機,也有拉著聊天說個不停。有一個周末下午,從拱北僑光路上接到一位到前山世邦燕都的客人,一上車就開始大聲打電話,呵斥著對面可能是員工、也能是下級的出氣筒。進了板障山隧道,前行的車突然堵了起來,我連忙踩下剎車一個急剎,后邊的客人可能往前竄了一下。然后他就質問我開車怎么這么不小心。我說前面的車突然停下來,而且進隧道不開燈。這位仁兄馬上來勁了,問我說前面的車牌是多少,我打電話給交警收拾這幫孫子。我悻悻地給他念了,然后默不作聲。他就在后排座位上繼續刺啦啦地打電話。板障山隧道離前山沒多遠,沒幾分鐘就到了。他給我指點如何進小區地下車庫,我把他送到負一樓電梯門口。他在門口換了一只手拿手機,另一只手夾上了煙。出來之后,我在暨南大學校門口的加油站洗了一把臉。社會就是個魚龍混雜的池子。既然決意接上了客人,那么送他們安全到達終點也該是我的職責。那時我也沒有多想,反正就是小心翼翼開車,兢兢業業接單,平平安安回家。
當然,也遇到過知書有禮的乘客。那年十一期間,我在明珠城軌站接到一對父女,要去香洲港。女兒大概十五六歲,胖胖的臉蛋;父親穿著格子襯衫,看起來文質彬彬。我下車幫他們把行李放到后備艙,女兒坐到后排,父親和我坐在前排。我沿著梅華路朝東行駛。父親大概看我帶著眼鏡,就問東問西,說我看著像個大學生,然后驚訝于我竟然這么勤快出來跑滴滴,說他女兒整天就知道玩手機,這次出來一路上都沒放下過。他女兒在后排沒說話,我也沒太注意她什么表情。我說,聽你的口語像河南的。他說他們漯河的,先去了桂林,然后轉乘高鐵過來珠海,現在準備坐船去桂山島。然后就問我島上有什么推薦玩的或吃的。我說我沒去過,不過聽說桂山島很大,島上還有原住居民。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攀談起來。我沿著在水面上延伸的窄路直達香洲港碼頭,下了車父親很高興,說我服務很到位,與我相談甚歡,然后要我給他留個電話,過兩天他們再回來的時候專程找我。我說一定,有需求盡管聯系我,就給他留了。看著他們拉著行李往前走,我就折道原路返回。出了碼頭,穿過情侶路,我把車停在對面的路上,旁邊一座公園。我側著臉回味這位有趣的父親,打開手機繼續接單。大概過了四五分鐘,滴滴聲響了。我左拐右拐到了指定地點,接上了四個女生。剛走了幾步,我的電話響了。河南電信,是那位父親打過來的。我接上電話,他問我有沒有走遠,他想去附近買幾瓶水。我看著車里的乘客,尷尬地說,那個那個我已經接上人了,車里正好坐滿了。電話那頭,我聽見那位父親失望的嘆息聲,說好吧。然后掛斷了電話。我不知道他怎么想我,幾分鐘之前還口口聲聲有求必應,結果呢,剛剛有需要就不能兌現。兩天之后,他們果然再沒有聯系我。
我時常想起這件小事。畢竟是陌生人交情甚淺,我也只是跑滴滴的小卒子。茫茫人海中最初的緣分,大概都始于品味相投,而終于風吹草動。人在江湖,有時候連一些瑣屑,我們都身不由己。
又過了一個周末,雨后天晴。我開車在拱北口岸附近游蕩。接單鈴聲又響了。電話接通,對方約定在來魅力假日酒店門口接車。拱北口岸人流摩肩接踵,車輛絡繹不絕。我離得不遠,不一分鐘就到了酒店門口,但是沒地方停車,保安打著手勢示意我離開。我只好繼續前行,繞著酒店右轉右轉再右轉。我打著電話焦急地催促對方,對方說馬上就到了。我只好把車開進酒店停車場,晃蕩一下掉個頭再開出來。終于來了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剪著短發,穿著休閑裝,風風火火,有點著急的樣子。上車之后,我才知道,這個訂單不是他的,是他一個朋友幫他下的。他打電話告訴對方已經上車了。隨后他和我說地圖上的終點不是他要去的,他朋友隨便定了一個地點先叫到車再說。他要去東莞石龍鎮。我有點急了,這么遠的路程我還沒跑過。而且出于對陌生人的下意識防備,單槍匹馬我得十分警覺。我說,我送你去火車站吧,你買張票馬上就能出發。他說來不及了,他有一樁生意要談,對面客戶等著他。我看了看時間,下午六點鐘。一百六十多公里,一晚上時間,我覺得我能應付。我接了單,跟他談好價格,一口價,一千塊,包含過路費和返程空車。可能真的有急事,他沒有還價。他讓他的朋友取消了之前的那一單,把要去的地址發給了我。我用百度地圖重新規劃了一條導航路線。剛走幾步,我轉眼一想,萬一我把他送到了,他那邊人多勢大跑路,那我豈不是被騙了?我和他說,這樣子,你先付一半錢吧,到了終點再給另一半,怎么樣?他點頭同意,從皮夾子里抽了五張一百塊遞給我。我按照導航上路了。穿過珠海市區,從金鼎上了高速。他打開后排車窗,雨后濕潤但帶有涼意的空氣灌了進來,也聽見高速上尖銳的氣流聲。估計是手頭的事情處理告一段落,他開始和我聊天,說他是香港人,經常往返大陸做生意。然后吐槽了東莞城建格局規劃亂七八糟,沒有一點大城市的模樣。因為路途遙遠,加上這種單子從來沒做過,一路上我多少有些矜持。我偶爾警惕地從后視鏡里瞟一眼他的舉動。他跟我在路上七七八八聊了很多,但基本上都忘記了。開了大概三個多小時,到了目的地,車停在了一家飯店的門口。客人把剩下的五百塊付給了我,然后推開門匆匆忙忙走進了飯店。等我回過頭來,發現靠背上的頭枕已經濕了一大片。
這時我懸著的心才著實落地。我沿著路邊找了合適的位置停下車,熄了火,和甜打了個電話,告訴她這一路的意外。當然,拿著錢也是沉甸甸的。掛了電話,環顧四周,才發現這里有一處花鳥市場。不過天色很晚,還下著雨,黑漆漆的,沒有人。我放倒座椅靠背,半躺著試圖小睡幾分。但沒有成功,雨滴透過車窗打濕了座位。我又打開鑰匙,關上車窗。窗外雨點開始噼里啪啦地敲打車廂,打在擋風玻璃上散成一朵朵水花。在陌生的地方聽風雨,有一種別樣的風味。我躺在車里,感覺到一股溫暖感流過血脈。也是那一瞬間,我真的了解了車是移動的家,是家的延伸,至少漂泊在外能為你遮風擋雨。知乎上有個問題專門論述為什么需要買車而不選擇性價比更高的租車,一個高贊答案回答這就和“寧可花四五萬一平買個廚房,也不愿天天吃外賣”一個道理。
至今,我都能憑著這座花鳥市場定位,在地圖上找到當時歇腳的那條路。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我發了條微信,和甜說準備回去了。她囑咐我路上慢一點開,晚上天太黑,路不熟,還下著雨,要多加小心。我答應著,打開雨刮器有節奏地搖擺。我順著導航路線曲曲折折地往回趕,路過虎門大橋時,又看見了雄偉壯觀的擎天橋柱和斜拉鋼索,在過往的流光里巍然不動。之前都是坐車路過這里,而這次我冒著風雨第一次自己開車經過。倘若不是橋上禁止停車,我一定下去一覽“潮平兩岸闊”,或漁星點點。回去之后,12點多了。但甜還沒睡。我把剩下的700塊錢遞給她時,她紅著眼哭了。
再后來,吃晚飯,我媽跟我說,每次出去跑車的時候,你什么時候不回來,甜就什么時候不睡覺,非得等我直到回家。你出去多久,大家就擔心你多久。
又過了一個月,我通過獅山路丁字路口時闖了紅燈。樹叢過于茂盛,遮掩了一盞紅燈,而我路過的時候慌慌張張正好沒有看見。一周后,我收到了交警的罰單。自那之后,我對出車開始有些意興闌珊。一段滴滴生涯很快落下了帷幕。
我時常回想我在那段時間里收獲了什么。有風雨,有驚喜,大部分時候就是等待與奔波。這個世界紛紛擾擾,而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當上一個乘客抱著孩子一臉焦急露出愁眉莫展的模樣時,下一個乘客就可能拎著個閃亮包包花枝招展滿面春風。以至于作為擺渡者,我與他們儼然來自兩個世界,這小小一方的熙熙攘攘冷眼旁觀著我。我沒有上帝視角,在上帝的視野里也難有我的蹤影。而我刻意告誡自己,打破在象牙塔里捏造的玻璃心,學著用笑臉盈盈迎來送往,接受來自世俗眼光的挑剔的打量。
晚上行車的時候,總是令我想起龍哥上一天班后還載著我去看車的情景,從一地碾轉另一地,不厭其倦。一天晚上十一點多了我們還在神灣晃蕩。幾個星期前路過神灣路口時,我還對甜說,龍哥推薦這是神灣最出名的特產。你還記得那天晚上我給你們帶的菠蘿嗎?對,神灣肥婆菠蘿。想不到現如今我們每周都打這里路過,攤位上擺放的菠蘿和五年前一模一樣。
雖然錢沒掙到多少,但我的車技長進了不少,而且讓我對珠海的路了如指掌。所以回程車我一般都不用導航,抄最近的道一溜小跑,而且深夜的綠燈也會為風塵仆仆的趕路人一路開啟綠波速度。走到樓下,我會看見一扇還在亮著的窗戶。回家打開門,LQM已經熟睡了,而有人依然在等候一個歸來的腳步。
后記
當這篇瑣記寫到臨近結尾的時候,LHF發來郵件說,祝賀我獲得了2021年度南方航空集團先進個人的榮譽。君哥和Michael說了這件事,Michael沖我舉著大拇指,笑著說:“Congratulations Roy! Well deserved.”我說:“I'm just a lucky guy. Everyone in this team is so excellent, and I'm a representative to have such an honor. I have gotten so much help from them.”
是呀,這六年我從一個青澀的新手變成了獨當的老鳥,與這個屋的人朝夕相處,他們也見證了我每一點滴的成長。這期間同事們不勝其煩,傾囊相授,更重要的是,他們不拘一格的包容與幫助。有些事于我而言,就是雪中送炭。
當年我和甜只身南下的時候,他鄉異地舉目無親;而如今,珠海已然成了Base,我們馬上就要一家五口人了。
橫琴島東南角有一塊嶙峋的大石頭,剛來珠海的時候我們造訪過一次,在石頭上并肩坐著逗留了好久,吹拂海風,看驚濤拍岸。這塊石頭過去以后,就是一望無際的南海。我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