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車諾比
唐先森闖入寢室的時候,我正對著劇本發愁。班級參加了學院舞臺劇比賽,劇本創作的重任被班委含淚托付給了半吊子寫手的我。剛有一點頭緒的的時候,唐先森“哐啷”一腳踹門聲便把它驅趕得無影無蹤。這就好比鉆木取火好不容易燃起,被禽獸轉身一泡尿澆熄了。
唐先森不是禽獸,是我的室友。
自打唐先森一進寢室門,一股暴戾之氣便隨著他的汗腳丫子味散發出來。毛毛嗅到了失戀味道,默默地在“唐氏失戀統計表”上畫了個正字。
唐先森和學姐戀愛兩年多了。學姐溫潤如玉,溫在兩臂之間,潤在喉腹一線。唐先森的大學時光全在捧著這塊美玉,放在掌心摩挲,深感其中溫潤。不過日子久了,美玉恃寵而驕,掌心也長繭了。據不完全統計,唐先森已“被分手”33次。
我們洗耳恭聽新的分手理由,唐先森憤憤地說,我送了她一杯檸檬汁。
“……然后呢?”
唐先森眨眨眼“生理期不能喝冷飲啊!我連她大姨媽提前幾天都不知道,我怎么算愛她呢?”
我們異口同聲:“有理。”
龍貓靈機一現:“我有一個方法,請諸位靜聽。”
“但講無妨。”
“讓她懷孕。”
“污。”我撇撇嘴,重新埋頭創作劇本。
1.
2013年,我和毛毛、龍貓、唐先森喜結室友擠進同一間大學寢室,風塵仆仆地闖入各自的少男時代。
同齡人中有想聲名遠揚的,有想走上人生巔峰的,有想報效祖國的。在這如花的年紀,每個人都有美好的想法,但我們四個庸俗青年沒理想,沒激情,像根狗尾巴草,青春在風中飄著。大致源于這種惺惺相惜,臭味相投的我們很快熟絡起來。
重慶的夏天很熱,寢室沒安裝空調,每晚躺在涼席上,鐵板燒似的輾轉難眠。在濕熱空氣烘烤下,體外汗出如漿,心里火急火燎,荷爾蒙也狂風驟雨地涌了出來,幻化成寂寞難耐急欲交配的瞎哼哼。
哼得最銷魂的是龍貓。
龍貓,我的一名室友,得名于他常裹著的龍貓睡衣。每個人的生活中都有一個胖子,而龍貓就是我的那個胖子。但又跟其他好吃懶做的胖子不同,他胸腔里永遠搏動著一顆建設特色社會主義的中國心。他愛飛機,更愛大炮,對著花花綠綠的導彈軍艦就能看一宿,恨不得胯下架個坦克把我們仨精神世界碾得稀碎,因為我們老是嘲笑他沒處過對象。他倒從不在意,總是揮動雙手像個傻逼似的說這是他的兩個女朋友,服侍他的時候都能奏出一首歌來:左手右手一個慢動作,右手左手慢動作重播。鬼知道為什么他經常蜷在床上發出一陣急促的狗喘。
有天實在聽不過了,唐先森率先發聲:“你丫是不是要炸了?”
龍貓意味深長地吸了一口氣,喘道:“我要化了,加把孜然就可以出鍋了。”
“誰愛吃誰吃,一身腥味,懶得理你。”
唐先森玉樹臨風,風流倜儻,可惜是個缺心眼。在外皮鞋錚亮,在內臭襪子橫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就是說的這檔子人。普通話字正腔圓,還獲過校級主持大賽獎項,所以人模狗樣的他很有女生緣。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唐先森的心永遠在遠方。他看不上凡塵俗子,只愛沖著電影里的安妮海瑟薇流哈喇子。巧的是,他恰好在班上發現了個神似安妮海瑟薇的女生。唐先森心花怒放,迫不及待向我們通告了這個消息。
“你說她咋這么像我女神呢?”
龍貓說的那叫人話嗎:“你說的小安妮,就是笑起來跟沒加滿柴油的拖拉機一樣的那個?”
唐先森反唇相譏:“未必像你跟飛機大炮過一輩子?”
毛毛在一旁不甘寂寞:“我覺得龍貓說得有理。”
毛毛,人如其名,蒙古血統,毛發旺盛。成績突出,能力突出,什么都突出,就身高不突出。接地氣的外表,國際化的思想,連用的洗面奶的說明書洋洋灑灑全是洋文,這讓他的生活多多少少充滿了神秘色彩。
“你信不信我干死你!”唐先森邊說著,邊摸黑往毛毛方向跑去。他們床位相鄰,也就是床頭床尾的關系。
毛毛嬌嗔一句不要,然后就只聽見床一直哆嗦的聲音。
我蔫蔫說句,兩個大老爺們擠在一起不熱嗎。
過一會兒,床不哆嗦了,就只聽見他們翻起幸福的小呼嚕。
他倆共寢一床似乎成為了每次深夜臥談的例行公事。后來某日,我無意在毛毛瀏覽記錄里發現了“GAY”等關鍵詞后,嚇得臀部一緊,從此不敢跟他獨居一寢,也不再相信所謂的革命友誼。
再說回唐先森,那天晚上有了大學以來的第一個夢想,和小安妮廝守到老。不料第二天去搭訕的時候被告知名花有主。夢想,卒。當時正值暑天,唐先森卻冷得發抖,沒有了小安妮,呼吸都不通暢,心臟膽囊和大腸都罷了工。他面如死灰地低頭走路,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幸得迎面走來一學姐向前扶住,關切道:“同學,你該不會是低血糖吧。”唐先森抬頭一看,這學姐好。人好,心好,胸好,屁股也好。于是,十五分鐘后,唐先森走出了陰霾。
年輕的好處就在于,不識愁滋味的少年擅長苦中作樂,總會在困境中迅速找到興奮點,總愛隔著有色玻璃去窺測無聊生活中的五顏六色。就好比你躺在蘋果樹下,被落下的蘋果砸了個包,你還撿起蘋果興奮地直呵呵。
2.
好不容易熬夜將劇本趕制出來,第二天交到班委手中時,他皺緊眉頭,小雞啄米似的看一眼劇本,再抬頭看一眼我的兩個黑眼圈。
班委沉著冷靜,審閱沉思半晌后,總算啟齒:“辛苦你了。情節生動,感情深刻,不錯的佳作啊。男女主角李雷和韓梅梅有血有肉,不錯不錯。”
“男女主角叫小明和小芳。”我糾正道。
“哦?是嗎,我覺得還是李雷和韓梅梅好。”
我正色道:“現在應該盡快決定角色人選,不要本末倒置啊。”
班委慧眼識金,一口決定男女主角分別由唐先森和小安妮擔當,畢竟在看臉的社會里,他們都是門面擔當。
可唐先森不干了,對我訴苦說他之前邀約安妮未果,這不讓他尷尬嗎,況且這種對手戲碼他不敢向學姐交代。
我一聽有理,本著兄弟情義走到班委面前解釋道,小明這角色看似簡單,實則復雜,必須要懂得演員自我修養的人才能擔當。我看唐先森腦殘加面癱,這角色不適合他。班委一聽,托腮不語,面色沉凝如霜,想來這個問題觸動了他。
不遠處唐先森一臉嬉笑,對我豎了個勝利的手勢。
“我覺得吧……別喊小明,還是叫李雷吧。”
“你他媽喊炸雷我都不管了,愛咋咋地。”
最終,唐先森還是被迫上場,他對外直嚷嚷說被我潛規則了。
一向靦腆的毛毛執拗地不愿上場,龍貓則挑了一個小明父親的角色。可是稚氣未脫的他,腆著肚子,怎么看都像是個沒吃飽的孩子。
他必須有所包裝。
龍貓將他壓箱底的一件西裝拿了出來。
龍貓憋足一口氣,面色嚴峻道:“來吧。”
我們上下其手,好不容易把西服套在龍貓身上。他長舒一口氣,一顆紐扣竟崩了出來。我們盯著那顆紐扣,在地上繞著龍貓的腳轉了幾個來回才晃晃悠悠停下。
氣氛尷尬,沒人知道怎么打破沉默。
“那啥,這是我高中的衣服,長身體嘛……”龍貓掐了掐肚腩,那是他多年的積蓄。
我們回以同情的目光,不能感同身受腰上總是挎著幾斤五花肉的滋味,但想必少年的憂傷也莫過于幾指長的脂肪吧。
這件事情確實刺激了龍貓,他開始每晚堅持長跑。
“手臂撲騰得像機翼,腳下像安了戰斗機引擎,根本停不下來。”每次運動完后,熱汗淋漓的龍貓都會這樣對我們講,“不信?你來操場看哥的矯健英姿。”
某日路過操場,忽然想起此事,于是我順眼遠遠望去。你還別說,跑道上真有團蠕動的肉。
3.
臨近比賽的前一天出了狀況,唐先森缺席彩排,苦等到最后也沒見他的人影。
打他電話不接,多方打聽才知道學姐把他踹了,真格的。
當天回到寢室的時候,唐先森憋在廁所里,修真似的,無聲無響。毛毛說他辟谷了,龍貓說他脫俗了,我猜他多半想不開,吞糞自盡了。這個故事太簡單了,情傷難愈的唐先森先走一步,走上凡人修仙路,上天堂就封仙,封一個情癲大圣。玉皇大帝也對他刮目相看:這情癲大圣怎么滿口屎味。
毛毛和龍貓不約而同點頭:“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半晌后,唐先森走出來,說他搖了半天微信,總算搖著個波大腿長的,他又找到真愛了。
我見他眼眶泛紅,問他是不是哭過了。
他白了我一眼:“哭你媽個鬼。”
晚些的時候,唐先森獨自離開寢室,夜深了也未見人歸。我們猜想他應該在哪個僻靜場所療傷,便也順其自然。直到午夜一個陌生電話打來,說有人仰面朝天醉倒在馬路牙子,從他手機找到了聯系方式,問我們認不認識。一聽完特征描述,我們扒拉上衣服,摸黑跑了出去。學校管理森嚴,一到深夜便關了禁閉,唯一的出口便是翻過一方矮墻。
當我們找到唐先森的時候,他正抱著電線桿唱情歌,旁邊等候多時的好心路人無奈搖頭。
毛毛要去扶他的時候,唐先森一下跳起來:“別碰我!走開!我們早就分手了!”
走了沒多遠的路人循聲回望,意味深長地又搖了搖頭。
最后是龍貓那寬廣的胸襟溫暖了唐先森六月寒的心。
唐先森滿口酒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要拉上我們落草為寇,腰里別雙槍,騎上一匹野馬,在學姐婚禮上擄走新娘。
他還說,他要跨馬到大洋彼岸把女神搶過來,把星星都摘下來串成項鏈送給她,在愛巢里和她天天不重樣地做愛,要讓他的伴侶做最幸福的女人。
天上有外星人,唐先森說不怕。
你要給她買套房,唐先森總算不再說話,只是憤憤地喘著粗氣。
“其實吧,”龍貓醞釀了很久,終于啟齒,“我聽說,前不久小安妮也分手了……”
“你說啥。”唐先森酒醒一半,抬頭問道。
我們騎在圍墻上,龍貓對他說:“你先爬上來,我再跟你講。”
龍貓劈著叉,伸長胳膊拉住唐先森,我和毛毛也趴在上面使勁攥他。唐先森像打了雞血,雙腳蹬墻拼命撲騰。眼看快要爬上來,誰知他身體一晃悠,向后仰去。千鈞一發之際,他本能地揮手亂抓,隨便逮住什么就用力上拉。
“臥槽,吊爆了。”毛毛驚呼出聲。
唐先森總算翻上墻頭,龍貓一臉冷汗地捂住襠部,久久不語。
“你說,你說,小安妮分手啥時候的事?”
“容我……緩一緩……”
“你說啊,快說啊!”
“就前不久!你這龜兒子煩不煩!”
唐先森感動得涕泗橫流,這肯定是他今天聽的唯一一句人話,他對龍貓說,感謝龍貓大義相救,你簡直是我的再生父母!
龍貓擺擺手,滾開吧,兒子,有你這句話,我也含笑九泉了。
那夜弧月高懸,星風寡淡,我們四個互相攙扶著回走。
一路無話,但大家心知肚明:即便是在這個年紀受傷,不是還有彼此嗎?
4.
正式比賽的那一天,禮堂里擠滿了前來觀看的學生,望著臺下黑壓壓的觀眾,初次登臺的緊張從腳根盤旋而上。
臨上場時,我對兄弟們說。
“這是一場好戲,可別演砸了。”
終于壓軸登場!
唐先森落落大方,小安妮絲絲入扣。舞臺歌舞升平,精彩絕倫。
當主持人在宣布我們為第一名時,全場掌聲雷動,禮花齊放。七彩精靈在半空飛舞,把世界裝點成滿目光彩。
在這流光溢彩中,我看見了小安妮挽住唐先森的胳膊,看見了西裝革履的龍貓神采奕奕,看見了毛毛同更多人掛著笑顏。那笑容好像在說多日的辛苦終于凝成精彩的結果,這是專屬這個時代的特質。其實如你所見,我的少男時代同你一樣,遠沒舞臺劇那樣精彩。我們會挑燈預習應對第二天的考試,會深夜臥談哪個妹子胸大,半夜摸黑翻墻出去只為擼串,還會滿口酒氣地胡謅人生經驗。也會為多余的脂肪發愁,會被懵懂初戀的青澀酸掉牙根,會對未知的前路惶恐迷茫。更會學著像個大人愛憎分明,但也會被莫名的親密關系打敗。
不管怎樣,我們心里最明白,這些好的壞的全都在美好時代里結晶沉淀,淤青和笑聲都鮮活地見證了我們的存在。如果可以,我希望用更美好的詞藻去挽留我的少男時代;如果不可以,我愿意在這個時代靜靜安躺,耳邊或許還有床哆嗦的聲音。
我現在是快樂的,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