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B站重溫《甜蜜蜜》的時候,彈幕中不時冒出“三觀不正”、“對渣男無愛”、“不喜歡扭曲的愛情”等義憤填膺的評論,嚴重影響了我的觀影情緒,我無奈地默默關掉了彈幕。
我不禁惶惑:文藝作品的“三觀”正不正,真的有那么重要嗎?好的文藝作品,難道不是應該能夠真實而精準地呈現人性,引發觀者的情感共鳴?人生有飛揚跋扈,就有碌碌無為、殘酷悲涼;婚戀有甜蜜美滿,就有虛情假意、逢場作戲;人性有崇高良善,就有自私、冷漠、嫉妒、卑瑣……平凡人的種種煩惱、苦痛、情仇糾葛、欲海掙扎,你我絕非圣賢,皆逃不脫。“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難道呈現就是歌頌,描述即為贊揚?真要想看歌頌真善美、弘揚正能量,還不如每晚準點收看《新聞聯播》。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喜歡真實的張愛玲。
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一文中說:“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乏人性。”“我甚至只是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張愛玲筆下的人物,盡是些在紅塵中掙扎的男男女女,蒼涼構成了他們情感和人生的基調。
張愛玲的小說格局不大,但她選取的角度非常大膽。《沉香屑第一爐香》寫純潔女學生一步步墮落為交際花,《紅玫瑰與白玫瑰》里寫婚外情,《金鎖記》里寫被壓抑的情欲,《色戒》寫與漢奸的糾纏,甚至《心經》中的禁忌父女之戀。第一次讀《心經》,完全被張愛玲的前衛和大膽所震撼,那可是創作于四十年代的中國啊。小說寫許小寒和許峰儀曖昧的父女畸戀,許峰儀縱容并享受少女時的小寒對他的癡戀,但隨著小寒年齡與身體愈來愈成熟時,他開始對兩人不可控制的情愛感到擔憂,于是快刀斬亂麻,找了個與小寒相貌神似的替身,輕松全身而退。小寒哭鬧,他淡漠無情地離開。
像《心經》一樣,張愛玲小說筆法冷峻到嚴酷。她擅寫男歡女愛,男女情愛游戲中的小心思、小曖昧、小考量她信手拈來,但她從來不只是一個言情小說家。她總是冷冷戳破人性中最丑陋最陰暗的地方,鮮血淋漓地展露給人看,她從不給人希望,她筆下從來沒有好結局。
《沉香屑第一爐香》里,葛薇龍原本是一個漂亮、純潔、上進的女學生,在紙醉金迷的物質生活的連番沖擊下,她的心理防線漸漸瓦解,從內心搖擺不定、深陷泥沼到自甘墮落,一步步成為勾引男人的香餌,姑媽手里的搖錢樹。到最后,她笑著說:“她們是不得已的,我是自愿的!”然后躲進黑沉沉的街衢里,無聲地哭泣。
李安執導電影《色戒》的結尾,王佳芝刺殺計劃失敗后,影片給了她一個臨刑的鏡頭。易先生站在曾經二人貪歡共枕的房間里,眼前物是人非,他悵然若失。
且看看張愛玲原著中怎么說:
他一脫險馬上一個電話打去,把那一帶都封鎖起來,一網打盡,不到晚上十點鐘統統槍斃了。
張愛玲云端里看廝殺似的,以一個簡潔干脆、行云流水的長句,手法嫻熟地表達了易先生手段之狠辣,沒有一絲一毫拖泥帶水的猶豫。“統統”二字多么諷刺啊,王佳芝在易先生這里,沒有任何特殊,甚至連一個名字也沒有,她因一瞬心動、一念之慈放過了易先生,卻將自己和一干同黨置之死地,白白送命。多傻啊。
將人性扭曲變態展露得最徹底的是《金鎖記》。曹七巧為了金錢嫁給殘疾人,多年來正常情欲的缺失使她變得心理畸形,她的青春和愛情被黃金枷鎖給扼殺,從陽光燦爛的曹大姑娘變成了陰騭、辣毒的姜老太太。她甚至嫉妒兒女的幸福,將自己的不幸瘋狂報復在子女身上。“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
張愛玲的《傾城之戀》通常被認為是團圓的結局,果真如此嗎?小說中白流蘇和范柳原這對自私的男女虛實相探,步步為營,最后,一場戰爭的轟炸、一座城市的傾覆令他們動了一點真心,香港的陷落成全了他們的婚姻。有了名正言順的婚姻就幸福圓滿了嗎?并不盡然,小說末尾這一段話意味深長:
柳原現在從來不跟她鬧著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那是值得慶幸的好現象,表示他完全把她當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順的妻。然而流蘇還是有點悵惘。
所以,結了婚也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張愛玲的《散戲》借由南宮婳的心理活動,清楚表達了婚姻中愛情的消亡以及生命的瑣屑與虛無:
是怎么一來變得什么都沒有了呢?南宮婳和她丈夫是戀愛結婚的,而且——是怎樣的戀愛呀!兩人都是獻身劇運的熱情的青年,為了愛,也自殺過,也恐嚇過,說要走到遼遠的,遼遠的地方,一輩子不回來了。是怎樣的炮烙似的話呀!是怎樣的傷人的小動作;辛酸的,永恒的手勢!至今還沒有一個劇作者寫過這樣好的戲。報紙上也紛紛議論他們的事,那是助威的鑼鼓,中國的戲劇的傳統里,鑼鼓向來是打得太響,往往淹沒了主角的大段唱詞,但到底不失為熱鬧。
現在結了婚上十年了,兒女都不小了,大家似乎忘了從前有過這樣的事,尤其是她丈夫。偶爾提醒他一下,自己也覺得難為情,仿佛近于無賴。總之,她在臺下是沒有戲給人看了。
同樣寫婚姻之困的《圍城》,方鴻漸一干人還只是在圍城內外迂回地試探、迷茫地徘徊,張愛玲卻殘酷點破了婚姻與人生蒼涼的本質。她從不粉飾太平,不故作溫情。楊過癡等小龍女十六年終究只是武俠童話,大多文學作品向來只寫有情人費盡千辛萬苦終成眷屬,卻從不寫他們的婚后生活,轟轟烈烈只是短暫的過程,到頂了,差不多也就到頭了。永恒的是婚后的無聊瑣屑、相看兩厭,甚至互相欺瞞、傷害。
張愛玲殘忍,卻又慈悲。她并沒有站在道德制高點,用所謂的三觀去批判或指責她筆下的這些男男女女。她曾在小說集自序里說:“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我希望讀者看這本書的時候,說不定會聯想到他自己認識的人,或是見到聽到的事情。我們明白了一件事的內情,與一個人內心的曲折,我們也都哀矜而勿喜吧。”第一次看到張愛玲這段話,我幾乎感動得滾下淚來。她無情粉碎掉你心中的童話夢,最后你還得心甘情愿地嘆服:其實啊,人性本就如此,人生本就如此。但那又怎么樣呢,勘破了人生蒼涼的本質之后,才有勇氣直視和寬容彼此人性里的罪孽深重。傷害與被傷害,皆是人生之荒涼與尋常,傷不死,就爬起來,在魑魅魍魎的滾滾紅塵里繼續跌跌撞撞走下去。就像《留情》的結尾,絕大多數的夫妻不都是這樣么:
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然而敦鳳與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還是愛著。踏著落花樣的落葉一路行來,敦鳳想著,經過郵政局對面,不要忘了告訴他關于那鸚哥。